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帆兄写了这么多,如果只看他在文章结尾处所做的结论,似乎他和我的文学观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承认,“文学的主要作用仍然是审美是娱乐,而不是社会改造”;他还解释说,“我不主张抱着改造社会的功利性目的去写文学作品,那样会损害它的文学性”;(其实他后面还有半句——“如果由于作品的文学性而潜移默化的产生了改造社会的结果,那也未尝不是好事。”)他甚至还在最后说,“其实我与他(田地注:这里的“他”指“田地”)一样,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写出来而已。”
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和劲帆兄的文学观确实是不同的,而且非常不同。因为我和劲帆兄的“所见所想”是不同的,而且非常不同。
对不起,我不是诚心要和劲帆兄较劲,实在是因为劲帆兄的观点源于从春秋时期就开始独霸中国文坛两千多年了的所谓主流文学观——而这,正是我要反对的。
是的,中国的主流文学观也在变。(1)孔子时代——孔大圣人是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始作俑者,他老人家从功利主义的角度,开启了中国古代以政治功利为目的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传统,他老人家片面地强调文学的外部作用,忽略了文学内部规律的研究。就这样,两千多年,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就到了五四。(2)五四时期——五四是一次新文化运动,一些属于旗手类的牛鼻人高举民主、科学、人权、自由的大旗,反孔,反封建,提倡新文化。可是,眼睛一闭,还没睁呢,先是军阀之间打起来了,然后国共也打起来了,再然后,日本人又打进来了。于是文学观又变了,于是又有了——(3)抗战文学。这个就更加政治了。国民党就不说了,共产党是旗帜鲜明地要为政治服务了(详见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年5月)。再后来。共产党打赢了,新中国成立了。又变了。越发政治了。后来政治得过了头,文革来了,大家都遭殃了。这段可以叫做——(4)极端政治文学时期。极端总是要出事的,大家开始反感文学为政治服务了。终于,文革结束了,于是又有了——(5)“伤痕文学”。“伤痕文学”是什么?是控诉,是批判。其实还是为政治服务——只不过是新的政治。再后来,改革开放了,经济好了,大家都有饭吃了,也都朝钱看了,没有人再谈政治了,政治成了令人讨厌甚至是避之不及的瘟疫,人人都想和政治划开界限了。这时的中国文学分成两类:一类是与“时”俱进,开始朝钱看,并不惜将文学低俗化;一类是与“世”俱进,开始呼吁社会良知,甚至打出“普世价值”的招牌。这段,我们索性就叫它——(6)普世价值时期。
什么是普世价值?就是把一些有限的、人类普遍认同的观念集合在一起。提倡普世价值的人普遍认为,普世价值是客观存在的人类共同价值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有人都必须认识、接受甚至去实践的。那么,这个“人类普遍认同的观念”到底是什么呢?其实谁也说不清。有人举了这样的例子:在任何历史时期以及任何国度,偷东西都是不对的。我就想笑了。有些人是把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平等”等奉为普世价值的。可是,有趣的是,在西方社会,却几乎听不到“普世价值”一说。可是在中国学术界,这几年却兴起了社会核心价值观的研究热,“汶川大地震”后,国内学术界更是掀起了关于“普世价值”的论战。论战之后,自以为了得的一些人不仅承认了普世价值的存在,而且还要大力提倡之、推广之。
我想说的是:一、真正的、永远的普世价值是不存在的;二、普世价值也是一种政治。
就是说,中国主流文学观虽然几经改朝换代,可还没有逃脱政治的魔爪。只不过是从封建主义变到社会主义,然后是社会主义自己又变了好几个个,现在,有人胆子慢慢大了点,不提社会主义了,向西方靠拢了,企图以普世价值代之。而已。
那么,我和劲帆的不同点到底在哪里呢?我们不是都“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写出来而已”吗?是的。这一点谁能反对?即使是提倡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人,不也得“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写出来而已”吗?问题在于,这个“所见所想”是什么。孔子想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三纲五常”;浩然(文革时期最红的作家)想的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卢新华想的就是控诉万恶的文革;然后,又是“主旋律”;再然后,又是普世价值。那么,现在的大家想的又是什么?或者我们再加上劲帆兄,你想的是什么?如果你想的是最前沿的,那就也只能是普世价值。
可我想的,不是这个。
我想的是什么?首先,我发现,古往今来,虽然文学思潮一波接一波,而且每一波都号称是最彻底的背叛甚或革命,但其实,无论各种新思潮表面上看起来有多新,有多么蛊惑人心,所谓的主流文学观也是一改再改,一变再变,其实一点都不新,也什么都没变,还是没有脱离文学为政治服务(广义的政治,别误解)的怪圈。就是说,牛鼻一点的,是走在社会前面,推动了社会的发展,按劲帆兄所说,如“鲁迅弃医从文,也是由于认识到文学有疗救国人灵魂的作用,他的作品也确实引导许多青年人走上革命道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许多伤痕文学作品对思想解放也是起到了先导作用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大多数人(我是说作家)在做什么呢?他们跟在牛鼻人的屁股后面跑,人云亦云。而已。
这样的话——该其次了,如果我们好好想一想,由于社会是在不断进步的,所以,每一个时期是有着每一个时期的价值观的,每一个时期是有着每一个时期的律法的,每一个时期是有着每一个时期的道德标准的,也就是说,每一个时期是有着每一个时期的“普世价值”的;这样我们就明白了,真正的、永远的“普世价值”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适合于某一个时期的价值观。我们作家,如果你不牛鼻,尽管你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所能做的,无非还是为当下的政治服务(还是广义的啊,别误会)。简单地说,你心中是有杆秤的——什么是好的,该讴歌的,该提倡的;什么是坏的,该指出的,该鞭挞的,你一点都不糊涂。
第三,我要告诉你,你今天讴歌的,可能就是明天要鞭挞的;你今天是英雄,明天可能就是罪人,哪怕你追求的是所谓的“普世价值”。再说一遍,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永远的“普世价值”的。
我的意思是说,该第四了吧?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作家,你想搞文学,你就不要去讴歌任何人,任何事;也不要去鞭挞任何人,任何事。北京奥运办的挺成功的,你讴歌几句;西方民主制度你挺喜欢的,又赞美几句;赖昌星跑了,你骂两句;动车出事了,你又吼两嗓子——你这是在干嘛?我知道你会说,那是我的副业,我的主业是写小说,写生活中的故事。可你是怎么看待生活的呢?难道你看生活的时候不带着你自己的爱与恨吗?难道你的笔没有流出你的价值观吗?那你就是在为政治服务。我要说的是——这,都不关文学的事。
是不是第五啦?所以,我说,我们还是不要搞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好。有一句话说的好,政治是短命的,只有文学是永恒的。那么,文学写什么呢?我主张,我们不仅不要去歌颂这个社会的价值观,也没必要批评发生在这个社会里的你认为的坏现象,我们要写的只是,你和这个社会之间的矛盾。这个是永恒的。再详细说一点就是,人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甚至人与自我的矛盾。这些都是永恒的。
最后,有人问了,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你想干什么?批判吗?呼吁吗?那不还是政治吗?不,我不批判,也不呼吁,只是宣泄。文学是一种宣泄。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文学是白日梦。白日梦是什么?白日做的梦——也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做的梦。那梦又是什么?是一种宣泄,是一种转移,是一种满足,是一种调解。或者,一种潜意识的浮现。
其实所有人都会承认,文学作品,首先要好看;然后,要有审美享受,要有震撼。你写到人的内心深处了,就震撼了。
一家之言,还请各位大侠不吝赐教。文字上就别挑剔了,为了表示一种反叛,我成心不严肃了一把。
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