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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九春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12-02-02 02:00:00  浏览次数:3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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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面试我的考官竟是一位奶声奶气的小姑娘,她至多也就五岁年纪,坐在宽大的藤椅里,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君主一样地向我询问。

“你是本科毕业吗?还有……

我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机械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的脸涨起了潮红。

“你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你很善良,是啵?”

这是个什么问题呀。一切都猝不及防,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我忽然意识到我居然忘记了那句吸引我来的广告词,也忽略了身上穿着的白色风衣。难道白色衣裳与善良有关系吗?真是孩子的逻辑,话虽如此,可这的确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我将目光投向她,看到小家伙的眼光很专注,不容不答。我避开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珠,冷静思索了一下,郑重地回答她:

“嗯,是的!我喜欢白色。”

谁想,我的话音刚落,小姑娘竟高兴地手舞足蹈,拍手欢呼,露出了童儿的天性。瞧着眼前的孩子,我哭笑不得。我郑重其事地望向她,见小姑娘长得胖乎乎的,头的一侧扎着一个小辫子,脸蛋的一边还沾着一道草叶状的泥巴,胸前挂着一个毛茸茸的绒制淡黄色心形吉祥锁,更有趣的是,我发现小姑娘同样穿着一件精巧的白色小风衣。

小姑娘并没有给我多少放松的时间,很快恢复了威严。她双手拄着藤椅扶手坐正身躯,居高临下地接着问:

“说说看,你对薪酬有什么样的要求呢?”她问得口气很老道,显然做这样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了。

我酸楚的有些要哭了,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感觉自己变成了强盗,在半路打劫。与一位乳气未干的孩子讨价还价谁受得了。基本的自尊让我很不自在,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可是,未等我做出表示,耳畔再次响来脆嫩的声音:

“我决定了,每月你的薪金四千哦!你还满意吗?”

小姑娘说着从藤椅上翻滚下来,踏过潮湿的草地,奔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一只手,不容分说,热切地仰望着我,“老师,你就答应做我的老师吧,我喜欢上你呢!”

到这时她才让我看到了她的原生态。

瞧瞧太阳已经西斜,天将垂暮,今天想出山有点困难了。经过了一番思想上的煎熬,蹉跎中我暂且留了下来。

但在以后的好长时间里,我都难以接受一名大学生被一名幼童招聘的现实,内心深处的不平让我体会了一种无法言传的伤害。一切都很滑稽,我不由得后悔起那天的草率,如果不在路过的小站中途下车,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真是自取其辱。

 

本来,我的目的地是三百里外的北京。

出了省城,列车两侧的玻璃窗都被乳白色的雾封闭了。华北平原的雾是著名的,雾粒清澈洁白却很浓密,遮天蔽日,整趟列车好像浮游在云涛里,让人心头不由升起一种奇异的神秘感。乘客大多都是和我一样飘泊疲惫的年轻身影,东倒西卧的。虽是清晨,车厢里光线暗淡,弥漫着困顿与曚昽的气息。不少情侣还未落座便迫不及待地搂抱在了一起,无聊的孤雁单身们则整齐划一地打开了mp3mp4,每个人的脸都是苍白的。闭眼一想,大家多像是一群被驱赶到汪洋里的鸭子呀,在争先恐后地进行那前途未卜的人生泅渡。

我的面前也有一对燃烧中的恋人,他们好像从登上列车就在不停地啃着,到了座位上就更加给力了,完全罔顾周围的视线,男的几次欲把手掌插进女友的裤裆都未成功。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只是在列车上,这对激情难耐又青涩的恋人不得不将就着来,效果自然打了折扣。看着男孩儿那费力的狼狈相,我忍不住噗嗤笑了,暗骂:“嘁,小子,笨死了呀!”

对于眼前的放肆,我没有感到不适,这种事早在七八年前我就体验过了。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们做的要比他们精彩多了,起码我的那位比眼前的小子要强悍利索的多。说是偷吃禁果,那都是迂腐之人的概念,我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一直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论阅历,我肯定是眼前这对儿的学长、前辈喽。车内其它的旅客也不在意,眼光扫到的人就像看了一幕拙劣的电视,无动于衷地避开,或沉睡或低声谈论着某个城市的招聘会,以及某位官员和老板的子弟不用考试就进入了政府机关等热门话题。

嘈杂中,女的发出了轻俏的呻吟,男的也在深度喘息,从喉咙里冒出了哼哼声,我知道这是一种舒展的释放。显然,这对恋人在有限的条件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一阵散淡松弛的厮摸后,燃烧了一把的学弟学妹无力地垂下了手臂,四肢相搭,卷曲而卧,在狭窄的空间合成了一组很难受的人体拼图。他们睡了,两张暗黄色的脸皮上闪烁着润润的光泽。

本就污浊沉闷的厢内空气有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我想去卫生间,刚起身看到对方身下有一张揉皱的报纸飘落到了地板上。

正是这张小报改变了我的行程。

 

我在古城保定与北京之间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

时间已临近中午,大雾没有散去的迹象,仍然辨不清方向,但是头顶上的雾变得透亮了许多,在雾的高端,飘游的雾气被阳光镶出了金边,呈颗粒状,宛如细碎的星云,光灿灿的甚是好看。

大学毕业半年多了,工作还一直没有着落。人在脆弱无助的时候,是很容易被一件偶然的事情吸引和诱惑的,我之所以在中途下车,就是被小报上一句广告词打动了。广告词是这样写的:

“一个喜欢白色的女孩儿,招聘一位喜欢白色的家庭教师。”

我有点鬼使神差,轻易地被一位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从火车站带走了。我们改乘的是一辆大马力越野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秃顶男人没有任何表情,与我就几句话:“欢迎你!请上车。有事请吩咐。呃,这事我不太清楚。”除此之外,一切哑声。

在弥漫的大雾中,越野车一路向西,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我被带到了一片临河的山峦下,于是就出现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这时的雾已经像面纱一样撤去了。

按常规,招聘家教,最起码我的面试官应该是孩子的父亲或母亲,然而,一切都让我大感意外,我的考官就是我要教的孩子,整个答辩过程,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大人出现,只是在我勉强答应留下来后,那个秃顶男人才从远远的地方过来,预先支付给了我第一个月的薪水,并很认真地让我办理了支付手续。说实在的,在天南地北的应聘经历中,我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的礼遇。

就这样我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可是,从答应留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

 

一个人为年轻幼稚付出的代价是各不相同的,但当时的我连死的心都有。我来到的地方连个村庄也不算,只是在一道山梁上穴居着四五户人家,冒着清冷的炊烟。除此之外就是满目的大山乱石,摇曳的草木,方圆几十里再也看不到一座人造的房屋。山峦前流淌着一条小河——拒马河。河上游靠近山洼的地方有一汪蔚蓝,是自然形成的湖泊。河岸与女孩家相隔的地方是大片湿润的草滩,无边的星星草传递的是各类昆虫的轰鸣,惟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草滩上盛开着连片的白花,清一色的花瓣如千万只白蝴蝶飘落在河畔,让人心动。河的四周是棋盘似的峻岭,错错落落的封闭了天空,将谷地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我像是被抛到了天边,想到了电影中野人出没的地方。

庆幸的是这里居然有电,山石结构的瓦顶住房,外表陈旧,里面却是意想不到的豪华。屋里全是自然木料的高档装修,时尚的日用品应有尽有,就连女孩的睡床上都是一字的顶级丝绒用品,所有的摆设无论大小无不透着富贵与时尚。让我惊骇的是临窗的地方竟摆放着一架通体白色的钢琴,在四月的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联想到我来应聘的前前后后,我的内心有了许多问号,女孩的家人是谁,为什么见不到她的父母?我断定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山寨人家。

“管它呢!”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她叫九春。我还见到了一位古怪的老人,他是女孩的爷爷,在我来之前,九春和六十岁的爷爷生活在一起。老人清癯的身材,眼光看上去凶巴巴的。他独自住在一所房子里,自己料理生活,从来不让人打扰。他与我打过几个照面,我几次试图接近他,都被他敏锐地回避掉了。老人每天上午拿着几件老旧的乐器出门,直到天黑了才返回,遇有刮风下雨,老人就一个人关在房门里,捧出大堆发黄的书抄写。老人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只有偶尔的时候才出来逗逗孙女。

我和女孩同住一屋。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山区的夜晚静的怕人,这种可怕不是因为陌生,也不是担心有没有野兽和坏人。这个时候大脑极其的空洞,最容易胡思乱想,直至泛滥成灾。结果担心的事马上就来了,求职路上的各种艰辛、苦闷、彷徨、遭遇、见闻,再往前热烈的毕业庆典、晚会,与同学、老师的作别,街边的海报、车站广场上被警察追赶的小偷,有用没用的都一股脑儿在脑海里翻腾起来。烦人的是在这中间,火车上邂逅的那对欲火中烧的男女影像经常跳闪出来,好像与我有什么关联似的,就是不肯消失。无聊!想它做什!可是我很快发现,我的整个思绪一直被这对恋人的影子牵着,无法摆脱。他们像一对魔鬼终于把我引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不……不要!我在心底里惶恐地大声呼唤:我不要想起他呀!不要!……我用双手抱住头挣扎,但为时已晚,我哭了。脑壳上仿佛豁然裂开了一个风洞,一段尘封已久的时光记忆似山洪一样袭来。

 

位于县城中心的初中门前,每天午后都很热闹。时值初春,正是换季的时节,门口的小商贩们购进了许多新鲜时令的小玩意,其中有一块白色的纱巾远远的吸住了我的眼球。我和同行的两名女同学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条白纱巾。

“阿姨,这纱巾多少钱?”

卖东西的中年妇女认识我,“卖别人十块。靓丫儿你要,给阿姨九块就行!”

我从兜里摸出了七块钱,又向同学借了两块。女老板帮我把纱巾围在脖颈,同学们都兴奋地嚷漂亮。

女老板啧啧地道:“就是嘛!婷婷是咱县城里的仙女!可惜我没福气唷,养不出这么俊的闺女!”

我欢喜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正要进入校门,就见眼前一暗,五六个歪鼻邪眼的肉身呼啦上前围住了我。其中为首的我认识,绰号叫烂瓜,是有名的恶少痞子头,整天吆喝着一群同伙在学校门口滋事生非,欺弱掠幼。

同学们看到烂瓜一伙吓的都跑开了。烂瓜揪住了我的纱巾,嘻嘻笑着:“乖乖,是挺妖的!来让哥们嘬一口!”

我被吓得不知所措,四处躲藏。

烂瓜越发得意,竟上前抱住了我,就在这时一道电闪般的亮影冲进人群,拳头起处,烂瓜“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救我的人是彭飞,我的同班同学。

烂瓜一伙扑上来,围住彭飞一阵暴打。他们让彭飞告饶叫爷爷,可是彭飞满脸淌血,就是不屈,几次被打倒在地,他都一次次爬起来,直到烂瓜一伙不敢再打下去了,彭飞仍像铁塔一样站在那里。

彭飞瘦瘦的,黑黑的皮肤外加一双大眼睛。我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勇敢。当时我吓傻了。

烂瓜们散去了,我哭着奔上前用新买的纱巾为彭飞擦血,他却抬起伤臂推开了我,独自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和彭飞相好了。

当时我们正在读初三,面临着中考。说是中考,其实在我们县城那几年中考远远胜过大考,因为全县只有一所高中,录取的数额是十三比一,这比大学录取高出了好几倍,竞争之残酷可想而知。

在我的印象里,彭飞喜欢运动,一直保持着学校百米赛的记录,同学们送给他的昵称是“飞毛腿”,他还痴迷航模和鼓捣电器什么的。他的学习却严重偏科,数学尚好,其它科目一塌糊涂,考试成绩在全班近百名学生中始终垫底。

中考前的一年是暗无天日的,我们每天清晨顶着星星离家门,晚上十点多种披着月光出校门。还未长成的躯体背负上了来自社会、家庭、今天与未来的多重压力,每个人都如同在险恶的山道上运送石料的驴崽,被压得呼哧哧喘不过气来,一步一滑,随时都可能跌入山涧。

一次模拟考试后,作为学习委员的我正在班里登记考试成绩,猛然听到纷乱的操场里许多人在喊叫,我急忙跑出教室,抬头看到四层高的教学楼顶上站着彭飞,他脱光了上衣,欲跳楼自杀。同学老师们都慌乱地聚在楼下呼喊。

我感到大事不好,拼命冲上楼顶,哭着大叫:

“彭飞!彭飞!……

我跪倒在了彭飞身后,向他哀求:“彭飞,你不能这样!”

彭飞不为所动。

情急中我向他喊出了早就想表白却羞于启齿的心语:

“彭飞!我……我不能没有你!你要走把我也带走吧!”

我的哀告终于打动了他,彭飞慢慢回转了身。

这以后彭飞的情绪一直低落,我们的心却连得更紧。我知道他之所以要跳楼,完全是因为家庭的逼迫和学习的压力。他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有为他购买别的礼物,而是将自己毫无保留地送给了他——就在晚自习后星光下的河边。

我翻了个身,星光中看到小九春睡得非常香,鼻头像蝉翼一样翘动着。

初尝禁果,我们都是慌乱的。第一次好像并没有做成功,除了紧张也没什么感觉,可是自从有了第一次,我们就再也难舍难分了。河边、树林、水泥管、地穴、废弃的砖窑、无人的教室到处都是我们做爱的场地。每次,如有条件我们都脱的光光的,若是时间太紧,我们就搞快餐。

起初,彭飞每次趴到我的身上,都把我的乳头含在嘴里长时间的吸允,他的身体在不断地抽搐,由于咬得很疼我不断挣扎。后来,我也有了这种需求,而且很强烈,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释放,畅快极了。肌肤相亲所带来的快感让我们第一次体验到了生命的珍贵与奇妙。以后,我就由着彭飞来,那一刻,我们极其地放松、享受,忘记了生和死。

不久,同学们私底下知道了我们的事情,相熟的好友笑称我们为“野百合”,我察觉到周围有许多鄙夷的目光,当然也不乏羡慕的眼神。我们不怕,没人可以阻拦我们。

我顺利考上了高中,彭飞的成绩却依然糟糕,但他不再追求轻生。他的老爸通过缴纳巨额赞助费也将他送入了高中校门。我们的性爱关系也由初级晋升到高级,一直保持到高二。

高中的课程难度大,作业多,耗时长。不论大考小考,考前考后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与彭飞都要找地方做爱一次,有时在考间还要来一次,就如同洗了一次热水澡,次数之频繁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的胡来,不但没有影响我的学习,反而使我的成绩节节攀升,跃进全年级前三就再也没有掉下来。彭飞的学习还是那样,他早已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但是他一扫过去的颓废与萎靡,变成了全校最帅气的小伙,惹得许多女孩心意涟涟的。以后……

我惊悸地坐起身,不敢再想下去,脖颈处已浸出了多层冷汗。

山谷里掠过一阵夜鸟的鸣叫,我下床掀开窗帘眺望远处的小河,发现河面的水似有了微微的亮光。觉睡不成了,我坐在床边想开启台灯看书,手伸出又缩了回来,我听到了小九春均匀的呼吸声,我不能惊醒她。我靠在床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无意中有一片莹莹的亮光吸引了我的眼球,啊,那是挂在孩子胸前的吉祥锁,软软柔柔的。透过窗帘射入的星辉将吉祥锁的毛细纤维照的亮晶晶的,我不由得伸手去摸,小九春突然醒了,敏感地抬起小手护住吉祥锁。

“老师,你在做梦吗?”小姑娘惊诧地盯着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

小九春也不睡了,她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起有关白天鹅的故事。我问起她的爸爸妈妈,九春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歪着小脑袋深奥地告诉我:

“我的爸爸妈妈吗——他们去了远方。”

 

我的任务很简单,主课是教九春学习汉字,兼教女孩儿学习音乐和英语单词,此番交代不是出自爷爷之口,而是那个秃顶男人,九春和爷爷都称他为老罗。看得出老罗主管着这里的一切,他不住在这里,每周带着越野车进山一趟,为我们从城里买来各种日用品和新鲜的白米、面粉、鲜肉、蔬菜水果,九春爱吃的巧克力、爷爷喜欢的海蜇,当然也少不了供九春学习的各种电子读物和画片,同时老罗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定期检查九春的学习情况。九春的学习是有严格的奖励制度的,每学会一个汉字,就奖励一百元钱。从庞大的开支花销中,我猜出这个家庭背后肯定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

第一天给九春上课时,老罗交给了我一个碟。晚上,我把光碟投放到荧屏上,屏幕上播放出的竟是九春在北京演出的盛况。原来九春四岁时就出名了。那年一位到山里采风的音教授把九春带到了北京,几段咿咿呀呀的京剧清唱,四岁的娃娃轰动了京城票友大赛,他获得了金奖。碟盘里录制的就是她获奖时的实况,这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喜悦。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认真注意过这个孩子,我的心思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里。远离了城市的灯火与喧嚣,就意味着远离了时代与友谊,那种可怕是让人心惊胆战的。自从看到光碟后,我对九春产生了兴趣,我发现小女孩很感性。大山里接受电视用的是锅形天线,信号不好,视频节目主要依靠光碟。九春痴迷京剧,就是看着唱片模仿会的。大多数剧情和唱词她根本不懂,可她总是唱的涕飞泪洒,一塌糊涂,深陷剧情不能自拔。我不懂京戏也不感兴趣,没法带她,在这方面我们俩的角色是转换的。九春偏好京戏天赋很高,学习汉字却是被动的,每天记牢一个汉字,读懂它的意思,对于她来说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由于夜晚总是失眠,那天晌午,我和九春都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九春不见了,我站到窗口望,屋前的草滩上并没有九春。

她会去哪里呢?我沿着河岸四处寻找。四月正是蟾蜍繁育的时节,清澈的河水里黑压压的游动的全是蝌蚪。我顾不得这些,举目远眺,影影绰绰看到九春坐在河上游的湖泊边。我朝那里赶去,远远地瞧见湖面和草滩上漂浮着几只白色的大鸟,是天鹅吗?我暗自惊问。这时我又发现天空中还有成群的大鸟在向湖泊降落。我抑制不住兴奋,不顾一切地快步向那边跑去。我的唐突产生了预料不到的后果,在距离湖水还有一段路时,湖中的天鹅显然受到了惊扰,嘎嘎叫着拍翅飞走了,还未降落的鹅群也转项扎入了蓝天。

九春见我驱散了鹅群,抹着小眼睛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扑到我跟前,挥舞着小拳头捶打我,边捶打边大叫:“你是坏蛋!坏蛋!……我不要你来这里!……

事件发生后,九春竟拒绝听我讲课,闹起了别扭,而我也第一次对这个孩子有了一份内疚。正是这份内疚一度改变了我的想法。

既来之,则安之。我劝慰自己暂且呆上一段再说。

荒凉的山峪对我有了几分诱惑。这天下午,九春又去湖边与野天鹅嬉戏去了,真无法相信,小姑娘与天鹅们在一起却是非常的和谐,俨然是一群亲密无间的小伙伴。我无所事事,正想去别处遛遛,忽然听到西北面的山坡上传来异样的乐曲声。我寻着声音望去,看到在我们住的房屋后面有一座云雾飘渺的大梁,霞光里晃动着六七名老人的身影。巨大的好奇驱使着我的脚步,在穿过一片薄荷林和桑树林后,我在大梁前的一个小山岗上停了下来。我瞪大眼睛,瞧见大梁上生长着无数参天的古柏,其间布满了巨石筑就的断壁残垣,从其规模和构造看,明显是一座古代遗址。老人们聚在乱石堆里的空地上,每人身着白色长袍,分别操着鼓、箫、笙、锣等乐器在忘情地演奏,九春的爷爷就在其中。鸣动的曲调古朴清雅,宛如来自天庭,演至高潮,老人们竟跳跃起来载歌载舞,似是在举行一项重大的仪式。更美妙的是,听着这种古乐有一种刺入心田的疗伤感觉。后来我从爷爷口中得知,这里的确曾经是一座庙宇林立的古城堡,名叫亚古城,老人们所演奏的乐曲就是古城堡残留下来的,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九春的爷爷与老伙伴们已在遗址上演奏了数年,只是我第一次听到看到而已。

 

时间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我对所在的峡谷熟悉了许多,自然,与小九春也渐渐有了感情,孩子与我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我是老师,不知不觉中也担当起了姐姐和妈妈的角色,多少还有些保姆的味道,想起来挺好笑的。

这天老罗来了,他要求我一起去接九春的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地问:“要去北京机场吗?”当时,我高兴地竟有些失态,想见到孩子家长的愿望比九春还迫切。在我的潜意识里,九春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出国经商的大老板。

老罗对我的询问没做任何表示。

越野车载着我和九春驶出了蜿蜒逶迤的山路,在大山外的县城边上了新修成的张石(张家口—至石家庄)高速,方向却是向南。不到两个小时,越野车进入了古城保定,停在了一个有武警守卫的大门口前。我透过车窗向外看,认出是保定第一监狱,我诧异地望向坐在前面的老罗。老罗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开门下了车。

我莫名其妙地随着小九春也下了车。

不一会,随着大铁门“咣啷啷”一阵轰响,从监狱里走出一个人,瘦瘦的高个,黑黑的,一双很大的眼睛好像并不适应外面的阳光。

“这不是彭飞吗!”我抬手捂住脸几乎尖叫起来。

“爸爸——”小九春大喊着跑过去。

“爸爸?”我不敢相信女孩的呼喊,脑袋里像引爆了一枚炸弹,随后就没知觉了。

等我醒来,我还躺在彭飞的怀里。我看到他也是一脸的错愕。

“你们是一家?”我轻声地问。

彭飞专注地望着我,他带着几分憔悴,但眼睛还是那么亮,他向我郑重地点点头。我又一次晕眩了过去。

我没有再回亚古城峡谷。

十几天后,彭飞打来了电话,他告诉我小九春已住进了医院,高烧不退。他哀求我先照顾一下孩子,他什么要求都答应我。他说他是因伤害罪被判入狱的。接着话筒里传来的是九春的哭叫……

我赶到了医院,小九春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我的怀里,我看到小姑娘瘦了许多,眼窝都深陷下去了。看到孩子的样子,我的眼窝里也噙满了泪水。

我郑重其事地找彭飞谈了话,答应再陪九春一段时间,只是这期间我不想见到她的爸爸。不过,我提示给他,我不会让他们父女长期见不到面的,等小九春安稳下来,我会立刻走人。

彭飞什么都答应了我。其实,对于他我也说不上什么感觉,我们之间虽然有伤,但没有恨,我只是觉得我无法面对我自己,无法面对那混乱不堪的过去。

 

在我的陪伴下,小九春的病情迅速好转了,可她的神情依旧消沉,出现了很多异常状况。她想见到彭飞,但每次见到彭飞又如同看到了魔怪,惊恐万状,常常扑躲到一角颤抖不止。晚上小家伙也是噩梦连连,又哭又叫,像是受到了惊吓。医生告诉彭飞,小九春需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疗养。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小九春疗养呢。就这样,我带着小姑娘又回到了寂静的亚古城峡谷。

回到山里后九春的情绪果然好了很多,然而她还是经常做噩梦,怕见到彭飞。她还提出了一个让人费解的要求,从今以后不再接受爸爸的金钱奖励,而是要爸爸每次奖励给她一只大白鹅。彭飞虽感到奇怪,却还是答应了女儿的要求。我看出,在彭飞的世界里,女儿就是国王。我很好奇,想不通发生了什么,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彭飞出狱后为了安慰女儿,曾带着九春到他的养殖场游玩。彭飞早在辍学不久就当上了大老板,他接替了心灰意冷的父亲,并在原有的基础上获得了长足发展,雄心勃勃地在省城建起了大型羽绒服生产厂,制定了庞大的财富占有计划,即便是在服刑期间,他的企业也未受到大的影响。彭飞开车把女儿带到了建在河边的养殖场,那里养着上万只大白鹅,是羽绒厂重要的原料基地。乍看到白烟一样铺满草滩的鹅群,小九春惊喜的不得了,她跑到鹅群中间,挨个亲昵白鹅,还旋转着白色的衣裙跳起了舞。之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九春听到了白鹅凄厉的惨叫,她寻着声音望去,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些工人正抓着鹅脖子在活拔羽毛。据说用这种活拔的鹅毛制成的羽绒服,质量格外优良,远销日本和欧美大陆,利润颇丰,是彭飞与同行竞争的拳头产品。现场大白鹅的声声惨叫,吓晕了小九春,她躺倒在地浑身抽搐。从那以后,小九春就高烧不止,出了院也一直处于惊恐之中。

我终于触感到了这个善良孩子的某些心意,更加喜爱上了她。

 

表面看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但养殖场风波,无疑在九春父女二人的情感世界里上演了一出恐怖大片,留在女孩幼小心灵里的惊悸远远胜过了皮肉的伤痛,需要慢慢抚慰调理。这时的我也是心绪难平,挺酸的。过去我的恐惧来自幽深的峡谷,现在遭遇的却是像热风一样扑面的尴尬。这算怎么回事呀!我有了一种倍受折磨的感觉,加快思索如何摆脱小九春的情感纠缠,逃离峡谷。爷爷好像察觉了什么,常常站在屋门口发愣,等我发现时,他又慌忙离去。这段时间,彭飞信守承诺没有回过亚古城峡谷,准确地说是没有踏进过家门。有两次他回来了,远远地站在峡谷口向这边张望,我懂得他实在是想孩子了。每当这时,我都寻找理由打发孩子到屋外的山坡上,站得高高的让他看到,而我捂着满脸泪水跑出去很远。我和九春此时此刻出奇地一致,都不愿见到这个男人。

爷爷终于忍不住了,他似乎知道了我与彭飞发生的事。这天在九春去湖边玩耍时,老人找到了我,要求和我谈谈。他告诉我,彭飞是个苦娃。他三十九岁时才有了彭飞,彭飞四岁时妈妈便病逝了,是他一手拉扯着彭飞长大的,彭飞从小得到的爱很少。说到这里,老人低下了头,他说他曾一心想着让彭飞学有所成,考上大学。可是,这孩子天生与学校绝缘,他曾经为此很愤怒也很绝望。老人停顿了好一阵接着道,彭飞结婚后并不幸福。老人连连的深深叹息,表示千错万错都是父亲的错!我不该那样逼他。他请求我原谅彭飞,帮助他。说到这里,老人抬眼巴望了我一刻,随后起身默默地走了。

后来,我从彭飞口里得知,爷爷也非常可怜。那年彭飞从高中退学后,老爸一气之下,丢弃千万资产从县城返回了老家亚古城山谷,埋头研习起濒临失传的亚古城音乐,从此再也没有走出过大山。

 

自从爷爷与我谈话之后,我与彭飞有了接触。可是没人晓得,我们的内心里都潜藏着一道深深的伤口,触一下便滴血,好久了都无法愈合。

与彭飞的做爱行为发生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刻,虽然我们故意把脸皮弄厚,罔顾了社情民意与舆论的鄙视,但最终我们无法回避由此结下的恶果。到了高二时,我们的性爱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有机会一天就要好几回,我们的下身常常是湿淋淋的,身上彼此带着一股熟悉又难闻的气味。高二下学年,一次洗澡我突然发现我的肚子出现了异样,涨了许多。当晚,我慌慌张张把彭飞约到城外的小树林,让他看了我的肚子,我们彼此都傻了。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我吓得不住地冒冷汗,彭飞紧紧抱住我,我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可是越紧张我们就越想做那事,那天我们在沙地上连着做了三次。那事做完了,肚子里的事还是没招儿。

回到学校,我把腰带尽量扣紧,穿起了略微肥大些的衣裳,还好,自顾不暇的同学老师们没有注意到我的体形变化。由于我骄人的考试成绩,班主任还多次让我登台去介绍学习心得。我能讲什么呢,我只觉得在同学们拼死拼活的时候,在每个人都面临崩溃的时刻,频繁的性爱给了我频繁的轻松。我像一只悄悄溜到河边啃吃青草的小母羊,吃饱后又溜回了那封闭禁欲的羊圈,在那浩如烟海的公式算题里,在水深火热的同类里,我偷得了片刻的休闲与欢愉,释放了些许无法承受的高压,于稍稍松弛的状态中完成了自己的功课而已。但我能讲这些个吗?我只能瞄着老师的眼神胡说八道一通,从课外读物里随便挑些华丽的辞藻蒙混过关。事实是,我已闯下了大祸。当时我已想好,大不了就去死!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肚子连续的疼。彭飞暗中找到了一位同学在乡卫生院当医生的妈妈,在破陋的病房里我生下了一个婴儿,从同学妈妈的嘴里我知道这个小生命也就刚刚满七个月。我用被子紧紧裹住头,没有看孩子一眼,甚至不知道他(她)的死与活。当天晚上,我们胡乱用身边的衣物裹起婴儿逃离了医院,半路上,彭飞抱着孩子离开了我。当时,我们就一个念头——逃!逃得越快越好!后来,彭飞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说那孩子丢掉了。我很漠然,我知道那孩子活不了。

从那以后,彭飞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经商的路。我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我的学业。我们天各一方,彼此再也没有见过面。我相信彭飞与我一样,我们都想从那段时空里逃出来,内心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不愿也不敢再相遇。你是一个坏女人,是个勾引男人的浪妇吗?这样的疑问像阴云一样,多少次飘过我的心头。有这样的警讯在耳,大学四年我没有再触及情感方面的事,回避任何与此有关的活动。我的异样加另类的表现,惹得不少校友竟误认为我将来可能是一位西化的独身主义者,并给我戴上了一顶高帽——性洁癖者。

看来人世间最不可琢磨的就是命运,谁能想到,半路上一张小小的报纸,就像契约一样又将彭飞与我聚到了一起。

“对不起!”彭飞终于先开口了。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眼下我最关心的不是这件事情。

“怎么不见你的媳妇?”我问出了最想问的话。

“她去南方了。”

一只肥大的野兔“嗖”地从草丛里蹿出,我心里一惊,望着它跑远了。

“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彭飞转头望了我一下:“我就是因为她蹲的牢房。”

彭飞的话让我的心再次抖动。

他很平静:“结婚后,我们一直吵架。她一直抱怨得不到满足。”

我惊讶地望向彭飞。

“后来,我连续出差三个月后,在家里堵住了他们。”

“那男的是做什么的?”

“是个教拉丁舞的老师。”

“你打坏了人?”

“也没怎么样,只是伤了他的命根。”

“被判了多少?”

“一年零六个月。”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别样的情感,促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彭飞愣愣地看着,猜不出眼角挂着泪珠的我是在哭还是在笑。

一阵微风掠过了我的全身,我听到远处的山梁上飘来了清雅的乐章。

事情越来越明朗化了,尽管我相信彭飞还没有讲出全部的实情,但我对他近几年的状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我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个问题,对于我们的意外相遇,实际上彭飞比我还要紧张,他同样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在一些关键当口一直逃避。男人有时比女人更脆弱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时候,小九春在我们之间变得格外重要了,没有她,我们找不到聚在一起的理由。让彼此都感到惊讶的是,分别了几年,我们好像一点都不陌生,没有任何的距离。他虽然比过去略胖了些,神情上多了些老板的霸气和持重,可他分明还是个大男孩儿,还是那样率真。起伏不平的心潮告诉我,过去我们那长达几年的恋情并没有远去,在一直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想到这些,我很酸楚,我多么像一个在外兜了个大圈又狼狈地回到自家门口的叫花子呀。彭飞毕竟娶妻生女,我算什么,难道要从初恋情人沦落为一个第三者吗?人走过的路有时真得是叫人啼笑皆非的!

 

七月初七就要到了,这天是小九春的生日。九春依然很恐惧,见到彭飞就紧张,又想又怕。我很心疼这个孩子,又不能完全理解小姑娘的心灵世界。她的恐惧未免来得太早了,而她恐惧的对象却是我们的童年所没有的——多少人都在梦寐以求的金色事业——给她创造了丰厚财富的父亲。无疑,小九春的表现让彭飞很有压力也很受伤,为了博得女儿的欢心,他煞费苦心。每逢周末,他都让后勤主管老罗从养殖场送来奖励给女儿的白鹅。每当看到一只只欢蹦乱跳的大白鹅,小九春都毫不吝惜地把接收到的白鹅全部放生在河滩和湖水边,任它们自由放荡,她完全像个奢侈的小贵族。我私下担心九春的任性会不会惹恼彭飞,可每次彭飞都是笑笑,然后默默地走去,他只把女儿的行为看成是任性和对白鹅的偏爱而已,根本不在乎。从彭飞身上我看到新一代爸爸对孩子的宽容忍让,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父辈。这段时间小九春特别努力,有时一天能记住好几个汉字。

小姑娘是存心的,她有自己的主张。

湖中的野天鹅和放养的家鹅占去了九春很大兴趣,我从中看到了希望,决定过完九春的生日就离开。我相信有白天鹅的陪伴,小姑娘是不会孤单的,何况再有一年她也该去学校上学了。我与彭飞的关系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持续下去吧。

不料想,生日这天出事了。

原本,彭飞想接一家人去省城过生日的,考虑到爷爷彭飞改变了主意。提前几天,他便让老罗从北京和省城运来了大批的海鲜水果,并派人专门去上海为九春定制了生日蛋糕。生日这天,爷爷没有去上山,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我多少有些尴尬,这种场合,如果孩子的妈妈在,我可能会更好处些。不过,我还是很融洽地投入其中,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身份作支撑——九春的老师。宴会开始,爷爷一反平日的孤寂冷漠,破例操起老笙,为孙女吹奏起古乐里最欢乐的一段。爷爷的演奏让我们听的如醉如痴,为宴会营造了浓浓的祥和气氛。爷爷演奏完,我坐到钢琴边弹奏了九春最爱听的天鹅舞曲。我的演技还是不错的,在大学里我曾是歌舞团的首席钢琴手。接着九春站起来,为大家演唱了京剧《凤还巢》里的精彩选段。这段唱腔是爷爷教会的,九春唱的声情并茂,韵味十足,把爷爷乐的合不拢嘴,脸膛红扑扑的,像喝了陈年老酒。我来到亚古城峡谷,还从没见过爷爷如此高兴。宴会进行到高潮,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彭飞拿出了送给爱女的另一件礼物,这是一件鲜红面料的羽绒服,从外观就可以看出是一件精品。果然,彭飞把红色羽绒服捧到九春面前,深情地说:

“宝贝,这是爸爸引进的新生产线生产的第一件羽绒服,从里到外选用的都是极品材料,送给我的女儿!爸爸希望你今后有一个红红火火的人生!”

小九春望着红色羽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瞪着小眼睛在想什么,很快小眼球内滚出了泪珠,冲着彭飞喊:“我不要!”

彭飞很吃惊,着急的朝女儿大叫:“为什么呀?”

爷爷恼了,他站起身狠狠瞪了彭飞一眼,愤然离去。

我赶忙劝解彭飞,让他坐下。彭飞看到爷爷走了,他难以接受地用力将羽绒服掼向地面,伸手就要打九春,我扑上前挡在了父女中间,大喊:“彭飞!”

大概是我的严厉惊醒了彭飞,抬起的手掌落了下去。我看到他浑身在抖动。

小九春跑了出去,我瞥了彭飞一眼,快步去追九春。

生日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我确信这次宴会在彭飞心里留下了永久的痕迹,这种痕迹是无法消失的。

九春回到房间一直在哭泣。

我守着九春,彭飞则一直在草滩上徘徊。望着窗外的痛苦人,我突然想起,彭飞从小是喜欢红色的,那时他送给我的小礼品差不多全是红色的。我理解红色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何况现在他已是一位血气方刚的企业家,红色代表着辉煌的事业与财富,这种对红色的热恋是局外人无法想象的。年轻爸爸与女儿为两种不同的颜色竟酿成了一场情感冲突,我不禁为此唏嘘。但事后证明,我的想法是肤浅的。九春说,爸爸太狠了,她要救那些可怜的白鹅。

父女之间的冷战持续了大半天,我知道天黑前彭飞是要返回城里的,我几次劝九春去向爸爸道歉,小家伙就是不肯。我又走到彭飞身边,彭飞徘徊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看着他那无辜无助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一股热流席卷在我心头,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眼前的情况我无计可施,本来,我计划好宴会后告知他我要离开这里的决定,现在却不好开口了。

事情没有缓和的迹象,当太阳就要沉入西边的山谷时,彭飞低垂着头默默地向停在山岬下的越野车走去。僵持的局面让我感到很泄气,就在我欲再次追上前劝阻彭飞时,就听身后响来九春的呼叫。我和彭飞同时回头看,见九春怀抱着一个大布袋奔出屋,边跑边喊:

“爸爸——”

我和彭飞一齐迎过去。

小九春气喘吁吁地将大布袋抱到彭飞脚下,她仰起小脸,亲昵地说:“爸爸,对不起!”

我看到小家伙的眼角还噙着泪珠。

“爸爸,”九春用小手指着敞开的布袋口:“爸爸,这是我捡到的野天鹅羽毛,你能用它给我做一件羽绒服吗?”

我的眼光被刷新,布袋里装满了野天鹅脱落的羽毛,像玉片又宛如白色的波涛,在恢弘的晚霞照耀下激荡着我的双眸,洁白的让人心惊。飞来飞去的天鹅们什么时候馈赠给了孩子这么多的礼物啊!

彭飞有些懵懂,他弯腰抱住那一袋仙光四射的鹅羽,惊诧地连声喊:“噢,好鲜的羽绒!哪来的?……”他一把搂住了女儿,“都是你捡的?”

“嗯,”九春颔首,“都是天鹅们留下的。爸爸,它们漂亮吗?”

彭飞抬手擦擦女儿眼角的泪痕,郑重地点头:“漂亮!漂亮!爸爸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羽绒!闺女,”他吻了女儿一下:“看爸爸的!”

彭飞拎起装满野天鹅羽毛的布袋大步走去了。

悲情瞬间化作了喜剧,我不由为亲情的力量感到惊讶,只有亲生父女才会如此吧!

 

晚上,小九春一直很兴奋,她跑到我的被窝中来,我们俩都沉浸在喜悦中无法入睡。小姑娘告诉我,那些羽毛都是从湖边捡来的,特别是春天野天鹅孵小鹅时,湖边草滩上会有很多脱落的羽毛,她一个不落地把它们拾回来悄悄放到床下的布袋里攒着,连爷爷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她的话让我想起,曾经几次撞到小家伙在屋里偷偷鼓捣什么的情景。

时值夏末,山谷里的风格外清爽,我们开启着一扇小窗,让清风尽情地吹入。山脚下有一弯新月擦着天宇的边慢慢升了起来,淡淡的月光越过空旷的河谷把小屋照的迷蒙蒙的。我搂着九春躺在月光里,非常的惬意。忽然,小九春把小嘴伸到我耳边:

“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说吧。”我没太在意,我知道这般年纪的孩子,小脑壳里装的都是秘密。

“老师,我不是爸爸亲生的。”

我以为孩子在顽皮耍坏:“小淘气,不许胡说!”

九春伸出小手搬动我的脸,认真地道:

“真的,我记得是一个老婆婆把我送给爸爸的。我的生日也是老婆婆说的。”

“九春,”我惊得爬了起来,凝视着她。

“老师,我没撒谎!……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坐了起来。

孩子不知不觉睡去了,我的内心无法再平静。

我披衣走到屋外,不能自抑地在河滩上来回踱着步。我的心中有一种冲动,也有一种被骗的委屈。太超出我的想象了,小九春竟是彭飞拾来的养女,难道他们夫妇没有生过孩子?

 

第二天,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我赶奔了省城。我要找彭飞问个究竟。还好,彭飞并没有出门,我直截了当:

“彭飞,九春不是你的亲生闺女?”

彭飞听到我的发问竟像被人捅了一刀,腾地站了起来:“胡说!”

我见彭飞恼怒,自己反倒镇静下来。我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下那双错乱的眼睛,慢慢道:“你不要瞒我了,九春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听得我说,彭飞像一个戳破的气囊瘫了下去,他的脸色发白,胸脯气的一鼓鼓的。我知道,我触动了他的底线,想必从一开始他就把九春当成了亲生女儿的,不允许任何人对此产生任何怀疑。瞧着彭飞痛苦的样子,我有些后悔。

尽管不情愿,彭飞还是承认了领养小九春的事实,并讲述了拾到这个孩子的经过。一次出差时,在京广铁路线高碑店车站的天桥上,他看到一个老婆婆领着只有两岁大小的九春跪在铁栏边。老婆婆不要钱,也不要食物,只哀求好心的路人将小九春领走,她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小九春是个苦命的孩子,求大家行行好救救这个女娃。彭飞说,当时他走过她们身边时,正好与小九春的眼光相遇,孩子眼睛里闪过一种特别的眼神,刺激了他的神经,他二话没说就把孩子领回了家,临走塞给了老婆婆一笔钱。

彭飞被迫讲出了事情的原委,但仍难掩心中的不快。

我也知道我干了什么,我毫不客气地粉碎了他精心编织的一个美梦,他是不能原谅我的。讲完小九春的事,他果真冷冷地对我说:

“杜婷,真相你也清楚了,如果你觉得委屈,你可以离开小九春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省城的。我不住地谴责自己,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啊!小九春亲生与否,与你何干!杜婷啊杜婷,你以为你是谁啊?……一路上我脑袋几次磕向车体。

回到亚古城峡谷,我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

小九春拉着我的衣角:“老师,你要走了吗?”

看到小姑娘我哭了。

“老师,我知道早晚你会走的。”小九春倒显得很平静。

她的平静更让我感到无法面对这个聪明的孩子。

“老师,”小家伙再次拽住我的衣角:“老师,你到了山外帮我找一下妈妈行吗?”

“你的妈妈?我不由愣住了。

我俯下身,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小脸。

小九春抬起小手从脖子上摘下了那个吉祥锁,毛毛茸茸的面料里面原来隐藏着一个小拉链。她轻轻将小拉链划开,从里面抽出了一条白色的纱巾。

“老师,婆婆说这是我妈妈的,上面有她的名字。”

我接过了纱巾,胸腔里的血猛然灌上头顶,两眼骤然发黑。我跌坐在了屋地上,四肢颤抖的已不能自制。我看到纱巾上还带着血迹,纱巾的一角用红线清晰地绣着“婷婷”二字。

天呐!……

我疯了,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了。

彭飞被爷爷连夜叫了回来。

我们俩一遍又一遍地把九春扯进怀里,对比着那条沾着血迹的白纱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就是咬着白纱巾生下那孩子的,彭飞抱走孩子时白纱巾就垫在孩子的屁股底下。陡然间我注意到小九春的脸庞长得特像彭飞,眼镜和尖尖的小鼻头和我一模一样。与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了我竟然没有发现。

“这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呀!……

彭飞猛醒,回忆起当初就是将孩子扔在了捡到孩子的天桥上(我生孩子的那个小镇距离这个车站只有二十华里)。他推断当时就是那个老婆婆抱走了孩子,可她又无力抚养。这么巧,丢掉孩子与拾到孩子居然在同一个地点。过去他没有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现在面对苍天开的这个大玩笑,他无法接受。彭飞驾起越野车一溜烟冲出了峡谷。

 

几天后,彭飞返回了亚古城峡谷,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辆红色福特牌越野车,再有就是一件用野天鹅羽毛制成的羽绒服。

小九春老远看到了爸爸,高兴的扭动着小腿奔过去。

羽绒服雪白雪白的,我给九春穿在身上,女儿像白天鹅似的在我们的眼前飘了起来。

事后我知道,彭飞为了庆贺亲生女儿失而复得,也为了女儿的欢心,毅然将生产活拔毛羽绒服的生产线停了,停产之前他亲自为九春制作了这件特别的羽绒服。

夜深了,九春盖着柔软的白羽绒睡着了。

我和彭飞牵手来到了河边,我们只简单的相视了一下,便紧紧抱在一起。他伏在我耳边说:

“我已和她离婚。”

“为了我?”

“不,为了我的女儿,也为了我自己!”

“看来我是逃不掉了,要做你一辈子的女雇佣。”

“婷婷,你是我命中的贵人,一直在救我!”彭飞狂热地吻着我。

我将风衣铺在了草滩上。

彭飞疯狂地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动,任凭他把我的衣裳扒光。

当我们将身子紧紧嵌在一起时,他仍像过去那样,轮番将我的两个乳头含在嘴里长久的吸允,他的身体依旧在我的躯体上不停地抽搐……有两滴泪珠悄然从我的心田里脱落,沉沉地滚动着从眼窝里滑了出来,很烫。

这一夜,我们如同水乳交融的地与河,一刻也没有分开。

漫天的星斗隐去了,东方天际露出了一抹泛着红晕的鲜白,身边的河水也亮了起来。我和彭飞坐起身,迷蒙的山岗上又传来了清悦的古乐声。彭飞抬手给我拢了一下脑门上垂落的发丝说:

“婷婷,我给你买了辆越野车,是让你带着九春探监的。”

我惊愕地望着他。

“为了不让女儿再作噩梦,我把生产的几十万套羽绒服都烧了。”

“就为这,要二次蹲牢房?”

“我还把与她在省城郊区住过的别墅烧了,警察一会儿就会来的。”他说的很平静。

我明白了,也早有所预感,苍天不会就这么轻松地送给我一个如此完美的结局的,该付的代价终归要补上,只是我没有想到会用这种方式。我也懂得彭飞,他在努力送给女儿和我一个全新的自我。

我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抬手解开了他胸前已经系上的纽扣,默默地从新躺下,轻声问:

“还要吗?”

彭飞眼睛红了,他是我的男人,我知道那里燃烧的是什么。在他面前我甘愿做一个荡妇……送别他。

 

中午时分,警车开来了。

爷爷没有下山,山梁上古乐正浓。

彭飞朝向父亲所在的大山跪了下来:“爸爸,我知道你在伤心。爸爸,你会看到一个新生的儿子的!”

九春哭了,但没有喊叫,她搂着爸爸的脖子亲了又亲,而后拿出了一根大号的野天鹅羽毛:

“爸爸,给!我新捡到的。它会陪你唱歌!”

我扑在彭飞的胸前,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水。彭飞自嘲地说:

“婷婷,我比你少上了四年大学,我要在铁窗里补上!”

我也调皮地低声告诉他:“不只你,我也在蹲监狱。忍着点!”

“委屈你了婷婷。照顾好女儿和老爸,出狱后我们就领结婚证,去京城王府饭店举行我们的婚礼!”彭飞用力扳着我的双肩。

彭飞被警察押走了,奇怪的是我们都没有为此感到太多的意外与伤感,我的心里反倒有了一种莫名的平静与感激。谁会想到,我们这个因胡来搞出的家庭,竟还有团圆的机会。苍天真是太仁慈了!我盼着这一天,我不希望它来得太快,也不期望向他人那样风光,只要它平平安安的慢慢走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九春踮起小脚冲着彭飞的背影大喊起来:

“爸爸——我爱你——”

我急忙抱起女儿,我们母女睁大眼睛望着彭飞走去的山峦。警车消失了,九春的呼叫声在山峦间一遍遍回响。小九春将脸转向我,她抬起小手拂去我眼角的泪珠,抱住我的头在我的脸颊上使劲的亲吻:“妈妈,我也爱你!……

一个月后,山外传来了消息,彭飞因纵火罪被判了三年徒刑,服刑地点仍然是古城保定。我的心踏实了,我们终于可以有个准确的日子盼着,我和女儿每月都去探监一次,每次女儿都会给爸爸送上一根洁白的野天鹅羽毛。

我也多次梦见彭飞回亚古城峡谷探望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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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2014-11-20发表
挺好看的,只是过于宿命了。还有就是,关于白天鹅和羽绒服这条线,过于牵强了。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安红深入的点评。
安红2014-11-20发表
感觉作者追求与表现的是人性的纯洁,初恋初吻初始不掺杂念的两性原始之爱是至上的,即使后来曾经被世俗的生活玷污过,也初衷不改。一种很唯美的创作原旨,揉进了略显夸张的情节和设色大胆的场景描写。命运在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绕了一个大圈子,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田地兄,您多虑了。您提的意见非常好!我想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最珍视的就是别人提出的看法与意见,那些虚妄的赞美是非常有害的。谢谢您了,相信在这里,我们会越来越熟的。
田地2014-11-20发表
没有,我的第二个跟帖说的也是心里话。
田地2014-11-20发表
好 就这样 我们一言为定
田地2014-11-20发表
不好意思,学芳兄,冒犯了。我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您别在意。其实小说很出色,结构,语言,情绪,内涵,都无可挑剔。关于宿命——我说“过于宿命了”,其实不能算是批评,只是看法的不同。关于白天鹅和羽绒服这条线,可能是我唯一不赞成之处。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田地的点评,来澳华网就是学习的。期待看到更多忠恳的点评。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田地的点评,来澳华网就是学习的。期待看到更多忠恳的点评。
田地2014-11-20发表
挺好看的,只是过于宿命了。还有就是,关于白天鹅和羽绒服这条线,过于牵强了。
田地2014-11-20发表
没有,我的第二个跟帖说的也是心里话。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田地兄,您多虑了。您提的意见非常好!我想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最珍视的就是别人提出的看法与意见,那些虚妄的赞美是非常有害的。谢谢您了,相信在这里,我们会越来越熟的。
田地2014-11-20发表
不好意思,学芳兄,冒犯了。我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您别在意。其实小说很出色,结构,语言,情绪,内涵,都无可挑剔。关于宿命——我说“过于宿命了”,其实不能算是批评,只是看法的不同。关于白天鹅和羽绒服这条线,可能是我唯一不赞成之处。
杨学芳2014-11-20发表
谢谢安红深入的点评。
安红2014-11-20发表
感觉作者追求与表现的是人性的纯洁,初恋初吻初始不掺杂念的两性原始之爱是至上的,即使后来曾经被世俗的生活玷污过,也初衷不改。一种很唯美的创作原旨,揉进了略显夸张的情节和设色大胆的场景描写。命运在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绕了一个大圈子,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田地2014-11-20发表
好 就这样 我们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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