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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殇》引子
作者:汪应果  发布日期:2011-09-25 02:00:00  浏览次数:2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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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按语:《海殇》是我在2007年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作品,其目的是为了唤起国人的海权意识。此书受到我国海军部及参谋部的高度重视,在台湾也作为纪念辛亥革命百年主题的书籍发行。今天南中国海的风云又起,我想告知世人一个真相:我的父亲一百年前就率领着“海容”号巡洋舰在南中国海抗击日本海盗,那时候可没有什么鸟国提出过主权问题。书中的很多细节都是真实的

《百年海梦》之一
 
     
   
     汪应果
 
  
谨以此书献给已逝的谢冰心世姐——一个代偿的夙愿
 
 
          本书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南京海军指挥学院中国近代海军史专家高晓星教授指教,在此谨表谢意。
 
          本书所述事件虽有部分历史事实为依据,但本书是小说,不是历史书籍。
 
                         题头诗
 
……世情恶衰歇, 万事随转烛。
……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浊。
 
引子
 
 1994年,我应邀赴美国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讲学。对方要求我讲授的题目是:“二十世纪中国与海洋文化”。
面对如此漫长的时间跨度,要涉及如此繁复的历史事件,牵连如此众多的人物命运,采取如此独特的观察视角,我想,我该从哪儿说起呢?
我的讲课稿虽然早已写好,但我总应该想好一个叙事的角度,为的是让美国学生们更快地进入,我想最好的方式还是从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讲起,然后从现象进入理论的层面。我习惯于这种讲课的方式。但是……
我从飞机的舷窗望下去,身下是祖国的万里海疆,绵延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延展到地球弧形地平线的尽头,海面上只有粼粼的波光,点点的船舰,以及船只身后一条条细长的白线。大海,你兰得是如此深邃,像一块巨大的宝石;你舒展得是如此祥和,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然而人们可曾想过,这一百年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这里却有着大海般的苦难,大海般的愤怒,大海般的执著,大海般的眼泪和鲜血……
     我马上想起了一个人,我的爷爷汪士钧。那个时候,他就在我身下的大
海里拼死地挣扎……
是的,一百年前,也是在今天——
 
1894年7月25日
 
这一年,日本大举侵略朝鲜,清朝政府应朝鲜国王之请求,出兵支援。
我的话题就应该从这里开始吧……
让我们重温这一天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乃至每一秒钟吧,并矢志不忘!
 
这天早晨,拂晓4时。
 
停泊在朝鲜牙山港的两艘大清国北洋舰队的军舰——“济远”号、“广乙”号起航返国了。
他们是于前天抵达这里的,经过昨天一整天的忙碌,1150名清兵以及116箱弹药已全部经驳船转运上岸。
“济远”号管带方伯谦此时站在舰桥上,不停地催促着部下动作快些再快些。这位出自福州马尾船政学堂第一期的严复同窗此刻内心里是异常焦灼的。因为从朝鲜方面传来的消息看,情况已相当危急:日军已于昨日攻入朝鲜王宫,并劫持了朝鲜国王。而一名英国军舰舰长也送来了准确的消息:大批日本军舰将于今日抵达这里。如果不赶紧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大清帝国的军舰就有可能在海上与日舰兵戎相见。作为北洋大臣李鸿章爱将的方伯谦当然完全摸透了中堂大人的心思,这位几乎花了大半生精力来创建大清国海军的重臣流水般花钱购置军舰的目的可从来不是为着打仗,而是为着建立自己不容别人挑战的权力。这不,这位李大人现在正忙的事就是请洋人出面来斡旋,因此作为他麾下的一员大将,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保全军舰,避免与日本军舰碰面,完整无缺地把军舰开回去,就成了他方伯谦的首选。
站在他身边的是本舰帮带兼枪炮大副沈寿昌。这位随容闳一道作为大清国的早期海外留学生,此刻也是心事重重。
“看样子,今天的天气还不坏。只是得赶紧把‘威远’号找到,赶紧回家,越快越好。”方伯谦焦急地说。
“威远”号是跟他们同来的另一艘军舰,由于是木制船身,航速又慢,李鸿章特地关照必须同去同回,以免出危险。约定是在这里集合的,只是到现在还没出现。
沈寿昌“嗯”了一声。
“如果顺当,下午就可以赶回威海。”方伯谦已是归心似箭了。
沈寿昌还是没吭声,只抬头看看天空。天上是繁星满天,星光闪烁,舰只的船头轻轻划过平静的海面,把倒映在水面上的星光都剪碎了,仿佛搅乱了原本宁静有序的宇宙。
此时此刻,他们当中,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危险而极为重大的历史关头已在悄然迫近,几小时后,他俩将一个成为民族英雄而另一个却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5时30分。
 
天色微明,
“济远”与“广乙”已驶出了大同江口,渐渐远离了朝鲜的海岸,在丰岛海面上航行,边搜索着“威远”号边向着西方行驶,航速大概在10节左右。这时,从“济远”号瞭望桅盘上传来哨兵的报告:“南方海平线上发现几缕淡淡的黑烟。”
管带方伯谦举起手中的望远镜,他观察片刻,认定是轮船的烟囱里飘出的,但船身还隐没在海平面下,便命令哨兵,“继续观察。”
 
6时30分。
 
哨兵报告,“发现三艘军舰,舰上悬挂英国国旗。”
方伯谦定睛一看,见到了那三艘军舰。曾经在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校留学的方伯谦,一眼就认出它们正是出自英国阿姆斯特朗兵工厂的大手笔。他再次举起望远镜,镜头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舰上悬挂的大英帝国的米字形国旗。
几乎与此同时,对方舰队似乎早就发现了“济远”和“广乙”,已经调转了船头,迅速朝这边驶来。
方伯谦原先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下令,“准备升信号旗致以问候。”
 
7时。
 
就在两支舰队相互靠近、信号旗准备升起的时候,突然传来观察哨兵的惊呼,“对方军舰突降英国旗,改升日本国旗!”
方伯谦浑身惊得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笼罩全身,两条腿顿时像失去了知觉,挪动不得。他从望远镜中已经清晰地看清了三艘军舰舰首上的字,它们依次是:‘浪速’、‘吉野’、‘秋津洲’。他判断了一下,双方舰只相隔约3000公尺,我方已完全处在对方的炮火射程之内。如此近的距离,即使应战也有点措手不及了。
 
7时15分。
 
经过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作为应对突发情况的第一反应,方伯谦命令,全体官兵进入作战岗位,准备迎敌。“济远”号上一时警号大作,全舰官兵仓促上阵。然而在他的脑海里仍然牢牢记住的是李中堂大人的那句话:“谁先开战即谁理詘。”“能避则避”。
 
7时20分。
 
日舰先前根据间谍的报告掌握了“济远”、“广乙”的动向、并于一个小时前发现了他们,早已进入一级战斗状态,现在正式命令开战。‘济远“号上的官兵们都清晰地看到对方三艘军舰的炮身在迅速转动,炮口都朝向了这边。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济远”号一筹莫展,仿佛是一只缩着头的鸵鸟等待着猎人的射杀。
 
7时43分30秒。
 
“吉野”主炮炮口一亮,随即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它朝“济远”开火了。炮弹嘶嘶地作响,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到了海里,掀起一阵巨浪。
近代历史上日本国对中国发出的第一炮,就这样炸响了。
 
7时45分。
 
仿佛是头狼的一声长嗥引来狼群的胡乱嗥叫,“吉野”舰上各种口径的大炮齐向“济远”号猛轰,刹时间天崩地裂,空中犹如千雷万电在炸响,炮台上、甲板上,到处升起了腾腾的烈焰,凄厉的喊声、哭声、叫骂声搅成一片。
猝不及防的“济远”号前甲板主炮台上顿时血肉横飞,断裂的人体四肢飞弹起在空中,翻滚着,又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发出沉重的令人头皮发怵的闷响。
方伯谦事后再也想不起来,他是如何躲到了甲板下那间有着厚厚的钢板防护的舱室的,好像是有人拽着他往下走,也好像是本能地躲避横飞的弹片及熊熊的火焰,总之他的的确确是在甲板的下面。混乱中他好像听到了一个人的怒骂。
“狗日的日本小倭贼!偷袭算什么好汉?有种咱俩单挑!”话音未落,一发炮弹打过来,这个人的脑袋从天而降,“嗵”的一声穿过了打开的甲板舱口掉落到了舱里,在方伯谦的脚前打着滚。人头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从打烂的头巾上看,似乎是一名水手。
硝烟弥漫中,舰桥上屹立不动的还有两个人,这就是帮带沈寿昌和二副柯建章。沈寿昌先是对着舱下大喊,“方管带,快下命令开炮吧!”
下面没有声音。
他又大喊了一声,炮声把他的声音全吞没了。情势已万分危急,只见沈寿昌一转身,对着指挥话筒使出全身的气力高喊,“全舰听我的号令:舵手把好舵,航向正对‘吉野’,前主炮装弹,瞄准——放!”
 
7时52分.
 
仓促应战的“济远”号终于发炮还击。
 
7时55分。
 
“秋津洲”号开始了炮击。
 
7时56分。
 
“浪速”号开始了炮击。“济远”号上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一场突如其来、不宣而战的战争由此爆发了。
 
从此,使用偷袭及不宣而战的诈术,就成为二十世纪日本国公然违背国际法发动战争的极不体面的传统。
双方实力悬殊:对方军舰为三艘,我方为两艘,其中“广乙”号为国产自制,技术含量低,双方总吨位相差7800吨;对方多为速射炮,我方速射炮仅两门;“吉野”航速为23节,“济远”为14.5节。
炮击开始不久,前主炮多名炮手阵亡。帮带沈寿昌,身兼枪炮大副之职,当仁不让,坚持在舰桥上指挥战斗,这时一发炮弹击中舰桥,沈寿昌被弹片击中脑部,当场阵亡。沈寿昌的牺牲,激起了舰上官兵的愤怒。“不要命的,跟我来!”二副柯建章大吼一声,冒着如雨的弹片,跨过一具具尸体,登上炮台继续指挥炮击,很快胸部又被一弹片洞穿牺牲。实习生黄承勋奋勇冲上炮台,组织众炮手还击,被弹片炸断手臂,当水兵们要把他抬下去救治时,被他断然拒绝,他大声说,“不要管我了。他们各有其责。”说毕气绝身亡,时年21岁。紧接着,水兵正头目王锡山、管旗头目刘鵾、还有其他的一些水兵纷纷跃上炮台战斗,亦全部中弹牺牲。主炮台上一时前仆后继,尸横累累,致使大炮难以转动。
从战斗开始的那一刻起,,“济远”号、“广乙”号就各行其是,毫无相互配合。“广乙”是国产的巡洋舰,为当时广东海军主力舰之一,排水量为1010吨,航速14节,半木半铁结构。管带林国祥,与严复、方伯谦同届。在遭遇敌舰后,未曾发炮即先中二弹,舰体立刻倾斜。林国祥下令坚决还击,屡屡发炮。同时,“广乙”号趁敌舰围攻“济远”号之机向敌舰穿插,借助海面上浓厚的硝烟,试图逼近“秋津洲”号发动猛袭。
 
7时58分。
 
两舰在相距600公尺时,“广乙”号准备发射鱼雷。突然一发炮弹击中桅杆,炮手当即从空中坠落。由于浓烟笼罩“广乙”号甲板,射手难以分辨敌舰,“秋津洲”躲过一劫。“广乙”号继续朝“浪速”号靠拢,在相距300余公尺处,被“浪速”发现,“浪速”随即左转舵,用前主炮、左舷炮及机关炮连续猛轰,炮弹击毁“广乙”舰桥,舰体多处中弹。“广乙”亦不失时机发出一炮回击,炮弹击穿“浪速”号左舷,炸坏锚机。“广乙”号船体严重受损,弹痕累累,不能继续作战,遂向朝鲜西海岸撤退。
“济远”号也伺机撤离战场。“吉野” 号穷追不舍,“浪速”号尾随其后。
这就是甲午海战之前奏——丰岛之战。
这一仗产生了一种颇具“中国特色”的战术模式:在强敌压境之时,高层指挥或逃离或严重失职,于是一盘散沙,人自为战,舰自为战,人群迅速分化,勇者挺身而出,徒凭其“气”,争先慷慨赴死:怯者不顾同伴,各自争相逃逸,在一阵胡打乱拼后,最终牺牲惨重,遭致失败。而国人非但不痛下决心总结教训,反以牺牲者之“气”沾沾自喜,凭此引以为荣。这一“散沙式”战术模式很快就在其后的黄海大战中重演,一直演绎到抗日战争时期。真正改变这一战术模式的,是在二十世纪人民军队出现之后,我想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这艘小小的“济远”舰上演绎的故事,折射出中国社会运动及社会变革的轨迹。
 
8时53分。
 
在“吉野”、“浪速”的接连炮击下,“济远”舰升起了白旗表示投降,紧接着又升起了日本国旗,但却不理会日本军舰要它停船的命令,继续航行。
就在“吉野”逐渐追上“济远”的时刻,突然,“济远”号尾部主炮对着日舰连发四弹,首发炮弹在“吉野”舰舰首右侧数十米处的海面上爆炸,飞溅弹起的弹片将“吉野”桅杆上的斜桁和一些信号绳索打断。第二发炮弹打在海面上后跳起,从“吉野”舰右舷穿入,击碎了一部发电机后,穿透穹甲甲板,坠入轮机舱,但是并未爆炸。第三发炮弹打偏。第四发炮弹落在“吉野”舰尾部附近的海面,弹起的弹片击碎了飞桥上用来存放望远镜的箱子。
连中三发炮弹的“吉野”不得不放慢了航速,于是“浪速”舰超越了“吉野”,渐渐追上了“济远”号。
“浪速”号舰长、后来被人称之为“战神”的东乡平八郎发出信号:“立即停轮,否则炮击。”
“济远”的火炮停止了发射,战场笼罩在不祥的平静中。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戏剧性转折:海面上又升起了两道烟柱,无论日方还是中方,都不知道来者是何方的援兵?正在踌躇观察之际,发现原来是清廷租用的英国怡和轮船公司的商船‘高升’号,运载着军火及一千二百余清兵,自大沽口出发,经由黄海开赴韩国,此时误闯误撞地进入战场。跟随其后的,还有一条担任护航任务的“操江”舰。
“高升”号的船长是英国人高惠悌(Galswortby),同船还有德国退役军官汉纳根等一些西方人。他们看见一艘悬挂日本国旗的军舰在朝他们开来,其后又尾随着三艘日本军舰,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他们是深信不疑的:这就是“高升”号上挂的是英国国旗,且中日之间并未宣战,因而他们确保自己可安全无虞。
 
9时左右。
 
第一艘“日本军舰”从他们右舷擦肩而过,还作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舰上高悬的日本国旗和白旗降下复又升起,这使汉纳根等人认为,这一定是日本国海军的和平礼仪,是表示“问候”之意,殊不知这是假装投降的“济远”号向他们发出的危险信号,要他们赶紧回返。
 
9时15分。
 
追击“济远”号的“浪速”号发现“高升”号上载满了清军,遂向“高升”号发出“立即停轮”的信号,这时两船相距约2500公尺。
对于这一突发事件,尤其是面对着一艘英国商船,日本军舰颇感棘手,于是“浪速”号放弃对“济远”的追击,开始向“吉野”、“秋津洲”靠拢,商量对策。“高升”挂起信号,询问能否继续航行?“浪速”回答:“抛锚,否则承担一切后果!”紧接着,旗舰“吉野”发出命令:俘获“高升”号,带回群山冲锚地,交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处置。
 
10时许。
 
“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派大尉人见善五郎乘小艇登上“高升”号,向船长高惠悌宣布命令。“高升”号上的官兵们这才感到事态危急,纷纷表示誓死不当俘虏。高惠悌表示,由于“高升”号出发时,并不知道日本已向中国宣战(事实上直至此刻也没有宣战),因此有权返回始发港大沽口。人见善五郎不予置理,只检查了船上相关人员的证件。高惠悌再次表示,此船是大英帝国的商船,有在公海航行的自由。人见充耳不闻,只问“你们跟不跟我们走?”高惠悌发出抗议,人见善五郎拂袖而去,随即“浪速”号向“高升”号发出起锚跟随其后的命令。
“高升”号上的清军得知这一消息,群情激奋,统领高善继说;“我辈自请杀敌而来,岂可贪生畏死?吾家深受国恩,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其余军官也纷纷表示,“公愿赴死,我辈岂可独生?”于是坚决要求船主再度与日方谈判。日方谈判代表再度登上“高升”号。德军军官汉纳根对人见善五郎说,“船主已失去自由,不能服从你的命令,船上的士兵不允许他这么做。我和船长都坚决要求返回始发地,这个要求是很公正的,因为我们出发时还处在和平时期。”
东乡平八郎在得知这一要求后,不予搭理,只命令“高升”号上的欧洲人统统乘小艇离船。高惠悌再次在“高升”号上发出信号,称船上兵士已控制了所有的小艇,我们无法乘艇离开。于是,“浪速”号便向“高升”号驶来,在150公尺近距离处,发射了一枚鱼雷,同时舰上所有的右舷炮一起发射,连发五次。“高升”号锅炉被击中,船体断裂,煤烟、粉尘、蒸气弥散在空中,一时间昏天黑地,不见天日。
 
时下午1时许。
 
      “高升”号上清军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纷纷举枪朝敌舰射击,做最后的抵抗。但船体很快下沉,中弹起火的‘高升’号舰尾猛然翘起,尾部黑色的舵板高举在空中停留片刻,便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头扎进了水中。部分会水的清军跳入大海游泳自救,其余的随舰沉没海底。
“吉野”、“浪速”、“秋津州”三艘日本军舰在落水的清兵士兵中急速穿插,一挺挺机枪喷出的火舌,浇在落水的清军头上、身上。
日舰放下一艘小艇,在落水的人群中搜索,救起了船长高惠悌及其余的几名西方人,同时对活着的中国士兵脑袋上补枪。
 一具具漂浮着的清军尸体,布满了海面,随着海浪的起伏而沉浮着,像是奏着一曲悲怆的歌。
“浪速”号等日本军舰以公然杀戮的海盗方式,光天化日之下,完成了军舰击毁商船的公海大屠杀,它的舰长东乡平八郎从此在日本国内赢得了崇高的声誉,其声名至今长存。
这场貌似突发但却是蓄意挑起的事件,日本方面为此足足准备了二十年。最早提出这一构想的,是被他们称之为“日本的伏尔泰”启蒙思想家福泽渝吉,他的尊容至今还印在万元日币的票面上。根据他的理论,国际关系是“禽兽相接,互欲吞噬”,日本必须加入吞噬国的行列,通过甲午海战抢夺台湾和中国的本土,并由台湾作跳板,占领东印度群岛及南洋各地。
就在黄海上空硝烟弥漫的时刻,关注这场战争的福泽渝吉的目光却早已掠过了中国的东北、掠过了山东半岛和台湾、琉球、澎湖等地,他知道这场战争已让这一片广袤的沃土成了日本的囊中之物,他的眼睛最后久久地停留在东印度群岛,停留在南中国海那一片辽阔的海域上:是的,那儿将成为大日本帝国与支那的必争之地。
在福泽渝吉的关注下,中日甲午海战由此拉开了序幕,从而也拉开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那沉重的大幕……
在众多漂浮的尸体中,露出了一名清军士官的头,他仍在艰难地游泳。终于,他够着了一只从下沉的‘高升’舰上浮出水面的救生圈,往远处游去。他,就是我的爷爷汪士钧。
   战场渐渐离远了,茫茫的海面上,阴霾满天,不辨西东。汪士钧喘息着,取出挂在胸前的一只密封的宝石指南针——“三宝神针”,辨认着方向,艰难地朝遥远的海岸线游去。
这,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他,大概是——清军中的一名军官吧,我不十分清楚,因为我的父亲对我从不多话,关于我爷爷的情况当然更是语焉不详——毕竟,父亲大我将近有六十岁,我从来都是拿他当老爷爷看待的,因此根本无法想象出自己的亲爷爷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很多的事情都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下面就是我妈说给我听的故事……
 
我爷爷汪士钧从甲午战场负伤被人救起送回老家江宁时,已是气若游丝、形同枯骨了。顺便说一下,这里说的江宁就是南京,南京的名称是明代就有了,后来的清代改成江宁府,但一般汉人还是喜用南京或金陵来称谓。
奶奶一看爷爷成了这幅模样,二话没说,立刻请人送两封信给自己在金陵的两位亲戚,求他们速速赶到,商量对策。
这二位亲戚中,一位是世代住在江宁东山镇上的游医茂引之,另一位则是刚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马林医院”(鼓楼医院)医生姜瑞光。两位都是爷爷的外甥。
这两人一看是舅妈的“手谕”,不敢怠慢,几乎是前后脚赶到了舅妈的家。
先到一步的是姜瑞光。他去年刚从日本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回来后就得到了加拿大人马林博士的赏识,聘他到刚创建还不到两年的鼓楼医院工作。这所中国江南地区的第一座西医院,从1892年成立时起,就备受国人的关注。能够在这里任职,当然证明他的医道精深。他得到舅舅伤重病危的消息后,随身只带了个医疗箱,出了医院大门,雇了辆马车,一路大下坡,蹄声得得地直往南奔驰而去,穿过长长的洪武路,左手一拐就到了闺奁营十八号他舅妈的家。他进得门来,跟我奶奶问了安,一头就进了我爷爷的房间,还没等他在床边坐定,他就朝躺在床上的爷爷望了一眼,只听他“咝”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呆住了。
爷爷紧闭住双眼一动不动地僵直在那里,从外表上看,几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体征。他脸色蜡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窝,现出两个大大的黑洞,就像地狱的两扇窗户;他颧骨高耸,像太师椅的两把扶手,支楞着。他的嘴角被一道深深的灼伤撕烂,露出了里面被炸裂的牙床。整张脸显得极为可怖,就像用一只气球紧绷在一具碎裂的骷髅之上。
姜瑞光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被子下是一具残缺的人体:左腿一多半已经截去,左手整个炸翻过来,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伤口虽已草草包扎,但显然没经过严格的消毒,一股恶臭随着被子翻开就迅速地弥漫了整个的房间。
姜瑞光急忙戴上口罩、手套,把“门户”严严实实遮掩停当,然后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只银光闪闪的镊子——这在那个时代,镀镍的玩意还十分稀罕,奶奶是个见过世面之人,懂得这叫做“克罗米”,心里便莫名其妙地平添了几分敬畏和信赖。她看着这位学富五车的外甥用镊子轻轻地一层层揭开包在伤口上的布条,这些布条由于脓血的污染,已是一片乌黑,而在层层的布条之间,还可见一条条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终于,伤口完全暴露出来了,那里已完全腐烂,脓、血、烂肉,昏天黑地的搅成一团,隐隐约约还可看到当中发黑的枯骨。
姜瑞光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汗珠。他先用镊子把上面的蛆虫夹下来,又用钳子把一丝丝的烂肉剥离下来,最后用高锰酸钾溶液轻轻地把伤口洗干净,上面涂了些硫磺软膏——这在那个时代,算得上是西医最拿手的消炎药了,然后再用纱布重新包扎起来。在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汪士钧仍然是没有半点反应,似乎那些伤口和烂肉、那些脓血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就在他全神贯注进行工作的时候,有一个人已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他就是大外甥,人们号称“茂半仙”的茂引之。这个人已四十开外,穿一身灰色长衫,下巴上留了几根山羊胡。他一声不响地只是看着自己的表弟手上的动作。
“怎么样?”奶奶最先打破了沉默,她带着急切的眼光询问姜瑞光。
姜瑞光叹了口气,抬起眼来,这才看到了表兄站在身后,他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对舅妈的提问,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才说,“我现在是救急不救病,治标不克本。想克本得把整个左腿从根部截去,完了还得用烙铁烫,但这手术现在是没法做。”
听他这么一说,奶奶的脸都白了——这也难怪,当年的西医,止血消炎的本领并不大,什么磺胺类药物、盘尼西林等等,也都是到了后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才出现的事物,那个时候只能是动辄刀锯火烧,那架势跟在阴曹地府的过堂也相差不大,汪夫人听了不能不发急。
“唉,舅舅的伤拖的时间太长了……”姜瑞光无可奈何地说,“我想问一句,舅舅负伤至今有多久了?”
我奶奶回答,“确切的也说不上来,打从去年离家去高丽打仗就一直失去了音信,直到昨天夜里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他的一个手下当兵的骑着马把他送回来了。也没留下什么话,只说是他们从海上遇险后幸亏被人救起,他就跟随着你舅舅到了刘公岛,投到了萨镇冰的门下,在威海日岛上跟日本人又干了一仗,你舅舅负了伤,被一个乡下人收留起来,总算给他胡乱治了治。但是非但没治好他,反倒越来越重。正好给这个当兵的找着了,才没天没夜地把你舅舅送了回来。没想到他……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说到这里,奶奶眼圈也红了。
“照这样算,怕也有几个月了。”姜瑞光忧心忡忡说,“我说舅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做小辈的也只能尽力而为了。我想现在先给舅舅打一针强心针,让他先醒过来,以后再慢慢滋养,等日后恢复了体力,我再给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身后的表哥打断了:“日后?还能有日后吗?”
表哥的话有点阴阳怪气的,很让姜瑞光不舒服。他这个留日的高材生,从心里很看不起这位身着长衫的土郎中,只是碍于亲戚面上,不好发作而已。他掉过脸来,看着表哥说:“不知表哥有何高见?”
茂引之也不回答,只是让表弟让开,自己坐到了床旁。他不慌不忙地给我爷爷号了脉,略一沉吟,就拿过桌上的纸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
 
             “毒透骨髓,病入膏肓。
            起死回生,惟有砒霜。
            祸福同源,一以为双。
            以毒攻毒,生命重光。”
 
还没等他写完,奶奶就惊叫起来:“怎么?你要给你舅舅下毒?”
姜瑞光也冷笑着说:“都什么时候了?龙哥真会说笑!”
茂引之也不分辩,只是埋头写着单方,嘴里还边讲着“毒即非毒,祸即是福”一类莫名其妙的话。
姜瑞光一看,原先藏在心底的不满就逐渐显到了脸上,他一把扯过表哥手里的单方,扔到地下,说:“开什么玩笑,这是你的亲舅舅!”
茂引之不屑地回答:“病可不认什么舅舅,该怎么治还得怎么治。许你能用烙铁烙,就不许我用砒霜?”
姜瑞光急了:“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是止血消炎的最好办法。美国南北战争那么多少胳膊断腿的士兵都是这么治的。你懂什么?”
茂引之也有些不高兴说:“是的,我是不懂。我只知道眼下舅舅已是无药可治,非下险棋不可了。说什么打完强心针,再来慢慢补身子,等补好了身子再来做手术,到那会儿舅舅早就转世投胎了。”
“你!”姜瑞光的脸挂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提起箱子就要走。
我奶奶连忙说:“不要争了,都是为着你们的亲舅舅,我理解你们的心都是好的,还是坐下来慢慢商量。”
“不,既然表哥有办法,那就看他的好了。反正谁把舅舅治出事儿来,谁负责!”
“你这样说,倒叫我难办了,你这不是明摆着准备秋后算账吗?”茂引之不满地说。
我奶奶赶紧打圆场说:“都别这么说话。你们就不能找出一个互相取长补短的办法来吗?”
姜瑞光叹口气说:“舅妈,不要怪做小辈的不尽职,委实是舅舅的病别说是我,怕是连我的老师大佑正治教授也从未见过。龙哥跟我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他是土路数,我是洋路数,汇不到一块儿去。如今各执一词,整个儿的南辕北辙!再说下去,怕是要打起来。如果是殊途同归,还犹可说,但眼下可看不出来,我心里也没底。一切您拿主意吧。”说完也不跟表哥打招呼,出门照旧雇辆马车绝尘而去了。
这边茂引之也从地上捡起那张方子,说:“舅妈,这方子我也是从一个老道人手里弄来的,从未给人使过。所谓‘大毒治病,十去其六’,成与不成,都在未知之天。再说,砒霜毕竟剧毒,即使有效,怕也有其他难以预料之疑难怪病发生,只怕是在劫难逃啊……”说毕,他给我奶奶交待了如何炮制药方的诀窍,然后深深做了个揖,也离开了。
当我妈跟我说到“在劫难逃”这个成语时,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就是没法弄懂它的意思,直到我后来读了研究生,在我把佛经连同着量子论、混屯理论一块儿研究之后,才豁然贯通,这当然是后话了。只是这一次的争论,倒让姜瑞光和茂引之成了冤家。从此他们两家见面再也不打招呼,一直传到百年后他们的孙子、重孙辈,两家仍是形同陌路,似乎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只是到了最近,情况才有了点变化。
我奶奶权衡再三,最后还是用了茂引之的方子。当时奶奶可是一面口里千遍万遍地念叨着“观世音菩萨”,一面手心里的汗把包药的纸都浸湿了抖抖地把药倒入了药罐。这以后呢,我爷爷浑身长出了毒疥,奇痒无比,等到疥疤脱落,竟然出人意料地渐渐好起来,首先是脸上的皮肤变得十分光鲜,据说是“砷”起了作用。只是从此留下了一个怪病,有时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有时头脑清醒,性格暴戾,有时说出来的话简直像是一个百发百中的预言家,有时做出来的事就活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他还是一个自虐倾向极其严重的人,此病发作起来,任什么人劝说制止,都拿他奈何不得,他可以就手拿起什么锐利的东西——刀子啦,碎玻璃啦,往自己的身上死劲儿地划拉,弄得浑身血糊零落,而且每隔七八年,还要一个劲儿地抽搐一番。这种病由于是应用了中药砒霜所引起,因而据说也只存在于中国大地上,西药药典中一律没有记载,也引不起西方医学界的重视,当然也拿它毫无办法。但是奇就奇在,我爷爷尽管得了这种怪病,他居然一直也活了下去,活的时间很长很长,以至后来大家都忘掉了他的年龄。
那一年我爸爸汪期澂才十三岁,一直在家读私塾,每天给爷爷端药送药。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好玩的事,必须特别事先交待一番。这就是有关我爸的鼻子的故事。
我爸小的时候,鼻子的嗅觉有点怪,用好听的话讲,就是有“特异功能”:凡人碰过的东西产生出的气味,别人闻见的他闻不见;别人闻不到的他偏偏能闻出来,特别是对人的体味,有一份特殊的敏感。有一次一个沿街讨粪的农民挑着一个粪担子到了汪家,身上带着浓烈的粪臭,管家福贵也被这股臭味熏得头晕眼花,可我爸偏偏嗅不到,见他们一个个捏着鼻子,奇怪地问,“你们都怎么啦?鼻孔里怕钻进虫子去吗?”;还有一次,老家的一个达官显贵送我奶奶一把檀香折扇,奶奶打开扇盒,顿时散发出一股奇香,我爸嗅了半天,说怎么有点咸鱼味儿呢?开始的时候,奶奶没把这当回事,以为是孩子乱讲乱说闹着玩,或者就是感冒鼻子不通,过两天就会好的,可是没想到后来竟然出了一回事,让奶奶大惑不解。这次是奶奶老家来了一位贵夫人,平时尽折腾些下马神盗的事,不过辈分比较高,尽管年龄老大不小了,竟然还是浓妆艳抹,当然所用香料都是很高级的。奶奶叫出爸爸来喊人。爸爸喊完之后,突然说,“咦,哪来的臭脚丫子的味道?”奶奶说,“别瞎说了,明明是檀香味。”爸爸摇摇头,说,“不对,好像味道就在……老姑奶奶的食指尖。她一准是每天总在抠脚丫子,手指就像锯子似的在脚丫里拼命锯来锯去,要不绝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味儿。”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在脚丫子上来回比划着,说的那个贵妇人满脸通红,悻悻地走了。我奶奶气得要命,劈头一顿痛骂,“听着,你要是鼻子不好,就永远不要当人的面说自己闻到什么味道,记住没有?”我爸爸先是一阵发呆,接着立刻唯唯答应,从此即使闻到什么也不敢作声了。
事后我爷爷奶奶背后议论起来,两个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还是多找几位郎中、医生给会会诊吧,于是决定交姜瑞光、茂引之两位外甥搞一个用今天时髦的说法叫“中西结合”的“研讨会”,具体怎么开的我已不知道了,但比照眼下国内流行的样式,估计先是搞一笔科研经费,然后请一些“学科影响很大”级人物,提交一些言不及义、或十分深奥却不知所说为何的论文论著,诸如“论全球化语境下的鼻子问题”,“试论古今中外嗅觉的嬗变”,“鼻子的性别意识与女性化批评”,“论鼻孔、鼻翼的两性生殖器特征”等等……开完之后,吃也吃过,玩也玩过,润笔也拿过,但爸爸的鼻子还是没有好转,最后还是奶奶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她说,我看算了吧,鼻子毕竟抵不上眼睛重要,把人的味儿嗅错了也不至于出冤假错案,好在儿子对花草虫鱼春兰秋菊这些自然界的东西嗅觉倒比我还好,跟常人无异,只有比常人更敏锐而已,不妨就多关照他几句,不许他在人前乱讲乱说就得了吧。
于是这一世界级的课题就借以延续了下来,让许多学校的教授们可以不停的申请立项拿钱并借此取得什么“长江学者”、“黄浦江学者”、“臭水沟学者”等等的头衔。
这一回爷爷负伤回家医治,身上多处溃烂,奇臭难闻,简直令人呕吐。我奶奶说,也罢,再试他一下,让儿子来伺候他爸,看他闻不闻出来?可我爸爸偏就是闻不出来,反而说是有点香,奶酪似的。奶奶说,这孩子的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不真是孝子的鼻子。得,你爸的病你就多操点心吧。爸爸自然也乐意。由于终日亲近,闲来总听我爷爷讲大海的事情,于是耳濡目染,确立了一个远大的志向,就在十四岁那一年,他没跟父母亲商量,报名进了刚刚在江宁府(南京)建立不久的江南水师学堂,经过学校五年基础课程的学习,以及后来三年的“练船”实习,终于成了一名合格的巡洋舰的副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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