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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悉尼艺术家广场的兴亡
作者:吴棣  发布日期:2011-12-04 02:00:00  浏览次数: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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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1023日,我终于登上了向住已久的法国巴黎的蒙玛特高地。巴黎的秋天是个多雨的季节,这天虽然没有下雨,天却是沉沉的。鸟瞰整个巴黎市区,灰蒙蒙的一片,连雄伟的巴黎铁塔也显得影影绰绰。
       这里就是世界著名的巴黎艺术家广场。
      常言说的好:盛名之下其实难负,真实往往和想象有距离。我想象中的巴黎艺术家广场应该是开阔的有着古雕塑的巨型广场,无数的艺术家在同时作画。蓝天、白云,到处飞着鸽子……可是这里(如果这山顶上的一小块平地也可以叫广场的话),只有一、二十名艺术家,各有一个小摊位,环绕而坐。有的画油画,有的画水彩,大多数还是为游客画速写肖像。十月底的巴黎,天气已经相当冷,山顶上的风又大,游客极少,画家们都穿着大衣卷缩在椅子里,有人经过就象征性地招招手,希望人们能坐下来。据说要取得这一席之地并不容易。这里是“终身制”,只有一位画家离开,另一位申请者才可以得到执照,常常要等十年以上。
         我望着这冷冷清清的广场,大失所望。
        我刚刚在广场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坐下,就看见一阵大风把一个画家的阳伞连根拔起,那伞象一个五彩的大蘑菇,在灰色的天空里飘上飘下,给这冷清的气氛增加一点生气,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伞最后挂在一棵大树上,不少人跑去帮助那个可怜的画家把伞摘下来,我的思路却随着伞,悠悠忽忽地飘了起来,飘回了澳大利亚,飘到了悉尼的环形码头。
 
 
 
       环形码头(Circular Quay)是悉尼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和旅游中心。轮渡要从这里启航,巴士要从这里发车。火车也要路经这里。面向海湾,她的右手侧是世界著名的悉尼歌剧院,左手侧则是旅游圣地——石头城。
       1984年,我刚刚到澳大利亚的第一个周末,哥哥一家陪我去参观歌剧院,那时的环形码头,过路的虽多,但除了有一两个弹吉它唱歌的人外,并没有什么艺术广场的气氛。在去火车站路口的石柱边上,我忽然看见一个老太太,大约六十多岁,戴眼镜,她支起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张椅子,等着顾客的到来。这时,一位带着孩子的妇女走到她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老太太示意那小孩坐在椅子上,她就开始画起来。她几乎每画一笔就要用手指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小孩开始不耐烦地扭来扭去,妈妈在旁边大声地喝斥着,老太太吃力地画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个码头将是我谋生的地方,我刚刚在悉尼城市美术学院注了册,周一到周五要去那里上课,周末到环形码头画像将是我最佳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第二个周末,我就带着画具,小凳上阵了。老太太没有来,我选了另一个角落,把画好的肖像样子一字排开,样子一般多画一些名人,象麦克唐娜、杰姆斯丁、猫王等等。两张小凳摆好,我坐下开始低头看一本书,为的是不用直视过路的行人,只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来来往往的人腿,各种各样的皮鞋。终于有一双腿驻足在我的面前,我佯装不知,还在看我的书。
        “How much?”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用手指着我的画。
        “Three Dollars”我不知为何没有按原来想的五元钱的价格说出口。
        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我急忙拿起画板,动手画起来,画人像速写这本是学美术的年轻人的必修课之一,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是用它来挣钱却还是头一次。况且有不少来围观,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也不知怎么糊弄完这张画的,总之不象样子。可那人好象还挺满意,留下五元钱说不用找了。接下来就一张接一张的画。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找了个角落,把揉的皱巴巴的钞票从兜里掏出来,一数六十多元,我当时居然有种幸福感,心里觉得踏实多了。
 
 
       除了五天在美术学院读书,我每个周末都风雨不误地赶到环形码头画像,价格也逐渐提高了。那位女画家只有星期六来,她说星期天是留给上帝的,她要去教堂,我尽量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摆画摊,以免干挠她。半年之后,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来了。
       相隔不久,一位朝鲜老头来这里摆摊画像,朝鲜人架子很大,摆出一付大画家的派头,从不搭理人。他收费不是按每幅肖像而是按他花费的时间,15分钟起价,半小时就要多一倍的钱,他画得极慢,被画的人常常看表,心情有点象不认路的人坐上了出租车。朝鲜人在画样前还立了一块招牌,自称是著名的International画家。可他的画实在不敢恭维,全部是遗像效果。每张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样的面孔,和他本人一样没有丝毫笑容,一色的永垂不朽。
        有一次我正在给一位女士画像,一阵小风把那女士的头巾吹落,我忙放下画板去拾,一回头,发现朝鲜老头站在我的背后,他不希望我发现他在我背后看我画画,四目相对,他蔑视地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在画像的过程中,我结识了不少的朋友(英文也长进了),其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她看上去约有七十多岁,嘴唇涂得血红,脸上施着厚厚的粉。这在西方世界并不稀奇,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的的注意。
连续几周,每当我开始为游客画像时,发现这位老太太总是站在我的身后,对我的作品赞不绝口。
         “啊!太像了!完美的作品!漂亮极了……”
       我知道她的赞扬有些言过其实,但是被画的人听了却十分高兴,钱给得也痛快。围观的人也因此越来越多,我很想谢谢她,可每当我收摊要回家时,她却无影无踪了。
       有一天傍晚,当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我发现老太太没有走,她凑到我身边悄悄地说:
       “你能给我画一张像吗?”
       “那还用说,请坐吧!”我想这是一个最好的感谢方法,示意她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
       “噢,谢谢!不过我只是想请你帮我画一张照片。”说完,她从手提包里小心地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一张旧得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高个子的青年军官和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老太太指着那位姑娘说:
        “这就是我。”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照片是在二次大战期间拍的,那位青年军官是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而姑娘则是一所战地医院的护士,在一次空战中,飞行员受了重伤,在年轻护士的精心照料下,他神奇地恢复了健康。他们闪电式地恋爱了,爱得那么深。就在举行婚礼之前,英国人突然变卦了,他又爱上了另一位姑娘,并很快地与那个姑娘结了婚,一起回了英国,可以想象这对年轻护士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但是她并没有完全失望,她仍深爱着他,一直痴情地等着他,盼望有一日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旁,一等就是四十年!
        看着老人浓妆的面孔,想到她每星期都要到码头上翘望,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直到今天她还期待着与那位负心人重逢!好一个痴心的女人,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把照片拿回家,精心地把它画成一幅油画。我知道这张普通的合影对这位老人是多么的珍贵,因为属于她的只剩下这一点破碎而陈旧的回忆了。
 
 
        一晃就到了85年底,整个环形码头开始大修,准备迎接澳洲国庆200周年。除了几个通道,火车站和对面的码头全部用木板围了起来。广场上到处堆放着施工用的材料。这种杂乱的场面反而使环形码头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艺术家纷纷来到这里,印象最深的有:“一人乐队”阿莱克斯,歌手露西娅,粉笔画家克劳思,木偶表演家约翰,吹奏“地就都”的土人乔,家庭合唱团戴维一家,另外还有法国来的漫画家,跳霹雳舞的美国小黑人詹姆……总之,整个广场每走一处就围着一圈人观看各种各样的演出。
       这些人不少是国际流浪艺术家,他们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到处以表演为生,人生的经历特别丰富。我非常羡慕他们,幻想将来也去世界流浪。
和这些街头艺术家一起,心里特别舒畅,没有丝毫嫉妒之心。除了朝鲜老头,大家都象兄弟姐妹般融洽,经常几十人相约一起去附近的酒吧喝酒,这些天性快活的人到了酒吧也是又说又唱,吸引不少人围观。
        有一次我提议去文华社吃自助餐,大家热烈回应,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文华社门口,可是守门人把手一横,拒绝放行,理由是服装不整,这伙身着破烂装,牛仔服的艺术家吃了闭门羹,只好垂头丧气的离开。可是没有五分钟,大家相互看看,又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人人都取笑对方的“怪样子”人们常说“穷欢乐”,也许真是穷才有欢乐吧。
 
 
       阿莱克斯是从捷克偷渡出来的难民,从奥地利转道移民澳洲。他对澳洲的自由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他惊奇这里为什么还有愁眉苦脸的人。
       阿莱克斯是个职业的街头艺术家,半年在澳洲演出,另半年去欧洲闯荡。他一个人同时吹奏几种乐器:手抱吉它,背着鼓,头顶着钹,用脚来控制牵着线的鼓和钹,嘴里吹着口琴,嘴闲着的时候还用沙哑的嗓子唱歌。他的“一人乐队”演奏时,时常吸引大量行人围观,他告诉我他最爱演奏的是一支美国歌曲:Chinatown
        阿莱克斯肌肉十分发达,体力和精力都相当旺盛,那时我和他及他的女友琳卡分租一套公寓,这种给穷人住的政府屋十分便宜,唯一的缺点是隔音差,阿莱克斯和琳卡几乎晚晚做爱,那惊天动地的响动对当时还是单身的我来说无疑像是受刑,我忍无可忍只好去敲他们的门,安静了五分钟,琳卡的尖叫和阿莱克斯的喘气声就又此起彼伏了。
       阿莱克斯常对我说,他的演出是重体力劳动,一场下来往往大汗淋漓。所以他每天的早餐绝不马虎,总是一大块牛排,两杯热奶和几个煎鸡蛋,(不象我是一色的方便面),这样他可以一直坚持到下午三、四点钟,休息一下再赴去英王十字街。
        他往往深夜才回到家,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把沉甸甸的一大袋硬币倒在桌上,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慢慢数来,几乎每天都有三、四百元的收入。
       真不可小看这些街头艺人。
 
 
       这天我刚刚来到环形码头,看到我平时画像的对面有一位抱着吉它的姑娘。她个子不高但十分苗条,蓝眼,金发,有一种使人过目不忘的魅力,我开始在石柱上挂我的招贴,画还没有贴好,那个姑娘已经唱起来了。
       一点也不夸张,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歌喉。她面对着观众,脸上挂着微笑,蓝色的大眼睛隐约看到一丝淡淡的伤感。她一边弹着吉它,一边轻轻的唱着,在这样开阔的地方,她的声音就象有扩音器一样传得很远。
        一首歌唱完,围观的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同时往她打开的琴盒里扔钱,她只唱一首,不再唱,又象刚来时看见的那样,抱着吉它静静地站着,半小时后,她又唱了一首歌就走了。
晚上,我向阿莱克斯打听这位姑娘:她叫露西娅,十六岁去意大利学习美声唱法,二十岁回到悉尼,曾在悉尼歌剧院歌剧团作专业演员,后来与导演不合辞职出来,幻想能唱流行歌曲出名,自己出唱片。
       又一个周末,我正坐无聊,这位姑娘不知从那里跑出来,坐在我对面的小凳上,她用甜美的声音说:
       “我看见你画的人像,画得很好。我没有钱,我给你唱一首歌,你给我画一张弹吉它的速写好吗?”这有什么好说的,我马上拿起了画板。
       她用手指拔动着琴弦,轻轻地唱起一支伤感的歌,我迅速地用炭条在纸上画起来,她还没有唱完,我已经画完。
       她拿起画端详了一会,走到我面前,Kiss了一下,就跑开了。
 
 
       我头一次意识到我们的同胞开始在澳洲大批登陆,是87年底的一个早晨,我还没有起床,两个过路人从我窗外走过,我清楚的听见谈话中夹着一句国骂:他妈的。
        紧接着,环形码头开始有不少大陆人的形象出现。
       有一个周末,我拿着画具去环形码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一看就是从中国来的留学生,她倦缩在一个角落里,墙上贴了三、四张皱巴巴的人象样子,其中还有国内美术学院的石膏像习作。她自己坐在小凳上,头都不敢抬。
       “从哪儿来的呀?”我站在她面前大大咧咧的问。
       “广州,你呢?”
       “北京。”
      她好象并不想继续对话,又低下了头。我讨个没趣走开了,找到我的老地方,熟练地把画样子贴到火车站出口的圆柱上,刚坐下就人来问,一画就到了天黑,当我站起来活动活动累酸的腰时,那姑娘早没影了。
       第二天,我在相同的时间来到环形码头,一眼就看见我的位置已被昨天那位戴眼镜的女孩子“占领”了。她又多画了几张样子,也贴在那根圆柱上,也许她认为我画得多是因为这个地方“风水”好。她仍然低着头,羞怯地看着自己的脚。
       我耸了耸肩,连招呼也没打,就换到离她不远的另一个圆柱上去贴我的画样子。和昨天一样,刚刚将画具摆好,就有人来问,于是又一张接一张地画到了天黑。中间我偷眼看过几次那个女孩子,她一张也没画上,只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走了。
       一连几个星期,再也没有在码头看见她。
       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我们相遇了,从那天开始,我们再也没有分开过,她成了我的老婆。
 
 
       从中国各个城市来的留学生越来越多,会画两笔的都想在环形码头试试运气。我来得最早,新来的都很客气的向我搭话,一般都问颜色、纸、笔在哪儿买?样子怎样才能贴在墙上?画凳方便还是普通的海滩折椅好用等等非常具体。如果我有客人,他们就在后面看,有时一呆好几个小时,没有多久,环形码头就有四、五个大陆来的画家摆摊了。
      刚开始,大家互不干扰,距离拉得很开。为了引人注目,每人都画很多样子,一贴一大片。那时澳洲人对画像仍很新鲜,而且环形码头的外国游客非常多,也不在乎多几个画家。再加上唱歌、跳舞、弹琴的也多,反而显得更热闹了。
       由于码头修理,市政厅和警察也放松了对这个地方的管理,不少小贩也开始在这里摆摊。这里都是游客,又不用交租金,百分之百赢利,吸引了几十个小贩。有的还越摆越大,架起几个大桌子,卖衣服、玩具、邮票、古币、墨镜、热狗等等。有几个兜售清凉油的恐怕是留学生群里最早做生意的(那时还没有进口集装箱的气派,只是卖随身带来的小商品),他们一边往洋人的大鼻子上抹清凉油,一边大声吆喝:Tiger BarTiger Bar
       这时的环形码头,不仅是艺术家的广场,还是个大Market,一到周末,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1988年,澳洲200年大庆,中国留学生的人数已达到相当可观的程度。大多数人是借了一屁股债来的,一下飞机就面临着打工挣钱还债的压力。特别是Chinatown的中国餐馆来了一大批廉价劳动力,工资压到两、三元一小时,工厂工也很难找到,留学生们常常三、四个人睡一间屋,一桶奶,两袋面包的渡日。相比之下,在环形码头画人头像的就成了天之骄子,运气好的,一天就可以挣个二百多元,所以不少人给国内准备来澳留学的人写信:你要是会画人头像就来,不会画像千万不要来!
         也许是这个原因,更多的“画家”来到环形码头,大家见面都认识,都点头,但谁也不问对方姓名,特别是广东人一色的英文名。据说是万一黑了就马上转入地下,不至于给查出来。所以在环形码头的人都用外号相称:象我自己由于来得早就被称为“老北京”。之后来的北京人就叫作“新北京”。“新北京”的弟弟来了就叫“新北京弟弟”,比日本名还多一个字。还有“小上海”,   “老天津”,“小天津”,“老广东”(后来简称“老广”)等等。有的外号是根据印象起的,象专宰日本人高价钱的,被叫作“大屠杀”。在Kings Cross一带活动的画家被称为“老King狂”,“老虎机”当然是挣了钱就去喂老虎机的,还有叫Rubbish的,是画得最糟的……等等,等等,五花八门的名字。
          这时候,各自为战的局面不再存在,只要一个人抓住客人,其他人就蜂涌而上。我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一见人多就头痛,索性躲到角落去画,可我刚一画上,一看四周,早已坐满了画家。
 
十一
 
        市政厅和警察终于光顾环形码头了。
        首先被驱赶的是小贩们,在被市政厅管理人员和警察多次罚款和没收货物之后,他们的摊位逐渐消失了。
        画像的一开始仍被列入街头艺术家而不加管束,这也就使得更多的人来到码头,连一些根本不会画画的人也滥竽充数地坐在那里瞎画。
        “中国青年艺术家协会”蕴酿成立了,这恐怕是留学生的第一个组织,它既不搞民运,也不搞居留,目的简单明确:保护先来者的利益,和后来抢饭吃的人斗争。组织的召集人是外号“党支部书记”的老陈,上海人。他是画像大军里的中坚力量,他想的,说的,做的离不开画像。这时画家们再不是周末来广场,而是一周七天的坚守岗位。象老陈每天还要给自己定一个挣钱的指标,不到指标决不回家,他有时坐到夜深人静才收摊,有一次实在太累,想叫辆出租车,可出租车刚一出现,本想叫“TAXI”,可是他竟本能的挥着手高呼:“Portiait!”
        协会的成立并不能有效的阻止新来者的“入侵”,因为一画起来,谁也顾不上谁了。这时的环形码头成了只有夹着画夹子兜揽顾客的清一色黑头发,黄皮肤的画家广场。不要说洋人画家,连跳舞,唱歌的几乎也绝迹了,朝鲜老头也转移到英王十字街去了。环形码头的画家群最多时可达到五、六十人,场面之壮观令法国巴黎的艺术家广场也自渐形秽。
         不少澳洲人惊奇地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会画像?
 
十二
 
       环形码头的画家群开始由“化整为零”而逐渐演变为大兵团作战,常常十几人聚在一起。这反而造成一种气势,过往的行人不得不停下来观看。这一看就产生想画的欲望,象变魔术一样,人们一排排的坐下,几十个画家全不闲着。当然,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辈,但奇怪的是画得不好的往往挣得多。因为画得好的一画上,观看的人认为所有画家都画得不错,很容易就坐下来了。但画得不好的一画上,观众摇摇头就走了,怎么拉也没用。
        为了多挣钱,画像的速度也是惊人的,特别是身后有人等的时候,顾客刚点头同意,正在往椅子上坐的时间,他的一只眼睛已经画完了。一个乡下老太太给小孙女画像,刚掏出梳子给小孙女梳头,画家已把画好的像往她眼前一亮:
        “画完了,您呢!”
       刚来的人英文不好,常常也闹出笑话:一位澳洲顾客嫌画得不好,拒绝付钱,画家愤怒地揪住他:“I look you no three no four, I give you a little colour see see!”(我瞧你不三不四,我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老陈是“党支部书记”,也常常帮助别人,新来的往往视老陈为“样板”,他的“洋泾浜”拉客英文居然被录成磁带广为流传。刚来的画家首先要聆听他的“哼哼教导”,老陈也的确厉害,他画像时能做到自己手里画着,还能发现背后有客人来。
       有一个杭州来的画家连老陈的“样板英文”也不会,自创一套,他见有客人来,大手一挥,示意客人坐下,客人一楞,摇摇头。他再挥一下,客人还摇头,他使劲再一挥手,客人就点点头,乖乖的坐下了。他因此得一美称:“砍三刀。”真是灵得很三刀一砍,不坐下的客人也坐下了。
        日本人是画家捕捉的重点对象,特别是渡蜜月的年轻伴侣,一来他们出手大方,二来不会挑毛病,更重要的是不会英文,没法讨价还价,常常是被“宰”的对象,画家专门“宰人”的价格往往画完才亮出来,被画的人也常常看了脸色发白。画家们的口头语是:
        “不宰日本人宰谁?想想八年抗战……”
        后来一见有日本人来,往往几个画家一起蹦过去,吓得日本人躲进附近的小店不敢出来,从货架的缝隙向外偷看,生怕画家追进来。当年抗战时期,如果是这些画家上阵,日本人早投降了。
 
十三
 
       随着画家日益增多,环形码头的交通也受到一定影响,于是铁路局,船务局纷纷向市政厅抱怨。市容管理人员和警察同时出动了。巡逻车开上了人行道,和当年对付小贩一样,见到画家就没收画具、坐椅,要交了罚金才可以取回。这等于断了画家们的生路,大家开始发愁,想办法。
       被没收的坐椅没人去取,因为罚金比买新的还贵,画家们开始使用装牛奶的塑料筐,为了照顾客人的屁股,上面垫一张硬纸板,广场中心上百件牛奶筐全部利用上了。画一画完,纸板一撤,用脚把牛奶筐一踢,走人了,真是又方便又经济。
        每天中午,画家们陆续来到环形码头左侧的草坪上,观察动静,如果一小时过去,市容管理人员和警察没有出现,大家就悄悄地一人提两个牛奶筐开始摆摊。画样子再也不贴在墙上,而是一人只拿一张夹在画板上,直接向顾客拉生意,一谈妥价钱,马上就画,两眼的余光还要留意有没有警察。虽然这时胆小的人已不来画了,为了生存,还是有相当多的画家上阵,一画起来又是一大排人。这时,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后面有警车。只见画家们以惊人之带速度把画具一夹,拔脚就走,留下一排目瞪口呆的客人: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画家突然踪影全无。连赶到的警察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分钟前还看见一大片人,现在只剩下客人不见画家。当然也有个别贪心的画家,拉着客人的手一起跑,跑到一个角落,气喘嘘嘘地接着画。
       画家们称其为“敌进我退,敌疲我扰”。
 
十四
 
       200周年国庆结束,整个环形广场反而更加正规,市容管理人员和警察交替出现,他们也摸透街头画家的规律,往往两头夹击,被抓住的画家甚至送到警局拍照留底,警察拿着拍好的照片问画家:你看我给你们画的肖像怎么样?
        画家们的处境更加困难。不少人索性去打工,也有人跑到黄金海岸或者去赶小镇的集市。整个环形码头开始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弹琴唱歌的人,警察是不赶唱歌的人的,他们说弹琴唱歌是听的人任意给钱的,而画像是明码标价属于买卖,所以要取缔。由于广场冷漠,歌手的歌声听起来也有点凄凄凉凉的。
这时传来噩耗,老陈得了肝癌。
       老陈在澳几年,几乎天天泡在环形码头,早出晚归,近在咫尺的悉尼歌剧院没有去参观过。他拼命挣钱但生活节俭,连Chinatown的快餐也不舍得吃,别人去吃饭,他宁可在门口等,别人笑他吝啬,他说:我们这辈人留学是骗人的,赚点钱将来供我的儿子真正来留学吧。
       当他昏迷被送到了医院,医院马上动手术进行抢救,可腹部一切开,医生马上又给缝合了,癌细胞已全部扩散了。医生说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们几个朋友去医院探望他,老陈还蒙在鼓里,他看上去精神很好,自以为动了手术就会痊愈,一好又可以重返码头画像,直到有一天他感觉到自己不行了,终于下决心回国,不能死在异乡。
        飞机场的检票口,我们和老陈告别,他坐在轮椅上,面呈柠檬黄色,不断向我们挥手。
        国内有信来,说他死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
 
十五
 
       一度火热的悉尼艺术家广场也从此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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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施耐庵2014-11-20发表
俺不在乎你打字有多慢,俺只在乎你愿不愿意演调情戏,你是被动的,主要是风情万种的千金莲对你进行性骚扰
D2014-11-20发表
谢谢大家的关注,我很忙,打字又慢,所以不常来。
施耐庵2014-11-20发表
如果楼主愿意,俺还会给您安排和风骚到骨子里的“千金莲”安排床戏
安红2014-11-20发表
喜欢文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哼声蔑视人的鲜族老头;等候负心人的老太;每夜做爱的阿莱克斯;以吻言谢的露西娅;还有那个羞涩不敢抬头的广州姑娘,最后成为吴棣老婆......真实历史的记录!
老九2014-11-20发表
经典的纪实,让人忆起初到澳洲的蹉跎岁月。
D2014-11-20发表
行啊,就听施大侠给咱比划比划吧。
老九2014-11-20发表
经典的纪实,让人忆起初到澳洲的蹉跎岁月。
D2014-11-20发表
谢谢大家的关注,我很忙,打字又慢,所以不常来。
安二娘2014-11-20发表
俺觉得也是!
施耐庵2014-11-20发表
角色调整,楼主去演打虎英雄“吴松”如何?
读者**2014-11-20发表
这一出可不是“水壶"了,是“金瓶梅”,这也归施大导演吗?
D2014-11-20发表
我字打得特慢,武功打得也慢,我行吗?
施耐庵2014-11-20发表
角色调整,楼主去演打虎英雄“吴松”如何?
施耐庵2014-11-20发表
楼主,您就是豹子头林冲了。看您的照片,是越看越像!
施耐庵2014-11-20发表
如果楼主愿意,俺还会给您安排和风骚到骨子里的“千金莲”安排床戏
安二娘2014-11-20发表
俺觉得也是!
安红2014-11-20发表
喜欢文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哼声蔑视人的鲜族老头;等候负心人的老太;每夜做爱的阿莱克斯;以吻言谢的露西娅;还有那个羞涩不敢抬头的广州姑娘,最后成为吴棣老婆......真实历史的记录!
D2014-11-20发表
行啊,就听施大侠给咱比划比划吧。
D2014-11-20发表
我字打得特慢,武功打得也慢,我行吗?
读者**2014-11-20发表
这一出可不是“水壶"了,是“金瓶梅”,这也归施大导演吗?
tian2014-11-20发表
这一篇该算是经典了
tian2014-11-20发表
这一篇该算是经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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