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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 》译著 第58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7-12 18:29:37  浏览次数: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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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爷全倾积世资 诸三姐善撒瞒天谎

朱淑人迈进大观楼中间,见碰和的一桌四人,乃是李鹤汀和高亚白,尹痴鸳及苏冠香,皆出位相见。苏冠香就道:“我替大人输了不少钱,五少爷来碰碰运气吧。”朱淑人推说“不会”。高亚白道:“不会碰也不要紧,有冠香在这里。”尹痴鸳道:“不要听他瞎说,前回凰仪水阁同周双玉一起碰的是谁啊?”朱淑人不好意思,入座下场。

刚碰了一圈庄,齐韵叟歇过午觉,缓缓而来。朱淑人见了,起身让位。齐韵叟道:“你碰下去吧。”朱淑人执意不肯。韵叟亦不勉强,仍命苏冠香代碰,自与淑人闲话。淑人当着众人绝不提起商量的事。

拖延多时,齐韵叟要下场亲手去碰,又嘱朱淑人道:“你住在这里,晚会叫周双玉来,一起玩几日,等赏过了菊花再回去。”淑人呐呐承命。待到天色将晚,碰和散场,大家走下大观楼,缓步南行,步入横波槛。齐韵叟用手隔水指道:“菊花山倒先搭好,不过只是搭了个凉棚。”

李鹤汀、朱淑人翘首凝望,只见西南角远远地楼房顶上,三四个匠作蹲着做工,并不见有菊花山,左张右觑,但于蒙茸竹树中露出一角朱红栏杆。高亚白道:“这里是菊花山的背后,是看不见的。”尹痴鸳道:“别着急,过了明日才能整理好。”

说话时,大家出了横波槛,穿过凰仪水阁,行至渔矶。上面三间厦屋,当头横额写着“延爽轩”三个草字,笔势像凌风欲飞一般。

其时落日将沉,云蒸霞蔚,照得窗棂几案,上下通明。大家徘徊欣赏,同进轩中。管家早经安排一席筵宴。等到四个出局的杨媛媛、周双玉、姚文君、张秀英陆续来齐,齐韵叟相邀各位入席。

杨媛媛袖出一张请帖,暗暗递与李鹤汀。鹤汀阅竟,塞在搭连袋内(男人可以背肩上或扣腰上)便有些坐不定,只想要走,那里还吃得下酒。朱淑人心中有事,亦自懒懒的,不甚高兴。因此席间就寂寞了许多。

点心之后,菜肴全登。李鹤汀托故告辞。齐韵叟呵呵道:“你还要骗我,我知道你有要紧事体。现在正好了。”鹤汀面有愧色,不敢再言。

少时,终席散坐,李鹤汀方与杨媛媛道谢告别,即于延爽轩前上轿而去。抬出一笠园门口,两肩轿子背道分驰,杨媛媛自归尚仁里。李鹤汀却转弯向北,不多几步停在一家大门楼下。匡二先去推开一扇旁门,里面有人提灯出迎,叫声“李大少爷,今天晚了点”。

鹤汀见是徐茂荣,点点头,跟着进门。及仪门口,即有马口铁玻璃壁灯嵌在墙间,徐茂荣就止步,让鹤汀主仆自行。自此以内,一路曲曲折折的弄堂,皆有壁灯照着接引,弄堂尽处,乃是正厅。正厅上约有六七十人齐聚中央,挤得紧紧的,夹着些点心水果小买卖,四下里串来串去,却静悄悄鸦雀无声,但闻开配者喊报“青龙”“白虎”而已。这里叫做“现圆台”。(圆桌赌台)

鹤汀踮起脚,望了望,认得那上风坐的是混江龙。鹤汀不去理会,从人缝中绕出正厅后面。管门的望见,赶紧开门,放进鹤汀主仆。这门内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一个邀着匡二另去款待,一个请鹤汀先到客堂。上面设立通长高柜台,周少和在内坐着管帐。这是兑换筹码处所。

鹤汀取出一张二千庄票交付少和。少和照数发给筹码,连说“发财,发财!”鹤汀点头笑之。然后请鹤汀到了厢房,拾级登楼。楼上通连三间,宽厂高爽,满堂灯火,光明如昼。中央一张董桌罩着本色竹布台套,四面围坐不过十余人,越发静悄悄地。

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赢了一大堆筹码,李鹤汀不胜艳羡。殳三下来,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鹤汀四顾,问:“赖头鼋为啥勿来?”殳三道:“回去了呀。刚刚在说,赖头鼋回去后,少了个人摇庄。”鹤汀也说:“是没趣!”

乔老四亮过三宝,鹤汀取铅笔、外国纸画成摊谱,照谱用心细细的押,并未押着宝心。鹤汀遂不押了,直接往靠壁烟榻吸两口鸦片烟。乔老四摇到后来,被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只得撮起骰子。

李鹤汀心想,除了赖公子更无大注的押客,蹭地从烟榻起身,坦然放胆,高坐龙头,身边请出“将军”,摇起庄来。起初吃的多,配的少,约摸赢二千光景。忽然开出一宝重门,尽数配发也不够。

鹤汀心中懊恼,想就此停歇,却没啥输赢,此时不料风色一变,花骨无灵,又是两宝进宝,外面押家没一个不着的,竟输至五六千。

鹤汀急于翻本,不曾照顾前后,这一宝摇出去便大坏了。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孤注。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钱。随后三四百,七八百,孤注穿钱,参差不等。总押在进宝一门。

鹤汀犹自暗笑,那里见得定是进宝。揭起摊钟,众目注视,端端正正摆着“幺”“二”“四”“六”四只骰子。鹤汀气得白瞪着两只眼,连话都说不出。旁人替他核算,共须一万六千余元。鹤汀所带庄票连十几只金锞止合一万多些,十分焦急,没法摆布。乔老四笑道:“那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去借来配出去,明天还给他们好了。”

一句话提醒了鹤汀,就央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担保,向殳三借洋五千,当场写张约据,三日为期,方把一应孤注穿钱分别配发清楚。

李鹤汀仍去烟榻躺下,越想越气,未及天明,喊楼下匡二点灯,还由原路走出旁门,坐上轿子,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敲开栈门,进房安睡,也不问起乃叔李实夫。次日饭后,始问匡二:“四老爷在哪里?”匡二笑道:“还是在大兴里。”

鹤汀自己筹度,日前同实夫合买一千篓牛庄油,其栈单系实夫收存,今且取来抵用,以济急需。于是命匡二看守,独自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诸十全家,只见门首停着一乘空的轿子,三个轿班站在天井里。鹤汀有些惶惑,诸三姐认得鹤汀,从客堂里望见,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爷来?,四老爷来里呀。”

鹤汀进去,问道:“是四老爷个轿子吗?”诸三姐道:“不是,是四老爷请来个先生,叫窦小山的,在楼上。大少爷楼上请。”鹤汀走上楼梯,李实夫正歪在烟榻上,撑起身来相见。诸十全还腼腼腆腆的叫声“大少爷”,惟窦小山先生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不相招呼。

鹤汀随意坐下,见实夫腮边额角也有好几个疮疤,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不住的揩拭脓水。倒是诸十全依然脸晕绯红,眼圈乌黑,绝无半点瘢痕。

一会儿,窦小山开毕方子,告辞去了。鹤汀始问实夫要张栈单。实夫怪问道:“你要去干什么?”鹤汀谎答道:“昨日老翟说起,今年新花(棉花)有点意思,我想去买点来浪。”

实夫听说,冷笑一笑,正欲反驳,忽听得诸三姐脚声,一步一步蹭到楼上。见他两手掇着个大托盘,盘内堆得满满的,喊诸十全接来放下。诸三姐先从盘内捧出一盖碗茶送与鹤汀,随后搬过一盆甜馒头,一盆咸馒头(肉馅包子)一盆蛋糕,一盆空着,抓了一把西瓜子装好,凑成四色点心,排匀在桌子中间,又分开两双牙筷,对面摆列。

实夫就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去买来。”诸三姐笑嘻嘻不答,只把个诸十全望前用力推搡。诸十全只得走近两步,说道:“大少爷请用点心。”说的声音轻些,鹤汀不曾理会。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来,一面说:“大少爷用点?。”一面取双牙筷,每样夹一件送在鹤汀面前。鹤汀连声阻止,早夹的件件俱全,还撮上些西瓜子。

实夫笑劝鹤汀:“随意吃点。”鹤汀鉴其殷勤,拆一角蛋糕来吃,并呷口茶过口。诸三姐在旁蓦然想起,连忙向抽屉寻出半匣纸烟,拣取一卷,点根纸吹,送上鹤汀,说:“大少爷请用烟。”鹤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觉好笑起来。诸十全不好意思,把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诸三姐才看了一遍后退下。

实夫乃将药方交与诸三姐,诸三姐因问:“先生可曾说些啥?”实夫道:“先生只是说现在已经好了点,小心点。”诸三姐念声“阿弥陀佛”,道:“你好些吧,你生了这病,我心里真真急煞!”

诸三姐说着,转向鹤汀,叫声“大少爷”,慢慢说道:“四老爷吃了几筒烟,乡下不比上海,随便哪个小烟间都是脏地方,想来四老爷吃烟时,不知不觉睡着了,就被传染上了毒气。四老爷刚刚来到的时候,怕得来,脸上都是的!我说:‘四老爷哪里去传来的?’那么四老爷是太舒服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啥地方传来的。我与十全俩个成日成夜不睡,伺候四老爷。幸亏吃了这个先生的几帖药,好了点;不然,四老爷一直不好,我同十全一直伺候,如果我们俩个都被传染上,一起生起来,那么真真是要死了!大少爷你说可对?”

鹤汀暗忖这段言词,亏她说得出口,眼晴盯着诸十全上下打量了一番。诸三姐又道:“大少爷可知道?外头人有些瞎冤枉我们的话,听了真是气煞人!说四老爷这个疮,是我们这里传给他的毒气。这里不过就十全与我,我们清清爽爽的俩个人,谁生过疮啦?要说十全生的,四老爷两只眼睛难道是瞎的吗?”说到这里,一手把诸十全拖到鹤汀面前,指着脸上道:“大少爷看?。四老爷的脸,与十全一样吗?”又拉出诸十全两只臂膊,翻来覆去给鹤汀看了,道:“一点点痕迹都没有啊。”诸十全羞得挣脱身子,避开一边。

鹤汀总不吱声,暗忖这诸三姐真是个老狐狸,若实夫为其所骗,恐将来受害不浅。

当下实夫嗔着诸三姐道:“外头人的话听他干什么,我没有说是你们么,就好了。”诸三姐笑道:“四老爷当然不会说,四老爷若要说我们,那么我们要……”诸三姐说得半句即缩住嘴,笑而下楼。

实夫方向鹤汀笑道:“你也不要兴什么花头,你自己的洋钱自家去输,不关我的事。现在从我手里拿去栈单,如果也输了,叫我回去如何交代?”鹤汀默然不悦。实夫道:“栈单在小皮箱里,要么你自己去拿,我不好给你。”

鹤汀略一沉吟,起身就走。实夫问:“要不要钥匙?”鹤汀赌气不要了。楼下诸三姐挽留道:“大少爷再坐会。”鹤汀也不睬,一直出了大兴里,仍回长安客栈,心想实夫既然怕不好交代,又叫我自己去拿,难道说我是偷的不成?似这等鄙琐悭吝,怪不得诸三姐玩弄他,摆布他。我如今也不去管他,但是殳三一款,如何设法?想来想去,只好寻出两套房契,坐轿往中和里朱公馆谒见汤啸庵,托他抵借一万洋钱。汤啸庵应承,约定晚间杨媛媛家回话。李鹤汀先去坐等。

汤啸庵送客之后,寻思朱蔼人的随身钱财毕竟有限,须和罗子富商量,即时便去兆富里黄翠凤家相访。罗子富正在楼上房里,请进相见。正值黄二姐在座,也叫声“汤老爷”。汤啸庵点点头,道:“久不见了,生意可好?”黄二姐道:“生意不对了,比以前差多了。”黄翠凤冷笑插嘴道:“你是放着生意不做,啥不对呢!”

汤啸庵不解所谓,丢开不提,袖出房契给罗子富看,说明李鹤汀抵借一事。子富知其信实,一口允诺,当与啸庵同去钱庄划付汇票。

黄二姐见罗子富、汤啸庵既去,房里没人,遂告诉黄翠凤道:“前日去看过一个住家人,倒没啥,我想就买了她吧,不过新出来,不会做生意。就年底一节下来,要亏三四百洋钱了,真真急煞人的。”

翠凤低着头不言语。黄二姐道:“你可好替我想想法子,或是进个把伙计?(会有拼档的股金带来)或是将楼上房间租岀去?”翠凤仍低着头,好似转念头样子。黄二姐揣度神情,厚着脸央求道:“谢谢你,你说句话呀,我总是听从你。如果生意好了点,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呀。谢谢你,替我想想法子。”

翠凤开言道:“你的心也不会知足的,现在不要说没办法,倘若有办法教得,赚到了三四百洋钱后,你还会嫌少的!”黄二姐张嘴分辨道:“这是没有的事,有得赚是再好也没有了,还会嫌少,哪里有这种人啊!”

翠凤又低着头,足足有半晌不言语。黄二姐也自乖巧,静静的在旁伺候。翠凤忽睁开眼,把黄二姐看了一看,即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说话。黄二姐弯腰偻背,仔细听着。又足足半晌时,翠凤说话才完。黄二姐亦自领悟。

计议已定,恰好罗子富回来,手中拿着一包抵借契据,令翠凤将去收藏。黄二姐跟至床背后,帮翠凤撑起皮箱盖,怪问道:“罗老爷的拜匣有两只在呀?”翠凤道:“一只是我的呀,赎身文书就放在拜匣里。”

子富听其重重关锁停当,黄二姐就辞别去了。翠凤鼻子里哼的一声,向子富道:“是不是让我猜着,她要向我借洋钱呀。”子富诧异道:“黄二姐还要借洋钱?”翠凤道:“她这个人哪有啥分寸,两个月没到,一千洋钱用完了。”子富随风过耳,亦不在意。

隔得一日,黄二姐复来,再三再四求告翠凤。翠凤咬定牙关,一毛不拔。黄二姐一连五日纠缠不清,翠凤索性不睬,黄二姐渐渐吵闹起来。

子富看不过意,欲调和其间,不想黄二姐一口要借五百。子富劝其减些,黄二姐便唠唠叨叨,叙述从前待翠凤许多好处,道:“现在会做生意了,她倒忘记了!我是不管她赎身不赎身的,她总归是我的女儿,哪怕她逃到外国去!”

子富接不下嘴,因将其言诉与翠凤。翠凤笑道:“有了赎身文书我怕她啥呢,随便什么办法使岀来吧。”

第五十八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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