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女嘴巴相接,在北方叫“亲嘴”,上海人称“相咀巴”--不知这xiang到底是“相”还是“香”,好在都想得通。北方的“亲嘴”,不甚了解,好象也含不屑意味;上海的“香咀巴”,我则很清楚,哪怕现在想到,马上听得到窃窃的耻笑,看得见皱起的眉头、斜白的眼睛……尤其这词从上海那些上些年纪的阿爸阿妈嘴中道出,不仅说起来“贼腔”,听起来“贼腔”,想起来更“贼腔”,似乎是种不良、不当、不体面、甚至下流、低档的行为,为君子所不齿。
在我年轻的记忆中,“相嘴巴”这种事几乎看不见。特别到了“文革”,男女一律军装、学生装、中山装,风纪扣扣得紧紧,脸上除了严厉、凶狠,便是革命的同志间的没有丝毫杂念的笑,想要找些“羞笑”、“情笑”、“温情脉脉的笑”,几乎没可能。这些笑,都属于阴暗角落里。至于这类“笑”上发展起来的“相嘴巴”,那就更见不得人。那时,尽管我知道存在“相嘴巴”,但我确确实实时常怀疑它的真实存在。到了发育成熟阶段,我甚至担心自己是否有点怪,有点不正常,虽然没机会,但我确确实实感到有“相嘴巴”的需要,可现实生活中,眼中看出去的人,即便热恋中同进同出的男男女女,也是坦然处之,一派正经,相互连手指头都不碰一碰。
前些日,与一朋友聊天,她说起,她第一次公开看到“相嘴巴”,是在文革后期一部罗马尼亚电影中。这种镜头,电影中通常被删掉的,可那次,男女嘴巴渐渐靠拢后,竟然真的粘到了一起。出现得突然,她无思想准备,当下深感紧张、惶恐,像是自己大庭广众前做了伤风败俗见不得祖宗的事……这时,坐她一边的母亲,非但不给理解、同情,还要加重她负担,倏然回眸,给一个极为严格的审视,不知是观察她的反应、动向,还是想惊醒她,阻止她想入非非……当然,现在想来,这位母亲完全可能也是个受害者,只因自己也感到了灵魂的振动,想排解,想显得事不关己,于是,慌乱中,做出了这种“嫁祸于人”的事。
如今,男女嘴巴死死相接相粘相咬,即便大街上都屡见不鲜;而电影中,简直象味精、胡椒粉,连我的三岁小女,看到差不多时节,电视机前都会自言一句,“Theyaregoingtokiss",而且百发百中。且不说导演的手法是否存在问题,单就“相嘴巴”的频繁与公开,从中已不难看出时代的进步,看出过去岁月人的悲哀,人性的压抑和违背自然的程度。
不知是否“后遗症”关系,不管“亲嘴”还是“相嘴巴”,我听来都有点不恭、不正经味。相比之下,标准国语中的“接吻”说来听来都显得自然,顺耳得多,也正派严肃得多。
说到“接吻”,又随便想起两件事,还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时,这两个文雅的字,词典里搁久了,初初再世,还带一定时髦性。一次,一位颇想显出些文化程度的人,对我稍显扭捏地说到了“接勿”,我没懂,但也只好装懂,不问;直到他加上手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接吻”。“吻”字不识,去掉边旁念“勿”,这种方法倒惯用,也想得通。可另一次,一位发音极清晰的小姐对我说“接熏”,实在把我搞糊涂了。我死死叮住不放追问,什么是“接熏”。她被我追得面孔通通红,生出许多女孩的娇羞风情,好半天,我才终于弄清,她说的“接熏”其实就是“接吻”。实在不好意思纠正她,当下,我熬住笑,装出付顿开茅塞的样,“奥奥奥……”地应着,一脸诚恳,心中却想:真是不知从何谈起!
(二)
说来惭愧,十几岁开始发育,我就对“吻”产生遐想。一次,见一本书上写到:在法国,如果见到迎面走来一个漂亮女人,你可以向她请求,让她给你吻一下。书上还写:这个漂亮女人多半是会答应的。扰人心境的是后一句。
我从不觉得做中国人有什么不好,可读过那段文字后一长段日子,我羡慕法国人,非常羡慕。我想:自己要是法国人多好,那就时不时街上站站,见到这个,请求一下,见到那个,请求一下,想吻这个就吻这个,想吻那个就吻那个,多好,多开心……可“想”只是想,想了几十年,也没想出个名堂。至今为止,除自己太太那个有法律效用、发过证书的吻,还没得过一个“额外”的。既没额外地吻过别人,也没额外地被别人吻过。
我有位朋友,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澳洲待过一年,在澳时,曾在悉尼北区一家俱乐部的餐馆里打工,打的是洗碗工。那年除夕夜,十二点的钟声一响,俱乐部里欢呼成一片,男男女女如醉如痴,抱成一团,吻成一团,为的是迎新。这位朋友当时正汗流满面,蒸汽机前“叽嘎、叽嘎”地洗碗。为外面响声吸引,他忍不住好奇,走出厨房,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看,他惊呆了:如此场面! 竟如此场面! 如此好事!竟有如此好事,竟然可以免费接吻、拥抱,而且随意。立时,他热血沸腾起来。热血一沸腾,一旁老板监视的目光看不见了,被炒鱿鱼的危险顾不上了,脱去肮脏的手套,解下油腻的围兜,然后,像鸟像狼一样地飞身窜出去,“混”入人群,在慷慨大度的人群中擦亮眼睛寻找,专寻专找那些年青漂亮性感的女的,寻到就抱,抱到就吻,吻过后再找,再抱、再吻……一口气,他又抱又吻多达几十个。实在太兴奋了,以至激动的时刻已过,人们沸腾的热情已不那么沸腾,他仍像部坏了开关的机器,无法停住,俱乐部楼上楼下到处走来走去,看见“满意”的--也就是年青漂亮性感的女的,便双臂一张一摊,装出一付天真烂漫像是真在辞旧迎新的笑脸,迎上去,用刚学到英文扬声道:“Happy New Year,Darling”。 “这种机会可不能放过……”事后,他这样总结。
向我叙述那晚又抱又吻的经历时,他仍身临其境,沉浸于幸福,眉飞色舞,笑得嘴合不拢,还不住感慨:“喔,开心开心,有劲有劲……外国人,喔,擦那,大方大方……。”
这位仁兄胆大,天生胆大。
出国前一次,上海作协举办舞会,我们都参加了。他去得较迟,但迟到的他目的明确,一到舞场,还未站定,先来个快速扫视,瞄准人群中一个最年青最漂亮的,抢在他人前面,上前,拉住人家的手,拉住就跳。跳的是三步。偌大个舞场,差不多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疯狂地搂着人家的腰,疯狂地飞速地转呀转地,转了足有两圈。待到转停,年青漂亮的已被他转晕,脸刷白,就差呕吐,他却吃了兴奋剂般,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一付“赚了赚了,合算合算”的样。
真是“胆大有饭吃”。这“胆大”的含义,既要敢做,又要皮厚,还要敢于承担可能被拒、可能被“白眼”的后果。
年轻漂亮的女的,想接触的不只他一个,可胆大的就他一个。
我是佩服他的。佩服他敢作敢为,根本不顾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做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因而,他得到很多人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他是个“尖子”,行动的尖子,得到的尖子。
然而,有一点值得提一提,他做那些事之所以做得起劲、开心、沉醉、激动,是因他做那些事的对象都是他喜欢的、经过挑选的。
写到这,想到这些天本地华文报纸正在谈论的所谓“天堂之吻”(提倡中国人也行接吻礼)。大多数人之所以一谈到吻,就触到兴奋点般,止不住地想谈,最好无休无止谈下去,无休无止扩展想象,那是因为都把自己放到了我那朋友的位子上,将吻的对象建立在经过挑选的、自己喜欢的想吻的人身上,认为自己在谈在想的是那些想了半辈子都没想成功、唯恐一辈子都想不成功、以至造成终身遗憾的、散发无限诱惑的吻。可有一点,我们中的大多数是否都疏忽了,礼节性的吻不是这样的,不似想象那样充满天堂味;礼节性的吻,是不能挑挑捡捡的。那样的吻,你想吻的固然可以一吻,但不想吻的,你也有义务必需去吻一吻的……
瞎扯,纯粹是外行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