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区旁边有一片政府设置的自然保护区,里面生长着澳洲当地多种野生植物。掩映在密集的树林、灌木和花草之间的,是一条蜿蜒的小河。于是这片水草丰美,又少有人类打扰的保护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静卧于站在我家门前便举目可及的一大片土地上。她有跳动的心脏,有流淌的血液,有起伏的胸脯,和生长栖息在她身上的花鸟鱼虫们,浑然成为一处神工造就的天堂。沿着小河边,开辟了一条供行人走路的羊肠小道。我便经常走上这条小道,踏青散步,听鸟语,闻花香,看水景,呼吸带着各种植物体味的馨香空气。
因着离野生植物区不远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家凌乱无序的后院恰成了保护区的一个微小缩影。各种鸟儿们经常来访,也就顺便把那里的各类种子带到了我家,因而在我家小院里盛开的各样花卉差不多也都是野生的,并且几乎年年不同。加上我家自种的百香果等和从邻居家探过来的桑树枝丫上的果实,都是鸟儿们喜爱的美食,因此这里便形成了一个自然生态的良性循环地,吸引着各类小的动物植物们,一到春夏便来此聚集狂欢,丝毫不把自以为主人的我放在眼里。有时候,一推门,便遇见几只站在露台顶棚和青藤上的澳洲钟鹊(Australian magpie)在嬉戏,它们沉重的身体在顶棚上蹦跳移动着,红色的脚丫在透明的棚顶上移来移去,弄出很大声响。看到有人出来,并不慌张,继续着它们的玩耍。少顷,像是有谁发出了无声的指令,都在同一时间呼啦啦地飞将起来。
院门旁边有一株柏树,在结籽的季节里,身披红黄绿等鲜艳锦衣的彩虹吸蜜鹦鹉(Rainbow Lorikeet)便钻进柏树的枝叶里采食,鸣叫声不绝于耳。若是手捧一些食物给它们,它们就会飞到我的肩上和手臂上,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啄起来。还有那种大的白色葵花凤头鹦鹉(Crested Cockatoo),也时常三五结伴地来访,它们昂首顶着像骑士帽一样的浅黄色羽冠,步态高雅,威仪毕现,只是那高亢沙哑的叫声实在不敢恭维,可以归入噪音一类了。院中的木地板下面,还有一个蓝舌蜥蜴(blue-tongued lizards)家族,兴旺时总有五六只的规模,它们长幼颜色各异,其中那只最大最年长者少了半条尾巴,想必是被狸猫一类的某种动物咬掉的。它们通常是灰褐色,然而有一条比壁虎大不了多少的小蜥蜴,身上却是黑白间杂的颜色,煞是漂亮。它们常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出来晒太阳,而且喜欢呆在比较显眼的地方,像是特意出来和我们打招呼。如果是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后终于放晴了,它们甚至会结伴出现,将身体扁扁地摊开成了一张张薄饼的样子,紧紧地贴在地上,那种懒洋洋的神态实在令人怜爱。至于到了夏天,诸如蜂蝶蟋蟀蜻蜓一类的小生命便兴奋躁动起来。晚间从墙角草坑里传出来的各种鸣叫声不绝于耳,而且有些至今只闻其声,不知它们长的啥样。院中的昆虫与我,都是彼此相安无事的。只有那些小蚂蚁,是我的爱恨一族。平日里见到它们,由衷地欣赏它们那勤劳努力又有条不紊的团队合作精神。可是,灶台餐桌上不要让它们见到有食物,尤其是蜂蜜一类的甜食,一旦被某个侦察兵或散丁游勇发现了,那可不得了了,顷刻间就能招来千军万马,搞得人苦不堪言。这也促使着我们在天热的时候特别注意做好厨房卫生,时时保持餐桌等台面的洁净。
我知道被这小院浓浓的空气包裹着,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是一个热闹的生机盎然的世界。不敢说这大千宇宙当中还有多少个像地球一样哺育着被我们人类称作生命的星球,至少目前,在这个太阳系里,只有地球,孕育出了碳基生命。云行雨施,品物流转,我们今生有缘做一次人类是何等的幸运。事实上,谁又能说这富有生生不息的自然奇迹的地球本身,不是一个巨大的生命呢。
这一天清早起来,开门时遇到了两只漂亮的冠鸠(Crested pigeon),一只站在对面的篱墙上,另一只就站在露台的栏杆上,离我很近。它们的体形比鸽子稍小,羽毛是棕灰的,胸部和颈部两侧是淡淡的粉红,翅膀上带有黑色纹路,头顶一簇直立的细长的黑色羽冠,典雅简约,与髻鸠类似。为了不惊动它们,我伫立在门前良久,近处的这一只也矜持地注视着我好半天后,歪了歪头,从露台的栏杆上飞退到了院子的篱墙上它的伙伴身边,又和我对望着交流了一会,眨了眨嵌在面颊上的那只周围有一圈鲜艳的、橙色彩环的眼睛,才和伙伴一起,不慌不忙地飞了出去,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它们在飞翔时,双翅还击打出一阵类似竹笛般清脆的声响。
自然,我家院子毕竟很小,或者说,天地毕竟很大。澳大利亚大约有八百多种鸟类,光顾过我家的,总不过七八种吧。
对于鸟类和花草树木,除了麻雀海鸥牡丹月季芭蕉松柏一类的普通物种,绝大多数我是叫不上名字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们的欣赏和喜爱。就像《庄子》一书中列举过无数奇奇怪怪花鸟鱼虫的名字,我几乎没有知道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是要亲近大自然的,与周围的生命为伴。记得多年前有一次造访一位叔伯大哥,他在家里养了两只蝈蝈,一进屋便听到蝈蝈悦耳的鸣叫声。上了年纪的大哥睁着一双因历经岁月而变得沉稳老成的双眼,对我们说:房间里是应该有一点活物的声音的。的确,在那林立的都市里的楼群当中,在一间小小的斗室里,有那两只蝈蝈清脆的叫声相伴,平添了许多来自野外大自然的气息。
想起了十九世纪法国名著《昆虫记》,作者昆虫学家法布尔向人们讲述了100多种昆虫的特征、习性和婚配等方面的生活,描述的是昆虫为生存而斗争时表现出的灵性,他将昆虫的多彩生活与自己的人生感悟融为一体,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对生命的尊敬与热爱。这是要和昆虫们怎样的一种亲密接触,长期吃住生活在一起,才能入微地观察到它们的习性,写出那样的宏篇巨著呵。书中讲述的许多昆虫,比如蜘蛛、螳螂、甲虫、蟋蟀、蝴蝶,蚂蚁和蝉等,在我家小院里也都见过。他在那个年代那个地域里描写的那些昆虫,是否和这小院中的昆虫们有着某种联系呢。如今都知道我们智人是来自同一个祖先Lucy,而各类昆虫们是否也都拥有各自唯一的祖先呢?
有的昆虫,其全部生命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还有的雄性像精子那样争先恐后地奔向雌性昆虫,最终取胜者在得到了和雌性交配的机会之后,便会死去。那么,这些寿命如此短暂的生命来到世上一回的意义是什么呢?人类的寿命虽然比这些昆虫长很多,但相对于时间长河而言,人生百年,亦不过如白驹过隙,只是一瞬而已,那么,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冥想中我似乎领悟到,尽管那些昆虫只能存活一天,抑或有的交配后便就死去,而它们却完成了繁衍后代的使命,作为某种生命的类型,延续了亿万年。可以说,它们来到世上这一遭,无论长短,个体终归湮灭,而作为整体的生命,却生生不息一直在延续,这大概就是它们生命的意义吧。而人类生命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站在院中思忖之间,忽见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脚下,彩色的翅膀有节奏地扇动着,便确信这整个的宇宙,甚或过去和未来的宇宙,都在和着它的翅膀一起舞动。
因为太喜欢这些小动物,有时候便不自觉地模仿起它们来,比如吃东西的时候,一根面条不去咀嚼,而是像鸟一样叼在嘴边上下抖动几下便吞咽了下去。
我猜想,若是给这院中的各类小生命分派不同的角色,那激烈热闹的场面,一定也可以拍成一部毫不逊色的动物世界里的《繁花》了。这个世界也有杯觥交错,也有商场风云,也有爱恨情仇。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常常回想起童年的时光。有时候我在自忖,这小院,大概比鲁迅先生的百草园还芜杂,我也就趁着独自一人呆在院中时,将自己扮作一个少年,抓紧着拾些童趣回来。
小的时候我家住在校园里,那里有大片的草地。也是在一个溽热的夏天,家中买了几只雏鸡,我常常穿着挎带背心,端着鸡筐,去到附近草地上放鸡,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小鸡崽儿欢快地在草地里跑来跑去,啄着草里的虫子吃,是我最开心的时刻。一晃,雏鸡们很快地长大了,而我对于它们的记忆,多半也只停留在了那毛茸茸的小身体在草地上奔跑的样子。
学校的墙外,有两个附近郊区农村大队的养鱼塘。鱼塘之间有一条土路,那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天气好时还好,遇到下雨天气,路面就变得泥泞难行。刮大风的时候,行路时需要格外小心。那时候的风也干脆,水也清纯,澄澈见底的淡绿色湖面泛着白色浪花一波波地拍到岸上。我的一个小伙伴就是在这样的秋天里,迎着风下到湖边,徒手抓了一条红色的鲤鱼回家的。那以后我见那条鲤鱼在他家的大水缸里养了很长时间。
水塘上的冬天于我们小孩子是最快活不过的了,因为那里结起了冰,开了滑冰场,作为大学生们上滑冰课的地方。冬季里我们去上学时就可以直接从冰上穿过,放学后便纷纷搬出自制的冰车来玩。为做冰车也是要很付一番辛苦周折的,首先要找到适合作车身的板材和车梁,其次是那副滑冰刀,简单可行的方法是找来两条角铁,稍作打磨,最关键是要在一端锉出刹车齿,然后钉在车梁上。当然这项工程通常需要自己的爸爸或是邻居大人们的帮忙才能完成。再找来两根炉钎一类的金属撑杆,一架简易的冰车就做成了,坐上去用力一撑,那种在晶莹透明的冰面上飞驰起来的惬意胜过今天的任何享受。
如今我生活在了南半球的一隅,已经遇不到当年那样结了厚冰的冬天,当年居住的校园大院也变成了如今的小小宅院。
小院里除了那些几乎已经相熟的常驻者,还不时地来些行踪不定的不速之客。它们如同游历江湖的侠士,潇洒不羁,来去无踪影。比如平时难得一见的澳洲有名的国鸟笑翠鸟(Kookaburra),就曾不止一次地光顾过我家,它们长长的嘴,大大的头,动作矜持缓慢,表情高冷,见了人也不惊慌,憨态可掬。
小院之外,同样是热闹非凡。路边的树上,常落有一只长尾大鸟,它从不飞进居民家的院子,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啼叫,声音虽然好听但音量很大,紧凑而富有节奏,成了我每天凌晨最后的清梦里的悦耳鸣唱。待到彻底清醒时,新的一天也就拉开了帷幕。
出得门来,望着大鸟栖息的树,感叹它真会给自己选地方。那是棵经年的桉树,顶端高耸入云,清丽的枝叶在白云下轻轻摇动着。我循声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大鸟,再仔细观察,方望见在一处极难分辨出来的颤巍巍的叶丛之间,大鸟正站在那里昂首鸣叫着,那样子快乐而神爽。我不禁感叹鸟类天生就是隐藏的高手,因而不知躲过了多少天敌的追杀。我叫不上它是属于何种鸟类,但显然,这种鸟在方圆附近只有它这一只,它长期栖居于此,是何缘由?
离这棵桉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上,筑有一个黑额矿吸蜜鸟(Noisy Miner)的鸟巢。这种小鸟因身上有黑白斑纹,叫声吵人而得名。它们的领地意识非常强,也是为了保护巢中的鸟蛋或雏鸟,每当有行人经过树下,便厉声尖叫着报起警来。不时地,附近会飞来一只黑背钟鹊或澳洲渡鸦一类的大鸟要去巢中偷蛋,几只成年吸蜜鸟便奋不顾身地同时飞冲过去,使出全身的力气尖叫着将大鸟赶走。
野生的动物,何尝不是人类的宠物。想起了童话小说《小王子》里面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可就密不可分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象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我觉得我和院里的这些小生命们,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已经互为宠物了,我再不能离开它们,它们也再不能离开我了。
当然,除了这些外来的“野生“宠物,我家也有过家养的宠物,建起过一个迷你鱼塘,养过一些观赏鱼,还有一只小兔。
在我家的小院里,曾经有过有一个特别的成员 —— 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它出身于一个名贵品种,有着一身雪白的绒毛,两只黑色的长耳朵,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每次看到它,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温情和感动。我常常思考, 我们之间,真的有差别吗?
我家小兔是散养在院子里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它喜欢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粉红色的鼻子微微抽动着,仿佛在寻觅着青草的香气。它从不发声,但它的存在给这个空间增添了一份生机与活力。每当我推开房门,它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然后像一阵风似的飞奔而来,用柔软的脸颊亲昵地摩搓我的裤脚。小兔的温柔和依赖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甚至物种的交流,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碰撞。
那一刻,我仿佛醉了,深陷于这种纯粹而热烈的爱里。它不会说话,却用行动表达着对我的依恋,这是一种多么珍贵的情感啊!我蹲下身,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抚摸着它的身体。它温暖的皮毛在我的手中轻轻地颤动,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情。每一天, 当我看着小兔在院子里自在地跳跃,我都会心生感激。感谢造物主给了我这样一个小伙伴,让我在平凡的日子里,体会到如此深刻的情感。我常常幻想,如果有来世,我们是否还能相伴?小兔呵,愿我们的情谊永存,来世,我们仍然彼此相随,你是我的兔,我是你的人。
就这样,在这小小的院落之中,我和小兔以及那些小生命们,共同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世界。微小的生物,寄生在比自己大的生物之上;大的生物,寄生在比自己更大的生物之上;人与动物,寄生于地球之上;而地球与太阳系,寄生在浩瀚的宇宙之上。天地之间,处处有生命,他们彼此交融,无私无欲,互为依存。
一个小院,一方演绎生死轮回的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