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有一位偶然相識的文友,送給我幾本自己寫的書。按我的習慣,新得之書,必先放在床頭,這是童蒙時代就養成的習慣,一直在父母「躺著看書對眼晴不好」的責備聲中,繼續躺著看書,不覺间一讀幾十年,臨老依舊是躺著讀書。
寢前一燈獨明,舉家皆靜,一書捧在手中翻閱,入目的文字可以像融雪的春水注入心田。一段言之有物、內有哲理的隽美文字,就像在往南島米佛遜灣途中所見路邊山泉,一掬千萬年冰川釋出之純淨之水,箇中盛載著的却是亘古不變的天地真情。 因為只能看幾十頁就要入眠,一冊未竟,另一本新書又到,幾本交叉輪流讀,久而久之,床頭便積着很多的書,但這些書里總有一本狄更斯的《塊肉餘生》(David Copperfield)。偶而讀上幾段,可以像飲下了一小杯蘇格蘭威士忌,在微醺中甜甜入梦。
今年二月七日是狄更斯二百周年冥誕,查尔斯王子率眾集會隆重紀念,著名网站「古狗」更特意為其设計网站題圖。世人仍然尊崇他的作品,除了改編成戲劇和電影,在各地晚會、課室、鄉間以及民居,仍有人朗誦閱讀大師的名著,而且百讀不厭,萬世不衰。
狄更斯的寫作生涯世罕其匠,空前絕後。跟別的作家不同,他寫了三十四年,一共寫了十五本小說和數百幀短篇雜文。一生事業居然找不到甚麼高峰期,因為從第一篇作品問世起直至他突然辭世,每本書都暢銷,他一生都處於寫作事業的巔峰。他就像燄火一飛沖天,沒有再掉落,停留在文學的天空,一再迸射出炫照古今的燦爛火花。
狄更斯本人就是一部傳奇,出身貧寒,做過童工,只受過很少的教育,憑手中一管鵝毛筆,寫出傳世之作。如果說珍‧奧斯汀是英國鄉村文學的始祖,那麼狄更斯就是都市文學的開創人。狄更斯小說世界展現了帝都倫敦的陰沈冷酷、形形色色,血淚交織的冷暖人間,小人物的苦苦掙扎。在他的作品中永遠是涇渭分明的善與惡,就像一幅幅對比強烈黑白分明的木刻。狄更斯同情弱勢、悲憫勞苦,竭盡所認為其喉舌吶喊之,抨擊社會體制之不公,譴責貪婪罪惡,為底層小人物張目。由於他筆下文字傾注的社會教化与改革精神,使他被譽為基督教作家,更成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像徵之一。
在他一生的最後二十年,狄更斯从篤信良善終能戰勝邪惡的樂觀漸轉悲觀。繼《塊肉餘生》後問世的《艱難時世》与《雙城記》等作品,已顯见信念的轉變,流露出對善惡勢力交鋒,美善未必能夠戰勝邪惡的懷疑,甚至認為惡魔勢力似已控制社會并主宰人類命運。(詳见陳英輝著「維多利亞文學風貌」)
在童年時代收到父母的禮物《孤星血淚》開始,狄更斯的主要作品成為案上床頭的必讀書籍,在跟隨書中人物神游之際,曾不止一次踟躕在倫敦的後街窄巷,踏上那吱吱作響的樓梯,進入盜匪賊窩以及平常人家,和十九世紀的形形色色人物一起,為他們找到所愛高興,也為他們失去希望而悲愁……
拜狄更斯所賜,對貧苦大眾的同情,對美善的向往以及對社會體制不公黑暗的反感,从我童年時代開始就成為自己一生恪守的信念。而他遣詞用字的張力,蒼勁峻冷的筆調,帶淚的幽默,批判性的思維,作品中無比的深度与氣魄,也對我的寫作与人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我特別喜歡一個譬喻,就是將狄更斯豐富而細膩的小說比作哥特式大教堂。遠觀雖極宏偉却輪廓簡單,但趨前近看,便见萬千繁複精細的圖案、雕刻、承蕾、怪異飾物交織組合在一起,那的確是由無數精巧細節組合構建起來的偉大藝術品,沒有天賦的曠世奇才,哪有可能造得出來。
看了紀念狄更斯冥誕的新聞,回想一八七零年作家逝世的當時場景,皇家御準將其厚葬倫敦西敏寺,停靈三天,成千上萬憑弔者肅然排隊繞行致敬。但大師的亡靈并未從此可以永得安息。
縱觀當今,我們的確可能再度遭遇艱難時世,經過一個半世紀的科技文明發展,人類利用自然資源創造物質財富的智慧和手段,也上昇到令人驚嘆的高度。不過在自由民主之後,如何消弭貪婪的罪惡与社會的不公,仍然同當年狄更斯憂心仲仲的一樣,成為我們不得不面對的許多問題之中,一個很尖銳的問題。
在狄更斯寫出十五部偉大作品之後的一百多年里,人類社會的種種不公与醜陋罪惡,不是減少而是增加了,可惜斯人已逝,哲人其萎,沒有第二個狄更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