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在晓仲最心烦的时候回来了。
从大学毕业和刘恺一起去南国淘金后,晓仲和⻢燕已经有近三年没有⻅面了。
用⻢燕的话说,三年足可以把一辈子过完,她过完了一辈子就这样回来了。
⻢燕还是开心任性侠义心。
说自己的事情就像在形容别人的身世似的。
说到紧处,晓仲已经为她泪水盈盈了。
“刘恺是个好人,可惜我没有福气,偏偏喜欢上了一个从网上认识的半老头子,四十多岁,知识学历经历,不知道比刘恺要厚多少,他在美国。
“认识我以后,专程从美国跑来广州,一下子就把我感动到倾心。
“那时候也不知是入了什麽魔,被他哄得根本没有了方向,我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渊博而又有趣的人呢?
“我基本已经把刘凯抛到了脑后,我们的关系一下跌入了冰谷。
“刘凯二话没说就走人了,非常有⻣
气,也非常气人,你走打个招呼啊?不打招呼说走就走。
“但是我还是欣赏他的这个脾气,如果他求一下我的话,我大概要看不起他一辈子了。
“就这样,刘凯走了,张开来了。
说他不幸的婚姻,把他桎梏得差点儿跳楼。
“他早就要离婚了,老婆说,就你还想找谁呀?瞧你这副德行,你要是能找到一个爱你的人,我就和你离婚。
“他说上帝眷顾他的一片诚意,让他碰⻅了我,所以我变成了他的女神。
“他非常大方地在广州最豪华的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然后他说回去把婚离了,就回来和我结婚。
“再然后回来办我移⺠。
“这是刚去广州的第一年。
“但三年过去了,我们涛声依旧。
“每年他来广州三、四次,回来后主要的话题就是怎么还没有离婚。
“他说是老婆后来后悔了,不愿离婚了,所以他们的婚就没有办法离了,很对不起我要我做出决定,愿不愿意做他的情人。
“我说你一定要离婚,不会离不成吧?
“他说这个女人很刚烈,如果气性来了,拿把刀捅了我怎么办?这个一定要小心的。
“再说了,对抗性离婚,那我在财产上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呢?没有钱咱们怎么过啊?
“再说,其实他老婆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我这才真正认识这个理论上一套一套高谈阔论的人原来是这么一条让人恶心的虫子。
“我不再理他。也不主动打电话给他。
“心里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天他电话告诉我,他碰⻅大困难了,要一大笔钱,是不是把买的房子卖了,帮助他渡过难关,他将一辈子感激我。
“我没那么笨,把房子卖了就走人,让他再也找不到我,再骚扰我。”
⻢燕轻描淡写地把她的故事讲给晓仲听。
晓仲知道⻢燕自尊心强,不愿让她同情她。
其实心 里不知道有多酸呢。
⻢燕沉静了一会儿,用网话骂了一句,TMD,做女人怎么这么累?
⻢燕的话触到了晓仲,晓仲摇头也叹了一口气。
⻢燕说:咦,晓仲,你开心果怎么也叹气呀,你有这么好的山浪, 你又那么自己有自己的主⻅,我在广州碰⻅山浪还夸你呢。
你碰⻅山浪在广州?什么时候啊?
晓仲这回是瞪出了大眼。
“三个月前啊,山浪人很瘦,好像生大病似的。
“我还说山浪赚钱可不要太辛苦,他说去趟老家就回,他还没回来吗?”
晓仲相信⻢燕的话,她也相信自己的感觉。
山浪走时那种神情和感觉晓仲仍旧非常强烈地印在脑中。
她没有告诉⻢燕,她想自己把事情全部搞清楚。
当⻢燕走后,晓仲翻箱倒柜地找一切和山浪有关的东⻄。
除了那些MP3山浪没有留下任何和他有关系的东⻄。
晓仲都不知道山浪的老家在哪里。
晓仲没有惊动别人,也不打听山浪在时的那些朋友,因为她知道,山浪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晓仲的脑中一直在斗争,她坚信自己的感觉,山浪是个好丈夫。
但是因为什么事情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离家出走,而且是不再回来。
而且是要晓仲再也找不到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晓仲在灯下苦苦冥想,不得头绪。
她的眼睛无意瞥⻅了台灯边的一个小锦盒,咦?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台灯的阴影里,在很不容易发现的那个角度下,在一个笔筒的边上。
那是山浪送的放结婚戒指的小锦盒,它不应该在这里啊?
它不是应该在抽屉里吗?
晓仲拿过锦盒,鲜红的缎面做成的心形,一到灯光下就好像一颗跳动的心。
晓仲感觉那里面就有她要找的东⻄。
果然在丝绒的最下面,晓仲发现了一张极薄极薄的纸,上面是山浪俊秀的小楷:
“我去了,我最亲爱的小金鱼,不要牵挂。
不要悲伤,好好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生命很无奈,来由不得,去也由不得。
我也由不得。
我不想你伤心和悲哀,我把最后的笑容留给我最爱的你。
为了我,为了咱们的孩子,你要坚强。
紧紧地抱你,我的爱。”
晓仲的回忆这才像她滚落的泪珠一样穿了起来:
山浪的疲倦山浪的鼻血山浪消瘦的容颜……
晓仲冲出家⻔,去医院查找山浪的病例。
寻找是艰辛的,但是寻找的人却是坚韧的,即使跑到筋疲力竭晓仲也要把它找到。
任何事情一旦最后落实,那就是行动的动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坚韧的人的不懈努力下,晓仲不但寻到了山浪的病例,也找到了山浪老家的去向。
晓仲不远万里地要去寻夫了。
她怕父母担心就说要出差,希望他们来照顾一下外孙子。
父母刚到家她就性急火燎地上路。
她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心急火燎过,一辈子也没有这么能干过。
她一个人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的嘴上⻓满了水泡,她真的是⻝不甘味寐无整觉。
山浪啊山浪就是你现在已经变成灰烬我也要把你找回来抱在怀里。
晓仲不相信山浪的绝症无治,小黑子不是有救了吗?
许多像小黑子一样的病人不是有救了吗?
山浪为什么要拒绝治疗?
晓仲一路苦思冥想,一路⻛尘来到了山浪的老家地块。
晓仲先去报社和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再去妇联请求帮助。
也许是旅途劳顿,也许是被妇联的大姐大嫂们感动,晓仲像个倾诉不尽的妇女,一边说一边眼泪滚下来,最后熬不住地大哭起来。
妇联的大姐大嫂们没有不被晓仲的真情感动的。
他们一面帮助晓仲各方联系着,一面劝晓仲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山浪知道这么贤惠的妻子如此不远万里来寻找他一定会来的。
晓仲心里没有着落,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怕山浪不在了,她的泪水又如泉水似地掉下来。
那些等待的时间是心焦的。
晓仲从来没有感到过等待会是如此恐怖,让人心惊肉跳。
十几个叫吴山浪的人,一个一个被排除,晓仲在心里祈祷,山浪啊,但愿你自己过来看看你的小金⻥。
现在小金⻥快要急死了,你还没有看⻅过你的儿子啊,多么可爱,你可千万不要一走了之,剩下我们娘俩啊。
当最后一个吴山浪的名字被排除
后,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没有活着的叫吴山浪的人了。
晓仲不愿想也不愿说。
妇联的同志也不愿捅破晓仲最后的希望。
当晓仲泪水涟涟的眼睛望向妇联的大姐大嫂们时,看⻅的是他们非常同情的眼光。
妇联主任张大姐说:晓仲啊,大姐知道你爱山浪,但是就如山浪说过的那样,生命有时候是很无奈的。
晓仲慢慢从张大姐手中接过那张证明,山浪已经在半个月前病逝的通知,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软了。
晓仲病倒在旅馆一个星期高烧才退。
她想起⻢燕说过的话,有多少幸福,就会有多少痛苦等着你。
痛苦和幸福是对等的,是成正比的。
她觉得⻢燕的话真的是太有水平了。
晓仲只要一回忆和山浪在一起的情景就痛苦得心里一阵子发紧发干,她现在真正知道什么是心痛的感觉了。
她觉得山浪好残酷好无情,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呀?
为什么不让我在你病着的时候照顾你呀?
为什么为什么!
晓仲泪水⻓流,心里千遍万遍地怨恨自己:
晓仲,你不是个好妻子,你不是!
他都病入膏肓了,你为什么看不出来呀?
晓仲,你枉为人妻,连丈夫都没有照顾好,算什么妻子呀。
晓仲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个星期。
她从心里感谢那些照顾她劝解她的素昧平生的人,没有任何东⻄比得上这些肺腑之语和关怀照顾。
晓仲的心情缓和一点了。她告诉张大姐,她想去看看山浪的老家还有什么人。
张大姐说,等身体再好一点吧,据说山浪老家的的确已经没有人了。
晓仲想到山浪连⻣灰都没有留下,心里一阵发酸。
就在这个时候,刘凯找来了。
刘凯是看⻅寻人启事后从深圳赶来广州的。
晓仲看⻅刘凯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刘凯也黯然失神,几年不⻅的老同学相对无言,只有泪眼相对。
山浪在最后的日子联系了刘凯。
看⻅山浪病得不成样子,刘凯愕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山浪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刘恺,也把怎么欺骗晓仲自己去美国的事情告诉了刘恺。
山浪最后说苦了晓仲,心里实在不忍,但是无奈的事情只有这样,结局是最好的。
晓仲是个灿烂的女孩,我不愿给她留下可怕的模样,让她难过一辈子,宁愿这样结局。
请你告诉晓仲买房子的那些钱是正大光明的,是干净的,是正正当当属于我们的。
知道晓仲的新房子很漂亮,我为晓仲高兴,只是我不能住了,有点儿遗憾。
刘恺看⻅山浪仍然那么一副儒雅幽默的样子,也不禁摇头苦笑:
山浪兄,几年不⻅,世事多变,唯有对你的敬佩不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照办。
晓仲母子就拜托你和⻢燕多多费心照料了。
山浪不知道刘恺⻢燕已经分手。
刘恺点头应允。
山浪说,不要留⻣灰了,留着它让晓仲伤心不忍。
刘恺又点头应允。
刘恺从没⻅过死亡,但是从山浪对死亡的态度来看,在他身上居然看不出人人谈死色变的样子。刘恺至今仍然赞赏不已。
山浪走了。
刘凯没有听从山浪的一件事情,就是他把山浪的一部分⻣灰留下了。
晓仲抱住⻣灰盒子,听刘凯把山浪的身世讲述:
“山浪的父亲不是山浪的亲生父亲,但是山浪非常孝顺这个父亲,因为他本来就应该是他的父亲。
可惜最后山浪本应该叫爷爷的人却做了山浪的亲生父亲。
这是山浪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这个事实让山浪一辈子无法释然。
山浪的母亲和父亲是同在一个乡村中学任教的老师,他们相爱相亲。
山浪父亲的父亲是这个乡的乡⻓,是这个乡的大能人,也是个大花心萝卜。
他一直垂涎儿媳的美貌。
当儿媳妇拒绝了他的不轨后,他就更耿耿于怀地要把这个全乡最漂亮的女人搞到手。
他根本不管那是儿子的媳妇,只要他看上他就有权利要。
而且他一直认为他的这个儿子太窝囊无能,不会用心机,搞歪⻔邪道教也教不会。
试想一个不会搞歪⻔邪道的人哪会有什么出息?
所以他对这个儿子是非常看不起的。
他看重儿媳妇,儿媳不但漂亮,而且贤惠。
那么贤惠的女人现在是不大能找到了,所以对这个女人乡⻓大人是早就居心不轨了。
强奸是在把儿子差到香港公司任职后进行的。
弱女子不敌中山狼,最后只好屈服。
儿子三岁了,爸爸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肉,只有老婆心里明白那是公公的产物。
但是儿子一点不像那个一手遮天最后卷款偷渡去了美国的中山狼,倒像她善良的老公。
心里憋着这件事,再也没有从前的好日子了。
最后山浪母亲抑郁而病,并且一病不起。
临死时告诉了老公这件事情,女人不说是不愿他们父子反目,宁愿自己扛着,最后女人是哽咽着让老公原谅自己而闭眼的。
老公傻了眼,老婆死了,儿子才三岁,不想活了的男人最终活了下来。
因为小山浪太乖了,太懂事了,太孝顺父亲了。
父亲狠不下心来,面对这个小人儿,父子俩相依为命。
渐渐山浪⻓大成人,并考上了外省的重点大学。
命运多舛。
大一时山浪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髓移植,但是父亲的⻣髓和山浪的不相配。
情急之中,男人求助远在美国的父亲并告知情况。
父亲寄来巨款说让孩子到美国治疗,越快越好。
男人思量再三,最后告诉山浪全部真相。
山浪听后决然拒绝一切。
他情愿听从命运安排,并且拒绝用美国寄来的钱做治疗。
也许是老天不绝山浪,也许是年轻,也许是妈妈冥冥之中的保佑。
山浪的病缓解了,后来竟奇迹般地出现了各项化验指标全正常的情况。
山浪不信做了多次化验,化验单上指标告诉他一切正常。
山浪欣喜若狂。
但是医生告诉山浪,此病很有复发的可能,不要大意,定时去医院复查。
最高兴莫过于做父亲的。
挽着儿子的手说再休息休息调养,休学一年再说。
不要,要上学的,您自己多多保重,不要牵挂,等我出息了,一定孝顺你来
山浪高兴返校。
父亲含泪送儿子,想起老婆无声而泣,心里郁闷。
就喝闷酒,喝多了去老婆坟头回来时失足掉进了村边的潭子。
命绝时手里攥着的还是山浪小时的照片。
山浪把父母的老房子变卖了,也把继承的父亲名下在香港的公司盘点了。
他拿出一部分钱成立了阳光乐队,一部分帮助了困难的人。
然后把余下的给了一个炒股的朋友帮他理财。
几年下来还真的赚了,才有晓仲买房子的钱。
山浪在美国的爸爸一定要他出去,山浪从来没有答应过一句话。
美国人寄来的钱开始时山浪全部寄回去,后来干脆全部捐献给了慈善机构。
他明确告诉美国人,他这一辈子只有死了的父母而没有还活着的所谓父亲。
当病魔再一次攻击山浪时,山浪觉得这就是命。
病复发后,山浪不愿再做任何治疗。
他不愿用那个父亲的任何钱来挽救生命。
生命来去是明白和清白的。
除了这个无法选择的身体。
山浪和这个赋予他生命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山浪同时觉得他的病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这是一种真实的感觉。
山浪带着自己的满意和遗憾走了。
他唯一不能丢弃的就是对晓仲的爱,因为孝忠给了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恳请晓仲一定要好好生活,为他也为儿子。
晓仲愿意这么做,因为她必须这么做。
晓仲和刘凯一起回来,她告诉刘凯,山浪一定希望你和⻢燕也好好生活,⻢燕现在需要你。
晓仲离开杭州的时候是早春时节。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已是晚春,晚春的天气非常怡人。
走时,儿子刚刚会站立。
当晓仲和刘凯出机场时,看⻅⻢燕抱着的那个小人儿竟挣脱⻢燕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晓仲跑来。
看那张着的小胳膊,那自信而一往无前的神态,真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晓仲向儿子迎去,发出由衷的呼喊:小山……
春阳下,一切是那么温馨和美丽。
2001年1月初稿于杭州 2024年1月再稿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