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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文革速写
作者:进生  发布日期:2011-06-25 02:00:00  浏览次数: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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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了﹐五月的太陽慈愛地在大街的背景上輝耀着﹐照着十字街口自發地從城市壁壁角角裡涌出來的雜亂的人群。人群嘈雜﹐躁動着﹐懷着新鮮的好奇。有人快活融融﹐唱起雄壯的進行曲。一個學生躍上高臺﹐呼喊道﹕“我們...全世界...這一代...”又一個接過話筒﹐吼道﹕“父輩...鮮血......考驗...老子...兒子...譚力夫...”有人閃過短促疑問的目光﹐一碰上旁人犀利的凝視﹐立即變得真誠而堅決。工作組﹑黨支部﹐書記們在煙灰缸裡演練着掐滅一根又一根煙蒂。許多人臉色立即慘白﹐本能地縮起脖子﹐隨時準備承受命定永遠擺脫不了的摧殘﹐那是贖罪。公安部門“內控”的居民家裡﹐突然來了學生﹐說是“破四舊﹑立四新”﹐公家發兩毛錢補貼。有人開始獰笑着走來﹐甄別着人群的色彩。有人祛祛地側着身子沿牆走着﹐眼睛只瞧着自己收斂的影子﹔有人開始遭受踐踏﹐本能地象布袋般倒下一動也不動﹔有人遭受到傷害,暗暗地拼命支撐着,以免过早地"正常"死去﹐只默默惦念着他自己的后代--那有着成年人凝固般表情的孩童﹐他或她駭懼地膛視着這紛亂兇惡的陌生世界﹐知道自己也將永遠生活在寒冬和一樣嚴酷而漫長的春寒裡。再不問蒼天再不問大地﹐有人躍下高樓有人投入河流﹐有人割斷脈搏有人伸頸入圈套。更有人莊嚴地顧盼着﹐閃着鷹隹似的刺人目光。呵﹐這陽光永遠燦爛的日子﹗我們的民族﹐沉着地面對任何美好事物的湮滅而無動于衷﹐沉靜地目睹光天化日之下的指鹿為馬﹑摧殘良善﹑踐踏良知的惡行而袖手旁觀。
       一座披着陽光的揮手塑像聳立在蓝天的背景上﹐高大﹐雄偉而慈祥。有人開始路見不平﹐大喝一聲﹐奮力擠進亂的漩渦。有人被唐突地衝撞了﹐踉踉蹌蹌地跌到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下。那燦爛的日光正斑斑駮駁地從密葉縫裡灑下,反常地象一些閃亮的不吉祥的素色花瓣在腳下蠕動鋪陳。人與人之間都能感覺到彼此灼熱的呼吸。“...沙漠...人群...左﹑中﹑右...,一張張激動得變了形的臉,表情層迭莫測。炮打司令部了﹗“我的第一張大字報﹗”人民有權造反﹗對﹗人民有權造反﹗廣場上,學校裡,大街小巷﹑工廠農村裡﹐是人群﹐是觀禮臺上的人物視野中一向作為填充物的普羅大眾﹐那數目龐大卻一向甘願服從的簡單群體,竟敢激動起來﹐企圖說出自己的聲音。他們本能地感覺到﹐在這奇妙而令人驚愕的歷史時刻﹐習慣的選擇﹐是最充滿變數並顯示着可能帶來變化﹐也是最符合眼前利益的唯一現實的選擇。
  有人群悲憤地在坐在大街絕食﹐深情地唱起“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的祈盼一個司令部救援的歌。彩色的人群﹐五音混亂的叫喊。夫妻反目﹑子女造反。有人一把抓住對方頭上一向珍視的帽子氣憤地往天空一扔,落下時那帽子仿彿成了一顆重磅炸彈﹐驚得人們紛紛閃避不願沾身。呀呀----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難道風水真得輪流轉﹖有人往自己頭上插花﹐週圍聳動起一圈又一圈鼻子。有人因前頭的造孽而得到或許過份的報應﹐有人接二連三地將“威風人物”的威風掃地還樂此不疲﹗老人們記起了"庚子年的義和團",他們"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為教徒,據云這鐵證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額上看出一個''"(魯迅語).真是國運昌﹑"炎黃子孫"無窮匱!
中國﹐遼闊廣大的世界﹐有着千座高山萬條大河的廣袤原野﹐這時成了一塊巨大無比的旋轉着的調色板﹐有億萬條手臂﹐億萬桿筆﹐同時在調着顏料﹐在激情地涂鴉作畫。要怎樣塑造人的世界觀﹖要怎樣學說話﹖要怎樣才能讓中華民族的靈魂在畫板上顯現﹖他們說這不該比探尋原子核內核外的奧秘更難﹗
      這時代,這歲月!聽憑政治家們聰明地﹑果斷地互相絞殺﹕為了解決對那過去的慘局和失誤誰去負責﹐為了讓自己可數的有形歲月不置于權力威脅的陰影下﹐還要那生前的威名死後的延續,血脈相承者的利益...他們絞殺着,刺激着來自各種渠道的准政治家们。一個懮愁還未收梢,另一個已經抱拳相迎。神州大地激蕩着喧囂混濁的巨流﹐搖碎了層迭的倒影;誰﹑誰能從中認出自己的面目﹖棍棒﹑藤條﹑大刀長矛。土制硫酸瓶和燃燒彈。“文功武衛”﹑“不要懼怕打第一槍”。唾沫加鮮血﹑食人生番。月明星稀夜﹐戒備深嚴的軍火庫的圍牆﹐被一排排披着月光的黑影悄悄地拆開一個寬大的豁口﹐人們涌進禁區。警衛部隊有了反應﹐鳴槍示警後便被“繳去武裝”。蘇制步槍﹑漢陽造﹑歪把子機槍﹑小鋼砲手榴彈。一箱箱黃澄澄的子彈被裝上卡車﹑麵包車——解放軍﹖早打過“招呼”的。類似的場景在另一派﹑另一個軍火地點也在導演。起重機改裝成鐵甲車。鉗工靈巧的手仿製出衝鋒槍。武裝小分隊。聳立在街頭的工事和碉堡。居民們夜晚諦聽着屋瓦上落下的彈頭的滾動聲﹐白天瀏覽着大字報和小道消息﹐一個軍醫在仔細端詳着一具具這派那派的“烈士遺體”﹐那電刑﹑老虎凳﹑鐵釘釘入的痕跡。人們已經顯得有些厭倦﹐但他們的眼神在變換﹐企圖變得犀利而敏銳﹐他們的額頭已經在皺起﹐他們的腦袋開始回到自己的肩膀上。真理的聲音時而聚起又被驚嚇而化為萬千個旮旯裡的私語。“卑賤者最聰明”﹐點點滴滴的探索在頑強地匯成一股股溪流﹐各自尋找着自己的流徑﹐或魯莽地沖涮着遇到的障礙物。 
  觀禮臺上的恩恩怨怨告一斷落。領袖們凝神注意到了下面人群中有刀劈似的審視目光﹐那群體越軌思索的充滿變數和變化的景象。留存的領袖們明瞭了自己最大的疏忽﹑失策和當務之急。“必須制止人民越軌地思想﹗”是說出口的宣示﹐維護國體的聖明思想﹗
  紫紅色的絲絨幃幕落下了。隔掉了這曾有過的一幕幕。十字街口﹐紛擾已經散去﹐人們沉思着走開。武鬥得到制止。學生復課﹐工廠開工。工宣隊﹑軍宣隊﹐領袖給的芒果﹐雖然是蠟制的但要能輕易地聞出芬芳。
      清除五一六﹑壞頭頭。霓虹衣衫與囚衣換穿。誰才是真正的囚徒?誰又是真正的凶犯?冬天﹐專案組。四個相貌平和的工宣隊員,一人一根棍子,站在四角,有規律地依次擊打着一位六十多歲乾瘦的老人,他們喝問﹕你在舊社會裡完全能出頭爬上去,怎麼卻會如此清白﹖﹗老人挨着打﹐不停地在這四方方的天地裡圍着一張桌子跑....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新的回答,他只想知道他们要怎样的回答才能放他回家,他覺得對這眼前的世道,是正常人就沒法回答。
  有人把整桶的紅漆往牆上涂﹐他希望生活在紅彤彤的世界裡﹕紅色的房屋﹑紅色的街道紅色的城市鄉村....紅色囚徒的心肝。
   十字街頭﹐一個乾癟瘦削的老婆婆﹐補丁加補丁的衣裳﹐蹣跚地從牆角拐過來﹐在大字報棚上撕着粘成幾寸厚的紙片﹐往挽着的籃子裡塞。起先她還祛祛地﹑漸漸地坦然了。誰也不來問她拾掇去是生火煮飯還是賣給“廢品收購站”。天哪﹐這老人﹗這世界只有她最早裁決了這段歷史的價值。
    上山下鄉。忠字舞。
  外蒙的溫都爾漢沙漠﹐那裸露的屍體和專機殘骸。
  聽有人說﹕此人不死﹐天理不公﹗其實﹐彼此都是一個“共產”音符﹐割不斷理還亂﹗聰明人說﹕打鬼的鍾馗也是鬼。  
  算盤珠子滴答響﹐算過賬後一切又回歸條理。“秋天”總是豐收的季節。
   ......
       有時﹐對一個“有幸”的民族﹐加多一個或減少一個偉人﹐也“決定着歷史的發展方向﹑人民的命運﹑世界的前途”。“四”人幫被當局用最快的速度掃進了歷史塵封的垃圾箱﹐也抹掉了那歷史背景的映襯.人民被告誡﹐活着,應該儘快地忘掉那錯誤荒唐的年代﹐要向前看﹐要努力為未來。人民應該把自己重新納入正確的軌道。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歷史繼續在發展。...三十年過去了。
 
《域外的歌》(一)
 
 
作者注:
 
这篇散文,以前在纸质媒体上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1996年为文革爆发30周年而作,发表在《悉尼时代报》,第二次是2000年以后,由于文革纪念年年有,有一年我把它传给了墨尔本大洋报,久未有回音。很久后,忽然有一天该报编辑打来电话,说,他们会发一篇林布先生谈文革的文章,想到我有过一篇也是谈文革的,但非常遗憾在电脑里找不到了,问我能否再传一次。我当然遵嘱照办。林布先生的则是一篇长文,合在一个版面。今天我将《文革速写》拍上澳华网,则是它第三次上媒体(不计成书)。这篇文章,虽然是散文诗,却是几千万无辜者遭受蹂躏摧残的血色打着底,我写时读来,都不快乐。
我也不想打搅了读者和平的心境,那就搭点轻松的,以作补偿。《文革速写》中有这样一段:“有人把整桶的紅漆往牆上涂﹐他希望生活在紅彤彤的世界裡﹕紅色的房屋﹑紅色的街道紅色的城市鄉村…”那是当年中国江苏省金坛县的景象。我去过。1968年下乡后,没几年时间,金坛县的许多插队女知青遭受到了三级摧残;我在田头地里听乡亲们议论。农民们说,许世友(当时江苏省首脑,南京军区司令)亲自抓这个案子,把金坛那么多涉案的大小干部全解到省里办学习班,剃成“芋艿头”了。那些受害女知青则全部返回城市按排。那年春节回常,妈妈对我说,幸亏我是男儿身,我在乡下,她放心。邻居也说,有阵子市百货公司可热闹了,在哪个柜台都知道,大家都想去看看。不久,传达了江青主持发布的一个红头文件,使得女知青成了“高压线”,便有了一定的保护。今天,上网看到一则消息。说安徽合肥市包河区用4000米高质量的红绸子给梧桐树穿上了红旗袍,在芜湖路推出红色主题街活动,造价30万元但营造出了中国共产党90大寿的喜庆气氛。喜庆就喜庆吧!这么着竟想起了当年那座红彤彤的县城和那里发生的罪行。
一晃九年,我也要离开农村,离开我那座草房了。离开前,除了我的生产队,我还开天辟地第一次“宴请”两位大队干部。一位是大队的治保主任,请他,主要因为他的老婆是无锡知青,他人也不错,象个书生,从部队复员的,当兵时在一个测量部队干,说话有点儿结巴。另一位我就想说多一点了,有戏。他是大队民兵营长。也是从部队复员的,但象是当过艰苦的兵,皮肤晒得黝黑。人高高大大,英俊。当我到他家,请他时,他很惊讶。在那种时候单独请他,我知道他心情很复杂。因为他的党票刚刚被书记敲掉了,他睡了书记的老婆。书记的老婆漂亮,岂止漂亮,还有才,不止有才,还能歌善舞,豪爽,能上能下。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轰动四乡八里。民兵营长高大英俊,岂止高大英俊,还很会表演,在《沙家浜》里出演是不是叫“郭排长”?我记不准了,总之是那个很动情的一个;俩人搭档,红遍乡里。我请这位民兵营长,还有一个私人原因。多年在乡下,虽然我是强劳力,每年都能挣四五百个工分,也是生产队干部,掌握着财务大权,可那点工分仅够每年的大约1000斤的口粮及稻草钱,再无多。退休了的父亲每月按时寄我10元,我的富有是人人知道的。我也常年自己腌有鸭蛋鸡蛋(鸡蛋每斤0.73元,鸭蛋0.67一斤)还有时腌有牛肉,用个小缸,尤其是插队后期,知青小组就留下我一个时(回城一个,其余结婚了都有了小孩).隔壁不远是个老干部退休回乡的,伙同大队干部打牌下棋,却会到我这儿来借牛肉打牙祭,有时差遣所谓被管制的社员来拿,最让我窝火.这营长来过,我说你什么时候还?他说村上一杀牛就还.所以我这次请他,以前不是,是掠夺.几瓶乙种白酒,猪肉,豆腐,鸡蛋,香烟;请对门土改时的贫农,58年打成的富农家帮烧的,俩人喝着闷酒,我没什么话要感谢,只说这辈子总算让父母放心了,他也没什么话可掏心掏肺地同我说,但欠我的牛肉也没提.俩人喝酒都上脸,我比他红得厉害,倒是我劝他想开点了.临走时,他坚决不要我送.油灯下看他,高出我一大截,有酒撑腰神色依然没有自信,却难掩五官的男子气概.后来,我在学校时,收到乡下伙伴的来信说,书记的党票也没有了,因为他睡了营长的老婆。我如今还能想起这俩个乡下女人的模样,象是永远再不会老。营长的夫人象戏里那个祥林嫂,但不是失去祥林同儿子后的那个她,小巧能干。他们都比我年长一些。来信说,书记同营长立马恢复了以前俩人的交情,而俩个女人平时见面也是互相一笑,又打又闹但较以前要少疯些了。只是本大队的《沙家浜》班子散了,否则,那会红遍八乡十六里。
这事放到现在,不就是“互换伴侣”嘛?两家一串门就悄悄搞定,关卿底事?好象当年延安也曾有过?再同当今大陆政治上绝对可靠,一定属于延安的党官上下级之间的情人输送与情妇分享的萎琐污糟相比,我那“遥远的清平湾”里的书记营长,这两条汉子的作为,连同那俩位敢担当的乡村女性,面对他们各自家庭生活中如此复杂的人性难题,却能如此和谐地果断地解决掉,显出岂止仅是坚韧的领导才能?!我是真不敢轻视;他们分明透出远为外人能够想象的纯扑的野性;有从土里长出的血性与智慧。区区党票,真拦不住他们。
我想,当今中国的治国精英,本质上缺的就是这种气质;他们太猥琐了,心理阴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们的麾下才会充斥着贪官污吏及醉心于“红色街”之类的蠢货。所以,我的《文革速写》依然年年有着意义。这也是我的悲哀。

25/06/2011




评论专区

劲帆2014-11-20发表
文章后的“作者注”读来十分有生活气息和认识价值,因为它的真实性。进生兄,赞!
劲帆2014-11-20发表
文章后的“作者注”读来十分有生活气息和认识价值,因为它的真实性。进生兄,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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