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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強的留守者--讀楊絳《我們仨》
作者:进生  发布日期:2011-06-09 02:00:00  浏览次数:2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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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了下面這段話的人不屬於“逃走”國外的一族﹐應該說是可以肯定的﹕“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可是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願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愿做外國人。我們不敢為自己樂觀﹐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雖然弱國之民﹐跑到國外﹐是否就一定會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 —— 強國之徒﹐走到它國﹐是否就一定趾高氣揚﹑可以侮慢他人﹐也仍然是個問題﹐但那話裡可圈可點的是“倔強”兩字 ; —— 真做到了﹐那他一定在自己的父母之邦也不會做“仰人鼻息”的肖小勾當﹐也不會頌揚“做二等公民”﹐更不會伊伊艾艾地去沾上奴性﹐就是說﹕“人還是人”。這樣推論﹐一般不難﹐而且說的同聽的双方也都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和難以啟齒之處。問題是﹕弱國的統治者﹐更難把百姓當“衣食父母”﹐不動輒殺戮而僅僅“魚肉”﹑“魚肉”﹐讓你低倒了頭 不敢为自己乐观 地當穩了你的“小百姓”﹐就算是 “和諧的太平盛世”了﹐還容得你來點別的“倔強”麼﹖﹗
于是﹐就不能不欣賞起 < 我们仨 > 里這樣絕妙的一段話了﹕“媽媽﹐我從頭講給你聽﹐爸爸是報到以後搶時間打來的電話﹐ 說是他們都得到什麼大會堂去開會﹐交通工具各 式各樣﹐有飛機﹐有火車﹐有小汽車﹐有長途汽車等等﹐機票﹑車票都搶空了﹐爸爸說﹐他們要搶早到會﹐坐到頭排﹐讓他們搶去吧﹐他隨便。他選了沒人要的一條水道﹐坐船。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說是‘古驛道’。”
     “古驛道”﹐有著象征的意義﹐代表著另一種生活﹐而在書中更象是條奇異而又荒僻的道路。前人的警示是﹕順著驛道走﹐沒有路的地方﹐別走。看不見的地方﹐別去﹐不知道的事情﹐別問。在這條道上﹐行者從沒見有其它過客。那個“爸爸”就選擇了這樣一條道。他要在這樣一條道上同親人團聚﹐他要在這樣一條道上渡他的光陰。他在這條道上搭了一條小船﹐自己是艄公﹐累了就躺著順水漂﹐病了就閉目在船上休養﹐期待著家人來。他的“一家仨”﹐便在這道上時聚時散﹐互相牽掛﹐也終于在這條道上走散﹐走到盡頭。
      這驛道﹐更象是供靈魂飄蕩的荒原。荒原裡﹐有著“祖國的文化”﹑“祖國的文字”﹑“祖國的語言”﹐和最狹義上的“自家人”﹐除此之外就沒有人了﹐因為 ——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這是從強國輸入來的東西﹐使人不寒而慄。驛道之外﹐“政治”明裡暗裡露着陰鷙的鋒芒﹐由那些想坐穩的官吏﹑想升遷的這個那個麾下的“革命干部”推動著﹐“倔強”的百姓便漸漸地蜷縮起來﹐終于明了了自己的世界原來很小﹐原來想逃都沒有地方。
      讀罷 楊絳的 < 我們仨 > ﹐掩卷沉思﹐覺得她們終究還算是幸運的﹐終究成功地維持住他們为自身明智选择的一種理想 —— 用書中簡練的話語﹐就是﹕“人還是人”。而透過薄薄的一本書﹐感受著他們仨之间的濃濃親情﹐也還是感受到了字裡行間難掩的傷感和無奈﹐和更無奈地粘連出 的無處可逃的那種更新的感悟 , 当年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时还有的“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那点确信的消失 , 由深信在”强国”会当”二等公民”而在”弱国”再 倔强 原来也一定得”不能与强邻相处”。書中很有些隱約的言辭﹐象蜻蜓點水﹐點到了就飛開了﹐卻让人體會出那是一種“離群索居”者的明智﹐一種“遁身”的技巧﹐以便“逃過惡運”。或許那就是一種属于杨絳钱鍾书的柔性的“倔強”。“文化大革命”中﹐她們終于明了了“自己是最可欺負的人”﹐“不能与強鄰相處” , 女兒建議的“逃走”﹐不僅是上策﹐“也是唯一的出路”。于是他們在自己的“父母之邦”從一地“逃”到了另一地。現在讀來象是喜劇了﹐那沉重感已經让時間淘洗掉 , 我都差點忽略那是他們的形體載著靈魂一起“逃”了﹐或說他們“解放後”不動聲色開始的靈魂“逃難”終于也 “形體”化了。所以﹐我在上面抄下了 < 我們仨 > 書中的兩小段﹐讓它們更近地相得益彰。
      當我們回顧那個時代﹐同時直面依然同那個時代一統相連的現在的中國﹐這書真給人一種動人的諷刺﹑幽默而隱隱嘆息的感受﹐它遠遠超出了一個小家庭的故事。現在﹐由 < 冰點 > 事件而迅速流行起的“狼奶”一詞﹐顯示了有識之士的敢于從“黨文化”下手﹐在“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層面上獨立而無所畏懼地反思歷史的努力﹐一如魯迅的構思 < 狂人日記 > ﹑揭示出 < Q 精神 > ﹐意義深遠。而當局的心虛而又精心策劃的勒令 < 冰點 > 停刊整頓﹑又迫于與論的反彈和抗議﹐讓 < 冰點 > 閹割後復刊﹐則展示了這個政權是何等的猥瑣﹐躲在各種招牌後面的這些“喝狼奶長大”的“治國平天下”的領袖們離常識意義上的“人”已經多遠﹐所能指望的是他們還能或親手﹑或放縱麾下的馬仔﹑工具和喉 舌編導出多少如此齷齪心態的滑稽劇﹖在中國﹐尋找“古驛道”的努力依然有著令人心痛的意義。我們真不缺熟讀“中華文化”各家經典的文人專家﹐他們心如春水﹐隨著四季生長﹐年年開花又結果﹐他們肩負著這個民族的“深邃智慧”﹐能遍數其“文化支撐”﹐而對幾十年來能如此席捲我們整個社會的精神瘟疫﹑文化瘟疫﹐是否也該想想我們的“中華文化的根基”裡是否就有著某種特定的病毒“接受體”﹐是它協助著“突變”﹐迷漫在空氣裡推波助瀾﹐強使人呼吸﹐以便 “人人相傳”﹐才使這種類“ H5N1" 病毒能輕易並持續地在我們的人間有效地傳播﹖其可見的結果﹐竟使得楊絳們珍惜起“人還是人”的難得﹐更惶論“和諧”了﹗
    忽然想起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的一小段文字﹐說楊絳錢鍾書曾贈 給劉賓雁先生一個條幅﹐寫的是“鐵肩擔道義﹐……”之類的文字。當劉賓雁先生被鄧小平開除出他的那個黨時﹐有人問起此事﹐楊絳夫婦明確表示不會收回那條幅。讀過 < 我們仨 > ﹐這是使我絲毫不感到意外的一件事。我原本就希望能從這本書裡﹐接觸到堪稱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的錢鍾書楊絳一家沉默而又孤傲﹑“瘦”而“硬”的人生感悟。楊絳一家﹐能怡然自得於“古驛道”﹐當然有著遠比 < 我們仨 > 透露出的更豐富的內心世界。但他們的明了世上大大小小的“劉賓雁”們的努力﹐也正是為了今後“錢鍾書”們無需在自己祖先的土地上被逼入“古驛道”﹐而讓人真正地作為“人”而有尊严地活着 , 并敢于护卫这种尊严 —— 這一點﹐他們不怕世人知道﹐其實也已經在這本書裡輕描淡寫地寫下了﹐她們真的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雖然“也不敢為自己樂觀”。
 
< 悉尼时报 > 最后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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