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末,在我百无聊赖,终于决定离开北京出走澳洲的时候,曾一度失神地环顾着四周,渴望着找到一样将来能特别引起我对故乡怀念的东西,它该富有京城的韵律、凝聚着北京人的精神……我找到了,那就是在院外路旁、正盛开满树的槐树花。我说的槐树,不是被北京市政府命名为市树的国槐,而是被市民们俗称为洋槐的一种高大的乔木,它不象国槐那样整齐地排列在北京那宽阔气派的迎宾道旁,而是星罗棋布地散植在那些老胡同口和大杂院里。它叶小卵形互生,枝繁多刺、材质高大,密密实实的树冠象一把把擎天大伞,笼罩着树下那一方方快乐而忙碌的生活天地。
每年的春末夏初,当肆虐北京的风沙刚刚退去,这些洁白的槐树花就静静地开了,没有人留心过它们是怎样地做了准备,突然在一夜碰之间就蓬爆了满树,仿佛是早以按奈不住对温暖阳光的等待,为苏醒了的北京城罩起了一朵朵祥云。
这是一种平凡的花。每个花朵只比蜜蜂稍大,形似豆花、色白香淡。既不象梅花那样俏丽孤傲,也没有玫瑰那般娇媚含情,又不如茉莉的芬芳温馨,更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从来都没有人写文章歌颂过它,却是依然故我地开放;而且开得坦荡、决不矫柔造作、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和拘泥,敞开胸怀,尽情地吐露心中的执著、赤诚和侠义。它们一朵靠着一朵、一串挤着一串、一团拥着一团、一片连着一片,被粗壮挺拔的枝干向苍穹高高举起,把敦厚、诚朴的生命热望渲染得铺天盖地。
这是一种吉祥的花。当槐树花开的时候,在这一年里,你第一次看到成群的蜜蜂在花阵中穿梭飞舞,你第一次看到漂亮的喜鹊在枝头聒噪跳跃;你还可以看到,家家户户都在拆除冬日取暖用的火炉和烟筒,门里门外都卷起了厚重的挡风门帘,老老少少都脱下了笨拙的御寒冬衣。
这是一种百姓们喜爱的花。蜜蜂将花粉酿成北京人爱吃的气味清香的槐蜜。老奶奶将槐花合进面里蒸出了香喷喷的槐花馍馍。把那些花抓一把塞进嘴里,可以嚼出甜丝丝的春意。那些花捧在怀里,就染成了妈妈腰间系的那蓝底白花的围裙;它们落到身上,就化成了跳皮筋的小姑娘在夏日里穿的那瑞彩翩翩的花布衬衣。
它们年复一年地准时到来,既不争春,也不斗艳,忠实地为北京人增添着一份生活中的欢喜。……
起风了,是在夜里。
北京的春末总要袭来最后一场寒冷,严冬决不甘心从这里黯然消去,它悄悄地潜回坝上草原,躲进京城北面的山里。在人们熟睡的时分,它向北京扑来,一时间黑云四起、电闪雷鸣,魔鬼又趴回电线杆上呜呜地哀嚎,空中翻卷着狂风暴雨。……雨夜里,那些槐树花在空中飞窜。
雨过天明,空气中还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当我踏出门户的时候,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地一片苍白,院子里、街道上铺满了皑皑的白雪。但那雪,不是寒流的淫威所创造的神迹,而是槐树花那无数弱小生命残破的躯体!我猛然想起《窦娥冤》中所描述的那一场北京六月里的大雪;谁能说,那不是证明了,这种圣洁的生命,为了人间的满园春色已经做出过千百回的努力?那些落在街道上的花瓣已经被皮靴踏成了泥浆、被车轮碾成了飞尘,谁又敢说不是:这些不很美不很香的花之魂,是在以这种方式向他乡飘散出去!
它们根本就知道在这个时节开花是很难结果的,但是为什么,今年被摧残了,来年,还是这个时节,依然又怒放满树?
我不知道!
但是我爱它们。北京的槐树花,北京六月里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