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在我寫的這一系列文章裡,文人主要的女性親人都是妻子或血親,如母親、女兒、姐妹等。雖然也順帶涉及一些姻親或親族以外的人,但都是附帶性質的。我這裡要寫的與古代文人有關的主要女性親人,卻例外是姻親。
民間有句俗語:“長嫂如母”,是說一般人的家庭中,長嫂的地位和責任就如同一個母親那樣重要和值得尊敬,但以韓愈來說,這句話不只是泛泛而言,而是切切實實的。韓愈三歲就沒有父母,跟著兄嫂過活。他就像是他們的兒子一樣,所以他的六嫂鄭氏,就是他唯一認知的母親。鄭氏雖然是六嫂,但因為其他的哥哥都早逝或其他原因,他的六哥韓會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而六嫂就成為他如母的長嫂。
二
韓愈,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是譽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唐宋八大家的首位。也是唐朝的政治人物,官場上雖然幾經起伏,最後官至吏部l侍郎,人稱“韓吏部”。 謚號“文”,故稱“韓文公”,亦稱昌黎先生。曾以諫佛骨,得罪於信佛的皇帝,遭貶而聞名後世,被貶廣東潮州,在當地人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竟名其江为韓江。從《韓愈集》以及朱熹註《昌黎先生集》裡的“祭鄭夫人文”和所附的註文,我們知道韓愈很不幸,三歲就失去父母,養育在他的哥哥韓會和嫂嫂鄭氏之家。但韓會因受到讒害,被貶到韶州,也就是現在的廣東韶關。當時廣東還是一個偏遠而生存不易的地方。不幸韓會病死在貶所,他的妻子鄭夫人帶著韓愈和她們自己的孩子,扶柩回到韓氏的家鄉河南河陽去安葬。從廣東到河南,不只千里,以當時的道路條件,一路所經受的艱難險阻不言而喻。何況所經之地,有未甚開化的蠻荒之地,更增其艱險。那時韓愈只有十一歲,而韓會和鄭夫人的兒子十二郎更小。想必他與鄭夫人要一同面對這種種艱辛,除了親情,還有同甘共苦的情誼。他為鄭夫人書寫的祭文,詳述二人的經歷,洋溢感恩之情。
維年月日,愈謹於逆旅備時羞之奠,再拜頓首,敢昭祭於六嫂滎陽鄭氏夫人之靈。嗚呼!天禍我家,降集百殃。我生不辰,三歲而孤。蒙幼未知,鞠我者兄。在死而生,實維嫂恩。未亂一年,兄宦王官。提攜負任,去洛居秦。念寒而衣,念饑而饗。疾疹水火,無災及身。劬勞閔閔,保此愚庸。年方及紀,薦及凶屯。兄罹讒口,承命遠遷。窮荒海隅,夭閼百年。萬里故鄉,幼孤在前。相顧不歸,泣血號天。微嫂之力,化為夷蠻。水浮陸走,丹翩然。至誠感神,返葬中原。既克返葬,遭時艱難。百口偕行,避地江濆。春秋霜露,薦敬蘋蘩。以享韓氏之祖考,曰此韓氏之門。視余猶子,誨化諄諄。爰來京師,年在成人。屢貢於王,名乃有聞。念茲頓頑,非訓曷因。感傷懷歸,隕涕熏心。苟容躁進,不顧其躬。祿仕而還,以為家榮。奔走乞假,東西北南。孰雲此來,乃睹靈車。有誌弗及,長負殷勤。嗚呼哀哉!昔在韶州之行,受命於元兄曰:「爾幼養於嫂,喪服必以期。」今其敢忘?天實臨之。嗚呼哀哉,日月有時。歸合塋封,終天永辭。絕而復蘇,伏惟尚饗。
文中說到嫂夫人對幼小的韓愈視如己出;不但噓寒問暖,有病的時候還悉心照顧,他才能順利地成活,長大成人。後來因為“中原多故”,家鄉不能立足,鄭夫人又帶他到南邊去避難,還一直保持祭祀韓氏的祖先,並教導韓愈不忘祖先的名諱。在夫人諄諄教導之下,韓愈立志讀書,幾經失敗,終於考中進士,走上仕途,才覺能稍慰六嫂養育之恩。無奈等到他告假回家,卻只看見六嫂的靈車。他傷心之餘,回憶當年在韶州,哥哥曾對他說:你自幼是你的嫂嫂把你養大,將來你要為她服喪。所以韓愈為鄭夫人服了五個月的喪,並且寫了這篇祭文。韓愈是以寫這一類文字見長的。他的作品集中這一類文字佔很大的比例。 而此篇文情並茂,堪為此中佳作。朱熹在註文中引了一段魏徵、令狐德宸的話,很值得我們注意:“ 魏徵、令狐德宸云: ‘或有長年之嫂,遇提孩之叔。劬勞鞠養。情若所生。分饑共寒。契闊偕老。其在生也。愛之同於骨肉。及其死,則推而遠之。求之本原,深所未諭。且事嫂見稱,載籍非一。鄭仲虞則恩禮甚篤,顏洪都則竭誠致感,馬援則見之必冠,孔汲則哭之為位。察其所尚。豈非先覺?嫂叔舊無服。今請服小功五月。’” 他批評有些人在嫂嫂生前受盡她的恩養,親愛如同骨肉,嫂嫂一死,則“推而遠之” ,實在不可理喻。同時舉出歷史上以侍奉嫂嫂見稱的四個例子,作為敬嫂的先例。然後說:“公幼養於嫂。服期以報。可為士大夫之法矣。” 稱讚他為嫂嫂服喪是讀書人的榜樣。
朱熹的評論是從倫理的角度而言,如果純粹從文學的觀點看,這篇祭文古樸莊嚴,敘述和抒情並而有之,固然是不可多得文章,卻不是韓愈這方面最出色的文字。若以感情之充沛,文字之恣縱,就不如他的“祭十二郎文”。也許是因為為嫂嫂寫的祭文應該更加符合傳統的格式,必須更加莊重吧。他在該篇所採取的四言句式,也限制了語言的發揮和感情的奔放。
韓愈不但為嫂嫂鄭氏寫了祭文,他的文集裡還收錄了他為女兒、姪女和姪孫女寫的祭文。當然由於世俗原因,他還為一些非親屬的女性寫過類似的文字。在這些作品中,值得在此一提的是他為女兒韓女挐寫的祭文
祭女挐女文 元和十四年正月,公以論佛骨貶潮州。女挐年十二,死於商南層峰驛。詳見《墓志》及《層峰驛》詩。女挐,公第四女。挐,女加、女居二反。挐或從奴。古本《祭文》與《壙銘》皆作女挐。董彥遠曰:“拏字傳寫之誤。蓋古文如紛挐拏等字,無從奴者。公最好古。名其女不應用俗字也。”今按:挐通。說已見第五卷《李花》詩。(此是註文)維年月日,阿爹阿八,使汝妳以清酒時果庶羞之奠,祭於第四小娘子挐子之靈。嗚呼!昔汝疾極,值吾南逐。蒼黃分散,使女驚憂。我視汝顏,心知死隔。汝視我面,悲不能啼。我既南行,家亦隨譴。扶汝上輿,走朝至暮。天雪冰寒,傷汝羸肌。[撼頓險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飲,又使渴饑。死於窮山,實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汝至此。豈不緣我。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瘞遂行,誰守誰瞻?魂單骨寒,無所托依;人誰不死?於汝即冤。我歸自南,乃臨哭汝。[汝目汝面,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逢歲之吉,致汝先墓;]無驚無恐,安以即路。飲食芳甘,棺輿華好;歸於其丘,萬古是保。尚饗。
女拏是韓愈的第四個女兒,當韓愈被貶潮州時,家眷必須隨行。她本來身體就不好,加之舟車勞頓,飽受饑寒之苦,病故於道途中的商南層峰驛。當時只好草草埋葬,繼續前行。直到後來韓愈從南邊回來,才把她遷葬到祖墳。女挐死於元和十四年(819),其歸葬在長慶三年(823)。這篇祭文寫出了這個淒慘的故事,流露出作為父親的愧疚和痛心,感情真摯動人。詞句如“父母之罪。使汝至此。豈不緣我”,援引《穀梁傳》子女不免於傷害是作為父母的責任的說法, 對女兒因他的流放,不得不跟著顛沛流離,以至於死於道途,表達了深切的自責之意。“人誰不死?於汝則冤。魂單骨寒,無所托依;”他認為女兒的殞命很冤枉,被葬在路旁,沒有親人的陪伴和守護,想像她好似孤魂野鬼,不免有被棄的感覺,那種淒清的情景,讀之令人淚下。韓愈和他女兒的遭遇,讓我們感受到古人由於宦海浮沉,朝不保夕,造成多少家庭的慘痛經歷。
韓愈不但為女挐寫了這篇動人的祭文,還寫了墓誌銘, 文字比較正式,內容也比較簡短,但是交代了女挐死的日期和地點以及遷葬的日期。
除此之外他還為姪女韓好和乳母李正真寫了墓誌銘。
乳母李,徐州人,號正真。入韓氏,乳其兒愈。愈生末再周月,孤失怙恃,李憐,不忍棄去,視保益謹,遂老韓氏。及見所乳兒愈舉進士第,歷佐汴徐軍,入朝為御史、國子博士、尚書都官員外郎、河南令,娶婦,生二男五女。時節慶賀,輒率婦孫列拜進壽。年六十四,元和六年三月十八日疾卒。卒三日,葬河南縣北十五里。愈率婦孫視窆封,且刻其語於石,納諸墓為銘。
韓愈未滿兩個月沒了母親,乳母就開始在他家照顧他,在韓家終老。可見韓愈的成長除了依靠嫂嫂鄭氏提攜之外,還有賴乳母的養育。他對乳母也深存感恩之心。所以韓愈後來雖然已經做了官,娶妻生子,但是每到年節或乳母的生日,都會率妻女子孫為乳母慶賀祝壽。
三 結語
古代男女授受不親,有叔嫂不通問的說法。我在網上找到兩則俗語,既然是俗語,必定是從傳統文化孕育出來的。其一是:“叔嫂房,不通問”,大概是說叔嫂之間,不要直接問答對話。尤其小叔子不可到嫂嫂的房裡去。這是避免瓜田李下,引起別人的猜疑和非議。另一句是:“叔嫂不親授,長幼不比肩。”意思是叔嫂不可以私相授受,也就是不可以彼此傳遞東西。因此叔嫂之間應該是盡可能保持距離的。可是在不同的情況,即使在古代,也會演變出不同的行為。就如韓愈的例子,他三歲就被兄嫂收養,如同重生父母,從韓愈祭姪兒的文中,也可以知道他和他們的兒子十二郎韓老成一起在六嫂鄭氏的呵護下長大。雖名為叔姪,其實就如同兄弟,所以韓愈和鄭氏的關係絕對不可能是不通問和不親授的。他對鄭氏的恩情,刻骨銘心,為她寫祭文是責無旁貸的。從這個例子,我們看到古代的家庭關係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
我們以往對韓愈的印象,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學大家;鐵骨錚錚的諫官;振興儒學的道德楷模;似乎應該是個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沒有想到他竟還是一個富有人情味的男人。他能為嫂嫂、女兒、姪女、姪孫女和乳母寫祭文和墓誌銘,在感情上一定與這些女性親人有很親密的關係,對她們也很尊重。古代文人和女性親人之間的關係如何,本文提供了一個明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