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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波林的遗产
作者:华坨  发布日期:2012-02-27 02:00:00  浏览次数: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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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希吾德镇走了出来。牧师走在前面,四个教士紧随其后抬着一幅显然是从某个大厅的墙壁上摘下来的色彩已经暗淡的油画像。画像里,身材高大、头带黑色高礼帽、身穿燕尾服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端坐在一把温莎式的太师椅上,拄着一柄金光熠熠的手杖;旁边,站着一位头带宽边纱帽、身着白色丝裙的美艳妇人,丝裙的下摆一直漫到手杖的旁边。画像后面,八个人抗着一口漆黑锃亮的棺材,上面堆满了人们从自家院子里采摘的各色鲜花。如此重要的人物去世是不可以火葬的,车子拉也难寄哀思,他们心甘情愿地要把它一直抗到镇外的墓地去。再后面,是乌泱泱一大群男女老少,他们穿得花花绿绿,没有悲伤,眼睛不是湿漉漉的,从观望者看来,那眼神甚至还有几许庆幸和沾沾自喜。

     以镇长为首的治丧委员会的四个成员在队伍的两侧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大汗……镇长手持电喇叭高声叫喊:“排好队,五人一行…… 十八岁以下的不算……。”秃脑勺带眼镜的镇财政监理,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清点人数……魁梧肥胖的警察局长时而将几个人推进去时而又把几个人拉出来……瘦高个子的议员先生则负责登记名字。

       显然,人数已无法控制了,目前极力要保证的是送葬人的资格——他,一定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对那些神情呆滞、眼睛潮糊糊的耄耋老人、尤其是胸前挂满勋章的,最好别惹他,只要对他的资格稍有怀疑,他抡起手杖就打人。至于其他人嘛,皮肤一定要白,眼睛蓝或绿,头发不黑就行。难办的是,总有些眼睛不蓝,比如说是浅灰或棕色,皮肤也不很白,粉红或古铜色,头发又不黑,这样的人混在队伍里……警察局长就把他给揪出来,除非他能拿出书面文件,证明是盎格鲁.撒克逊的后代,否则就坚决赶出去!治丧委员会内部已经达成一项共识:送葬的人数越少越好,而且对这些人也不必客气,因为有正职工作收入不错的体面人很少挤在里面。由于资格审查非常严格,就有些喜欢把皮肤晒成古铜色而眼睛又不特别蓝的女人,不得不走到一旁,在脸上蹙着嬉笑的警察局长那色眯眯的肿疱眼下羞达达地拉开一下裤衩的松紧带,露一下雪白的屁股。

        出现这样一支奇怪的出殡队伍,完全是因为那份遗嘱。五天前的一个早晨,星期二发薪的好日子。由镇长、警察局长、财政监理和议员四人组成的镇内阁开列会的时候,秘书小姐把个年老的黑女人带了进来……不是因为秘书拗不过她,而是怎么跟她解释她也听不懂。这个自称叫瓦鲁鲁的老妪两条腿哆嗦着,因为从来没进过衙门,从来没在这么多长官面前说过话。她递上一张纸条,用很难听懂的英语说,她是波林小姐的佣人,小姐吩咐她,当摸到小姐的胸口确实凉了以后,把这个亲手交给镇长。说完,生怕再问她什么,就慌慌张张地走了。镇长读完纸条上的字,不由得“啊”的一声吸了口凉气,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已无可挽回了—一两个方脑袋一个长脑袋立刻挤在了那张纸条的上面。当他们全都把纸条上的字看清楚之后,四个脑袋、八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但他们到底是精英啊!立刻就达成了一项默契: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至于瓦鲁鲁,看得出,她是不识字的。那张纸条上写着:“我把一份不可估价的财富留给每一个为我送葬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当他们正在密谋怎样为波林小姐发葬的时候,镇上大教堂的牧师推门走了进来,他,瘦脸、窄鼻、贼溜溜的斗鸡眼旁竖着一对像蝙蝠那样圆圆的耳朵,尖下巴上有一撮灰色的山羊胡子。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抖着山羊胡子,以一副代表上帝先知的口吻说:“先生们,非常不幸的消息啊,创建我们这个镇的波林家族的最后成员,波林.瑞娜小姐逝世了。想想啊!波林、伟大的波林家族对这个镇做出过什么样的贡献吧!呃?就连大教堂也是波林男爵捐建的呢。了不起的家族啊!上帝的忠实子民……她,小姐,在最后的忏悔时还说要把身后的一切财产都捐献给教会呢……。” 精英们差点儿忘了,在这个镇里,任何事也休想瞒过牧师。

       发丧的日子定了下来,当然是越快越好。如果说镇长没有当即就领着一班人马把波林小姐的尸体抬到墓地里去,是因为他留了个心眼儿:把在国外渡假的老婆叫回来。

       第二天,小镇的旅馆住满了精英们各路的远房亲戚。第三天,小道消息顺着亲戚朋友的网络曲里拐弯地不径而走。第四天,波林小姐留下巨额财富的消息在镇上已经洪水泛滥。有人说那是满满的一箱子金银珠宝。有人说,房基下埋着一个金库。还有人说,那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用神秘的符号画着某个海岛上的藏宝图。第五天,社区报的主编为了表示自己是有贡献的,抢发了一份号外,标题是:《波林家族——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骄傲》。就是这篇号外,彻底打破了人们一直苛守的谨慎、悄声的禁忌,原来飘荡在树根墙角像蚊子那样嗡嗡叫的声音立刻被旋风搅成了轰隆隆响震耳欲聋的咆哮……人们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奔走相告,像过狂欢节那样喜气洋洋……“那金子是拿不完的,我们每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都将成为百万富翁。”至少有十个人是这样说的。

        人们在酒吧、街头、工作场所、汽车站、商店门口……激烈地争论那笔财富将是什么,敞开地幻想做百万富翁的种种幸福,煞有介事地拟定如何为波林家族树碑立传……如果这样、如果那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吐沫星子乱溅……直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之后,回到家,就又忙着洗发、搓澡,还有人要染一染头发……一切都搞妥当了,就对着镜子里的蓝眼睛痴痴地笑,那蓝色中闪烁着骄傲、庆幸和几许被上帝沐恩过的幸福之光。

                                                             

      

    蓝眼睛们揣测波林家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正等待着他们去分,不是毫无根据的,这就要说一说波林.瑞娜小姐的家族史。

       1762年,在英国伦敦,有个魁梧英俊、风流倜党的波林.杜邦男爵干出了一件震撼大不列颠朝野的事——从上流社会的沙龙里拐走了一个皇室的女眷。在全王国的舆论围剿和皇室鹰犬的追逐下,波林.杜邦男爵挟着那个女人东躲西藏,最终逃出英伦三岛沦落成了一个海寇。1766 年,库克船长秉承女皇寻找新大陆的旨意开始四处招兵买马,波林.杜邦男爵便投其麾下做了一艘七桅帆船的大副,为此,皇室颁旨赦免了波林.杜邦的罪行,条件是:永远不回英伦三岛。

     贵族就是贵族。贵族的人类学意义是人在千百年的生存竞争中择优汰劣的结晶,是智慧和力量(包括括狡猾和凶残)的载体。在澳大利亚登陆以后,分化出以波林.杜邦为首的一队殖民主义者战无不胜、无往不利;在尸横遍野、硝烟弥漫中开拓出一片广袤的领地。那时候至少有一座大山、一条河流是以波林来命名的。老波林夫妇,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在送殡队伍前面画像里的那两个人,不仅给他们的孩子留下了男爵的封号、几十万公顷的草原山林,还留下了一条铁的家规:不许和异族通婚,即使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也必须有贵族血统。定下这样的家规,一方面是因为在早期来到澳洲的殖民主义者之间性的行为是异常混乱的,不仅贵贱不分,而且白人还常常掳来土著女人做他们的性奴隶,甚至人与兽交的事也屡见不鲜。另一方面,波林.杜邦认为,在他的一生里,使他能够赢得一切挑战、战胜一切灾难的原因,不是他所受的教育,他很清楚他从来也没有认真学过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手中的文明,因为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同样是白人、同时来自英国,那些人却还要沦为他的奴隶?不能解释,为什么在他先后四次为了争夺金钱和女人与人决斗时,他总能先一秒钟将对手击毙?为什么,在他逃落荆棘之中浑身被扎的遍体鳞伤、在战斗中被子弹轰烂了肩头、被土著人的梭镖刺穿了大腿,鲜血突突地冒……他却能安然无恙、起死回生,甚至伤口从来都不感染。这,只能是因为他那贵族的血。他认为,他的这一生所干的最伟大的事就是娶了个皇室的宗亲,进一步改良了波林家族的血统。他坚信,只要永远让这种玫瑰色的血在他子孙的体内奔涌,他——波林家族,就能世世代代地繁荣昌盛。因此,到他儿子婚嫁的年龄时,他没有给儿子娶一个暴发户人家的女儿,他对那些因为敢于冒险而一夜暴富的同类从不正眼相看。他说,一代可以冒出个暴富,三代也培养不出个贵族。……他下大工夫查证,在众多的女役中找了个破落贵族的后代。

       如果说波林家族在澳洲的第一代仅仅是称雄一方的豪强的话,那么到了第三代可就真的发达起来了。那年月间,在老爵爷名下的山丘中突然发现了金矿,黄金梦吸引了大量的新移民蜂涌而至……转眼间小男爵就成为拥有一座金矿、一个枕木场、一个磨面厂和几家商店的大产业主。

       成千上万的各族移民向这里聚集,淘金者和工人们在这里盖起窝棚、燃起炊烟,在窝棚之间、在人和牲口走来走去把石头踩碎了的地方就形成了街道—— 一个小镇,挣破坚硬贫瘠的红土地,生机勃勃地拔地而起了。 那时侯,小爵爷代表着新一代的文明,他不似老爵爷那般恃强好勇,他白胖而富有睿智。他知道,只有建立一个有秩序的社会,运用国家机器才能保障自己的利益。因此,他坚决支持当时的建省运动,并捐献了一笔巨大的资金给新成立的省政府,以至于第一任省督,也就是芭勃格里上校签署的第一道法令就是永远免除波林家族的税务。从此波林的子孙们就把这道法令像对待皇室赐封的铁卷丹书那样供了起来,因为它不仅是利益的保证,而且是贵族特权和荣誉象征。这道法令又给波林的子孙们套上了另一道枷锁,如果我们把这个家族关于在婚姻方面所制定的苛刻条件看成是第一道枷锁的话。这道免除税务的法令只保证了波林家两代人的繁荣,这个家族到了第五代时开始呈现出一些衰败的迹象。从内部讲,家族里男人的体格不再像当年开疆辟壤的第一代老爵爷那般强壮,皮肤白,眼睛也蓝,但是瘦,骨格细小、骨质疏松、极易骨折,而且时发哮喘,有点儿神经质。这是近亲联姻的结果,因为有贵族血统的女人越来越难找到了。这些性情浮躁、颟顸无能、有点儿神经质的公子哥们对商务和政务都没耐心,热中于骑马、狩猎、酗酒、女人,过着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日子。从外部看,这时候,有个荷兰裔的人、哥哈聂多当选为省总理,他在民众的支持下大胆地进行了一系列宪政改革,其中有两条改革措施对波林家族构成了打击。一是废除贵族特权,所有的人都必须按收入纳税。对这一条法令波林家族采取了顽抗的态度,他们要像捍卫自己的生命那样捍卫祖先的荣誉和尊严。另一条法令,为了让更多的人拥有土地使之得到更有效的开发,政府宣布:一切土地为国家所有,废除早年豪强们随意占为己有的土地归属权。那时候全澳大利亚的土地是集中在少数几个大领主手里的。对这一条法令,波林的子孙们无法抗拒,他们知道仅靠几个家丁是不能与政府的军队相抵抗的。他们的策略是,动用全部资金把在原势力范围内的山林草原捡水源充足、物产丰富、交通方便的抢先买下,仅让出那些贫瘠的沙漠和荒野,然后对那些买主断水断粮,迫其最终以廉价出卖。但这一来,全部资金被锁住,无疑是对已经不景气的金矿和工厂釜底抽薪,从此,波林家族所拥有的工业和商业就迅速地衰败了。

       到了第七代,也就是波林.瑞娜小姐爷爷的那辈,家族的血液里明显地出 了问题,佝偻症和严重的哮喘使孩子一个一个地夭折。波林.瑞娜的爷爷活了下来,身材矮小,时而发作癫痫。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疾病啊!好好的人,也许正在唱歌,也许正在骑马,或是正在和女人调情,突然间翻滚在地,身体僵硬地向后弓起,四肢不住地战抖,扭着脖子,口眼歪斜,龇牙咧嘴,目光强直,嘴吐白沫。有了这样的病,波林.瑞娜的爷爷什么事也不能做,为治病花去了无数的金钱,但执娇恃宠、挥霍无度的家族习性却又丝毫不减……产业被一件一件地卖出去了。波林.瑞娜的父亲——七个子女当中唯一活下来的男孩,身体比上一辈好了许多,仍然瘦弱,但终归没有发作过癫痫病。他一直读到取得了博士学位,学的是法律,是波林家族史上学问最大的人……似乎波林家族到了这一代应该有了转机。可是,在他三十四岁那一年,也就是波林.瑞娜小姐六岁的时候,夫妇俩突然得了阴郁症双双自杀了——他们一直在要不要出去工作的问题上倍受精神摧残,因为如果出去工作就必须上税,就违背可波林家族的祖训。

       此后,波林小姐被收进政府的孤儿院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十六岁时,她作为遗产继承人回到了那座大房子。她也坚决不出去工作——捍卫着不为政府纳税的祖制,靠领救济金生活。在她二十几岁的年间,曾一度招来几个孩子,当然是有所选择的盎格鲁.撒其逊人的后代,在家里免费教孩子们用剪刀铰白色的纸花,这是她在孤儿院里学到的手艺。但在几年后的一天,这个家族遗传给她的癫痫病突然发作了……这是突如其来的第一次发作,以前她曾认为能像她父亲那样侥幸地躲过去了。按理说,她还是幸运的,她的癫痫发作得并不厉害……那天,胳臂猛地往后一扭,强直地僵在那里……手里的剪刀戳进了一个男孩子的肚子。孩子得救了,但是再没人敢把孩子送过来,路上遇见她的人也避得远远的。后来,在她雇了一个黑女人料理家务之后,她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彻底割断了,逐渐地人们忘记了她,知道的也把住在这幢大房子里的人看成是个怪物。

       波林家族产业的衰落,并没有影响这个镇的继续发展。金矿挖尽了,枕木场也关了张,酿酒,木材加工,瓷器制造等行业蓬蓬勃勃地发展了起来,从海外各国移居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环澳的高速公路修到了这里,镇中心就转移到了另一条离高速公路较近的大街。渐渐地人们忘却了这个镇的来由,忘却了波林家族的辉煌历史;甚至人们对家族血缘、历史荣誉、传统道德这些夕日支撑社会棚厦的柱石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他们满足于工作、然后泡酒吧、看赛马、看电影、听歌剧,周末全家人到中国餐馆吃上一顿,要么就到公园里去烤肉、到海边或是丛林里去游玩……没有人对波林家族的命运继续关心。这幢位于老镇区的大房子,年久失修、梁柱朽圮、房顶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墙壁的裂缝上爬满了蒺藜,许多窗户破碎了、歪斜着、不经修理而用木条封了起来……只是到了夏天,当人们热得实在受不了、躲在家里打开空调不出门的时候,可以看到从那幢大房子的二楼的一个小窗户里慢慢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推开那扇旧式的百页窗,苍白的脸嵌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双仇恨的眼凝视着前面由新移民发展起来的城市。当落日的余辉,将那个绿漆班驳的十八世纪带螺旋线的圆屋顶染成古铜色的时候,也还有个把终日仰天长叹的昏聩老人、特别是一些曾为保卫英国流过血的老战士,泪眼昏花地望着它,把它看成是尊严、荣誉和对皇室忠诚的象征。

       偶尔的,波林瑞娜小姐也出来走一趟,黑女人紧跟在后面给她打着伞。这是去位于老街角的那个由她的祖先捐建的旧教堂。那时,她穿一件降红色天鹅绒的大氅,头带一顶宽边飘着粉色丝带的沙帽,戴着皮制黄色长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总是这身打扮。那些敢于离得较近的人可以看出她又老了许多,脸色灰白,嘴唇血红,扁平的颧骨下面像被刀剐过似地缩瘪着,眼眶塌陷成两个深坑,里面嵌着一对灰蓝色、鸽子蛋大小凸起的眼睛,紧绷着的嘴周围放射状地布满了纤细的皱纹。她对谁也不理不睬,直目瞪眼地沿着一条直线急走,即使撞到人也不停步…… 到了教堂,她总是坐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座位,如果已经有人坐在那里,她就站在那个人的面前,用凸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直至那人识相地走开。每当这个时候,也只是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后,才会又多几个新移民知道:她,波林.瑞娜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

       谁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突然间一下子成为全镇瞩目的人物,波林家族的故事又重新被炒的沸沸扬扬。这是因为她死了,死于62岁,留下了那份遗嘱—— 一份指定的财富,重新唤起了蓝眼睛血缘人种上的优越感。

                                                      

      

    从墓地回来的人们在波林家大宅门前围得水泄不通。镇长哭丧着脸,一鼻子受了愚弄的委屈,他代表治丧委员会宣读了一份调查报告:波林小姐除了留下这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和几件旧衣服、破家具之外什么财产也没有。难道这只是一个荒唐的骗局吗?难道这么多优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会是些轻易被人愚弄的傻瓜吗?难道几天来在人们心中像火焰般燃烧的发财愿望仅仅因为这样的一句话就能一下子凉了吗?“把遗嘱拿给我们看看。”“我们要进去找找,金子就藏在夹壁墙里。”“我们不承认治丧委员会,财富是留给每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人们急了,秩序大乱,他们叫喊着,互相推搡着,像一股泥浆一样涌进了宅院、漫上了台阶,向这所古老的、鬼气森森大房子里冲去。进了门,泥浆立刻翻卷起来变成了旋风……旋风是由这样的一群人组成的,他们无头苍蝇式地横冲直撞,泛无目标地上窜下跳,挤成一团时就拳打脚踢,伴随着惊怖的尖叫、放纵的狂笑、呼兄唤弟的大喊、歇斯底里的怒骂咆哮、以及门窗家具噼里啪啦的破碎声,空气中暴腾起旧时代的尘埃和霉雾…… 先是门被挤掉了,接着是楼梯的扶手断成了几节(这些看上去仍然完好的木头里面早已被白蚁蛀空了),填充在沙发里的羊毛被掏出来扬得到处都是(这不用费什么事,这些沙发早已开了线咧着口),褪了色的天鹅绒窗帘被扯下来踩得粉碎,所有的器皿都被砸烂了,所有的家具都被拆散……接下来有人抡起大锤凿墙,还有些人开始撬地板……这座历尽沧桑的大房子经不起这番折腾,它先是吱吱嘎嘎地愤怒了一阵,然后哼哼叽叽的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泄了气似的“轰隆——噗嚓”坍塌了,把几个钻到楼顶来不及跑出来的亲儿子拍在了里面。

       那些人哪,把几具同伴的尸体扒出来后还不甘心,他们推开房架子在房基地上进行挖掘,老人和妇人们则焦急地用榔头敲碎每一块砖头……当房基地被挖成了一个大坑但仍然什么也没找到的时候,人们被激怒了,他们把大屋的残骸扔进坑里纵火焚烧,心有不甘地在院子里继续挖掘,挖出来的土就往火堆里填。整个院子被挖地三尺翻了一遍,除了挖出几具莫名其妙的尸骨之外仍然一无所得,那座大房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冒着青烟的坟冢。筋疲力竭的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纷纷散去,一个还保持着几分幽默感的人,顺手捡起两根木头钉了个十字架,把它插在了大土堆上……

      
   
夜,没有星光,万籁俱寂。

……突然,一个黑影,幽灵似的、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土堆,来到十字架旁,把个什么东西挂在了那个十字架上,又连滚带爬地溜走了。这是瓦鲁鲁。她拿了这样东西,不是因为贪财,几十年她来一直守侯在波林.娜瑞小姐身边,东西都是她经手卖的,知道小姐已经是一贫如洗。但她还知道,有一样东西小姐从来都不让她碰一碰、经年累月地藏在贴身之处,直到小姐临终前才把它摘下来,郑重地和那份遗嘱一起放在桌上。她把这东西拿走了,一种说不清的与小姐同经岁月的感情促使她这样做,而且它不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她立刻发现,为了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全镇的人都疯了,纵起火来、还死了人…… 她怕了,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放了回来。

       她的身影刚刚在黑幕中消失,从不远的灌木丛中伸出了个脑袋,贼溜溜的眼睛,圆圆的蝙蝠耳朵。他机警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动静,箭一般地窜到十字架边,攫起那个东西塞进怀里,一溜烟地在黑暗中消去…… 

       他来到教堂,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摸着黑走进密室,从里面把门插好。摸出根蜡烛,点燃。他不开灯而用蜡烛是准备随时吹灭。他静了口气,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万分激动地从怀里掏出那个东西凑着烛光观看。

       这东西上面是一个铜圈,铜圈上有一把精致的小银锁纵向锁住两个连成一环的铜带,铜带上镂刻着精细的花纹,前后铜带的下方各有一孔,前面的呈梭型,后面的呈圆型,孔的边缘带有锐利的锯齿。

     他不愧是通晓古今的,因此还能认识这东西。这是源于欧洲中古时期的贞操带,套在妇女的下体上以防失节。如今,在那铜带上有一行用新鲜墨水写的字:留给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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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读者2014-11-20发表
具有漫画风格,如果画成连环画一定好看。
读者$$2014-11-20发表
华坨小说从《逃票》到《遗产》,别出一格,自成一家。
黃平2014-11-20发表
華垞是個好同志
黃平2014-11-20发表
華垞是個好同志
读者20462014-11-20发表
瞠目结舌的谜底,绝!
读者2014-11-20发表
很有寓意,是用小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典型
读者20462014-11-20发表
瞠目结舌的谜底,绝!
读者$$2014-11-20发表
华坨小说从《逃票》到《遗产》,别出一格,自成一家。
读者2014-11-20发表
具有漫画风格,如果画成连环画一定好看。
读者**2014-11-20发表
绝!盎格鲁.撒克逊贵族的百年孤独,翻译成英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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