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劲帆作品讨论会"涉及的文学观念论争
最近本人超级忙,有好几天没有上澳华文学网,今天上网一看,好家伙!由"劲帆作品讨论会"引发的文学争论搞得热火朝天,新增了好几篇专文和那么多跟贴。这是非常好的现象。感谢主持人田地兄把讨论引导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上来,真正讨论文学的本质问题,而且由对具体作品的讨论上升到文学观念的讨论,更提升了讨论的层次。有发帖者要求我出来讲一下我是怎样看待文学的,那我就出来说两句。
田地兄提出的问题是文学能承载什么,其实关于这类问题,中国文学界早就讨论得很深入了。文学以语言作为传达信息的媒介,它可以承载作者描述的生活及其思想和情感,这是不言而喻的,田地的意思当然不是指这个,他的意思是指文学该不该承载重大主题和重大历史事件,他非常赞成黄惟群兄在一篇文章中的观点,这篇文章说,对中国文坛造成最大伤害的是对大作品的大呼吁,认为这种对大的追求造成了对文学技巧的忽视,是导致中国作家难出优秀作品的重大原因。这样的看法针对文革刚刚结束的时期,左的文艺教条依旧阴霾未散的状况,那是完全有的放矢的高论。经过现代派热和寻根文学热之后,个性化写作在中国文坛早已蔚然成风,很少再有人呼吁写大时代大作品了,即使有人呼吁,也没有多少人听了。现在中国的情况是,不是写大时代大主题的作品多了,反而是个人化写作产生的低俗作品泛滥成灾了,不写大题材了,也未见得就出了多少了不得的好作品。卫慧的《上海宝贝》写个人隐私,曾风靡一时,但现在还有多少人提起呢?其实,写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作家想写什么不想写什么,完全取决于作家的兴趣和才情,用不着谁来呼吁提倡,既不需要呼吁写大题材大作品,也不需要呼吁写小题材小作品。作家写作技巧好不好,其实和题材没有多大关系,固然有许多写大题材写不好的作者,也同样有许多写小题材写不好的作者,我不认为一个写作技巧不佳的作家换了写小题材作品,技巧就能变好。我不否认,写重大题材和大历史的作品,需要更丰富的生活体验、更恢弘的历史眼光、更全面的结构技巧,不是每个作者都能写大作品的,如果某个作者才能不逮却要不自量力要去写大作品,那也只好由他去,那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无碍他人,评论家该做的事不是事前劝别人不要写大题材,因为文学史上爆冷门的事情常常发生,说不定人家就写出一部脱胎换骨的作品出来。评论家应该是在作品出来后再品头论足。
现在好像有一种看法,似乎文学要纯粹,就不能沾政治的边,你一写大历史大题材就有当政治传声筒的嫌疑,你的文学技巧就受到怀疑。这就把文学技巧与文学主题对立起来了。文学是反映生活的,人的生活是多种多样的,有家庭生活、爱情生活、经济生活,也有政治生活,生活中存在的事物都可以是文学描写的对象,为什么独独要把政治排除在外呢?比如文革十年中,政治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如果要求文学必须远离政治,那么十年文革的生活就完全无法描写,这一段历史在文学中就会成为空白。我很赞同江心的话:“如果作品脱离不了与政治的关系,也只是反映了政治,而不是服务于政治”。文学是反映生活的,生活中有爱情可以反映,生活中有政治,为什么不可以反映呢?文学可以反映政治,这不应该成为问题,但是这种反映应该是文学式的反映,而不是政治教科书或历史教科书式的说教。作品要紧扣人物的命运,写出活生生的人物。比如我写中篇小说《初夜》,虽然时代背景涉及许多政治事件,但始终是围绕主人公白玫的个人命运展开的。古往今来有很多写了大历史大政治的作品成为经典作品,《三国演义》全篇都涉及政治和历史,《水浒传》写农民起义也是深入涉及到政治和历史。《红楼梦》也间接地涉及到政治,你能说它们不是好的文学吗?这些名著里边写出了多少活灵活现的人物啊!可见政治绝不是限制文学技巧的因素,相反,政治的波诡云谲为文学提供了施展的舞台。正是通过赤壁大战前后的政治角力,罗贯中才有可能为我们写出庞统、鲁肃、诸葛亮、周瑜、孙权、曹操、刘备等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他们各自的独特个性。
文学技巧对文学作品是十分重要的,没有好的技巧,哪怕你写的题材多么重大,思想多么深刻,都不是好的作品,我对这点毫无异议。判断一个作品有没有文学性,最基本的一条就是看它具不具备形象思维,具备了形象思维的作品便可能成为文学作品,比如许多山水诗,我说“可能”而不说“可以”,是因为虽然文学作品必须具备形象思维,但不能反过来说只要具备了形象思维就一定是文学作品,泼妇骂街也可以骂得非常形象,但如果仅止于骂街,就不能算是文学作品,虽然作家可以把骂街的内容吸收到作品中作为某些组成部分。要成为好的文学作品首先要在形象思维上下功夫,这需要技巧,作家自己观察生活应该是细致的而不是粗略的,他的文字表达也应该是细致的,使读者能够根据文字还原作者的观察。从这一点说,对于文学技巧的强调绝对是正确的必要的,舍此便不具备成为好的文学作品的起码要素。但是技巧并不是文学的全部,因为你描写得再细致也不如照相机精确。你把一堆粪便描写得极为准确甚至能用极为巧妙的比喻来形容它,如果仅仅如此,而不是把这种描写利用来表达某些更有意义的事情,那就绝不是文学。文学还需要一些高尚的情感,这是人类良知的需求。
说到这里,我们涉及到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即:判断文学优劣的标准不是题材,但是题材问题是不是就一点也不重要呢?我认为不是这样。题材是有区别的,比方说同一个作者,写普通题材和写重大题材,在写作技巧同样高超的前提下,作品的分量轻重是有别的。杜甫有一首诗描写农家花园景色:“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首诗从技巧上来说,写得非常好。杜甫的另一首诗描写到当时的贫富差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相信知道后两句诗的人比知道前几句诗的人多得多,为什么呢?因为它含有更深广的社会内容,更震撼人心。白居易写过很多诗,但流传最广的还是他那些号称“新乐府”的关心民间疾苦的诗。美国华裔女作家张纯如写南京大屠杀的纪实作品在西方文学界获得非常广泛的影响,是与她所选的重大题材有密切关系的。涉及很多人的事件怎么会和只涉及某个个人或家庭的小事受到同样的关注度呢?文学史已经无数次验证过了,许多伟大作家之所以伟大,不仅仅因为他们有高超的文学技巧,还因为他们通过重大题材作品表现了深切的人文关怀,比如雨果、托尔斯泰、狄更斯、马克吐温,我们为什么对这些经过历史检验的事实还要老是抱有怀疑态度呢?
人们文学欣赏的口味是多样性的。有人喜欢小桥流水,有人喜欢大江东去,不必一律。就我本人的创作而言也是多样的,有写大历史的作品,也有写小人物的作品,现在的讨论好像我只写大历史似的,这是片面的。大家不妨看看我的短篇小说《云梦街十五号》,那里边一点没有政治,只是写市井小民的不同生活方式。即使是写大历史,也要看它能不能感动读者。安红、阮德扬、翁友芳等文友都表示读我的中篇小说《初夜》受到了感动,这就够了。写大时代的作品也有两种写法,一种是以小见大,侧面描写,如鲁迅的《药》,另一种是正面描写,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多样化的原则来讲,也不能要求只能侧面描写,不能正面描写。如果大家都写家常里短的小事,写得极为精致,但是时代发生的大事件无人描写,今后的人们读现在的文学作品一点也看不到时代,这会不会是另一种单调和缺憾呢?澳华文坛有许多擅长写小人物的高手,比如黄惟群、大陆,象我这样喜欢写写大历史的作者反而是少数,我情愿保持我的特色,为澳华文学聊备一格,保持点多样性。
文学史上有一个现象,文学风气是轮回式的,每一个朝代的初期,文风基本上比较朴实简约,到了朝代后期渐渐华丽繁缛,经过战乱,改朝换代,文风又回归质朴。一个明智的作者应该根据自己的特质,不要轻易为流行的文风所裹挟,凭着自己一颗真心去写作就好了。路遥写《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中国文坛正流行现代派热、寻根文学热,他不为所动,继续按着自己认定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去写作,书的第一卷写出后在多家出版社遭到退稿,最后是花城出版社给出了,销量也不高,在北京开了作品讨论会,评论界的多数评论认为他的写作方式陈旧了,跟不上潮流了,他为此苦恼过,但最后还是凭着自己的良心按既定方法写出来第二部和第三部,数年后,在众多长篇小说的竞争中拔得头筹,获得茅盾文学奖。文学是需要沉淀的,作品的优劣短时间不一定看得清,把评判留给时间吧。
我们的讨论还涉及到文学的另一作用-------感化作用。田地说他的写作只求把他看到的、想到的写出来就够了。他的言下之意是文学不必承载什么,也承载不了什么(但愿我没有误解他的意思)。他认为我企图通过作品告诉读者这个世界哪里哪里好,哪里哪里不好,甚至还要指出怎么怎么做才能更好。其实我与他一样,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写出来而已,从主观上来说,我从来不指望指导什么人,我深知自己毫无力量用作品来改造这个世界。过去中国文学界把文学看作改造世界的武器,这当然夸大了文学的作用,但是断言文学对社会的进步一点不起作用,那也是偏颇的。文学对社会的作用是通过感化人的思想和情感来间接实现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为黑奴请命,对美国解放黑奴的南北战争的爆发起了促进作用,林肯总统对作者斯托夫人说:“你就是那个挑起了战争的小妇人吗?” 鲁迅弃医从文,也是由于认识到文学有疗救国人灵魂的作用,他的作品也确实引导许多青年人走上革命道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许多伤痕文学作品对思想解放也是起到了先导作用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认为文学什么也承载不了,未必是正确的判断。但文学的主要作用仍然是审美是娱乐,而不是社会改造。我不主张抱着改造社会的功利性目的去写文学作品,那样会损害它的文学性,但是如果由于作品的文学性而潜移默化的产生了改造社会的结果,那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次讨论接近尾声了。感谢新州作协、澳华文学网和联合时报组织了我的作品讨论会,让大家有一个良好的沟通平台,讨论了一些有意思的问题,使我对自己及作品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感谢田地兄出色地担当了主持人角色,感谢谭毅博士做了许多默默无闻的幕后组织工作和技术工作,感谢联合时报拿出多期版面连载讨论会内容。感谢参与讨论的各位文友,尤其是田地、进生、艾斯、刘放、萧虹、安红、阮惠珍、林别卓、卓然、翁友芳、李南方、德阳等写出专文的文友和师长,还有过去曾经评论过本人作品的文友、师长,不论你们的评论是赞扬还是批评,都是对我的善意和鞭策。感谢众多读者阅读我的作品和跟贴。祝大家笔健、体健、心健!我等着参加对你们作品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