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常常会遇到要在海外发扬中国传统文化这样的话题,比如说要让孩子们读点国学经典。 而当我们身在中国的时候,这个话题并不太引起重视或者没有如此深切的关注乃至争论。
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其中的原因部分在于身处海外的我们在接触了西方(异域)的文化之后,能够产生深刻的体会,深深明白中华文化相对于西方文化确实有其独特、先进之处;部分原因是感觉到在现代化的压力下,中华文化受到的冲击是多么的严重;部分原因是因为从现代化带来的全球化中认识到文化多样性的重要;等等。
不过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我们有这样的认识,尽管有众多生活在海外的中国各式人等长期坚持用中文写作,似乎正在做承传中华文化的工作,可是实际上我们看到的现实中,受到褒扬的多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未有过的东西,与此同时,受到贬斥的多是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的东西。
比如说,前一段时间,于丹在悉尼的演讲引起了一些涟漪的反应,从中可以得见一斑。这个演讲的内容可能已经在不同的场合讲过多次,所以对一些人来说并不陌生。具体来说,于丹在演讲中讲了个“三八二十三对三八二十四”的小故事,受到了此间一些人的批评。批评者指责,这个故事恰恰宣扬了中华文化中的糟粕,因为它表明了中华文化“三八”有时可以是“二十三”而不是“二十四”,牵扯到人治与人情的死结、与严谨的科学与法治相对立等等(大意)。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指没有几个人能够透彻精通这个文化中所包含的广泛内容。而这些内容又是这么润物细无声地,不着痕迹地渗透到每个人的心中。
位于中华文化中心的儒释道三学,又是如此相互交叉,相互渗透,同时又相互抵触,相互竞争。他们分别着眼于人性心灵社会的各个方面,而又综合地影响着我们。
中华文化的精华与糟粕就这样揉杂地存在我们的思维中,至于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却不是靠简单的政治概念就能够分清的。
我们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什么专家,都既有佛学意义上的无明也有认识论意义上的无知,如果真的要鼓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勇气批判中华文化的糟粕,实在要好好地三思而后行。 就以“三八二十三对三八二十四”的小故事来说,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个“禅”的故事,据于丹介绍,是星云大师向她讲述的。禅,是佛家修炼的主要手法,本义是静思。参禅,是学佛者通过静思,达到彻悟超越世间俗理的境界。中国禅宗的高僧导师为帮助和指导学习者,发展出一系列的小故事。学习者若能参破其中关键,即能领悟一个深刻的道理,使其智慧更上一层楼。“三八二十三对三八二十四”的小故事不过是这一系列小故事中的一个,它的目的不在于界定“三乘以八等于多少”这样的客观真理,而在于引导人领悟一种人生的境界。事实上并非世界上的所有知识都是用来指导界定客观真理的,也不是指导政治运作的,所以在此完全扯不上民主自由专制独裁之类的政治概念。
于丹是一个传播明星也好,是一个国学大师也罢,她显然还不是一位高僧。对于“三八二十三对三八二十四”的小故事,她给出了“珍爱生命”的答案, 对于其中的禅机,未必参透。如果说,她只到达了名山中佛学庙堂的门口,那么那些批评的人则不过仍然徘徊在山脚下而已。 中华文明形成于五千年之前,随着社会的发展一步一步地积累到如今,如果要用今天的政治概念去检验它的话,无疑是荒谬的。
可幸的是,中华文化的精髓,是有关于人类精神文明的超越性内容,完全可以超越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政治概念,这正是需要我们正视与重视的。我们已经批判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因为那是企图用政治统领一切的短视行为,现在我们仍然应该摒弃政治挂帅的做法,把对待中华文化的态度与思维方式从制度、政党等意识形态理念中解脱出来。
中华文化的被颠覆被否定,始于100多年前西方文化扩张对中华文化的冲击。胡适曾经提出“东周以前无史”的中国史学观,无疑给广大的中国人一记沉重的打击。“悠久的文明”不再悠久也不再文明,我们如何面对自己?而以后发展起来的疑古论,则又加强了这一趋势。怀疑中华文化,否定中华文化成了一些学术精英们走向世界的垫脚石。 古史辩学家如顾颉刚开创的古史辩学派在澄清历史方面有重要贡献,然而他或许没有料到,他所开创的这种严肃严谨的学问,竟会在后世被利用为否定中华文化的工具。在某些疑古论者中,中华文化只不过是一堆一钱不值的赝品,不要说伏羲、神农氏并不存在,连尧舜禹也不存在;因为夏是伪造的,于是历史上并没有华夏的存在;最后,所谓的“中华”的概念,也只是存在于梦幻之中的东西。
中华民族的“救赎”只有跪倒在希腊文化或它的衍生品前才有可能。这种自我否定的无知才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糟粕。 任何文明或民族、国家,都有着悠长的史前文明,通过传说叙述与构成,在长期的传播当中,免不了加入人造的成分,加上早期文明水平不高,许多记录并不能如实保存下来,形成查无实证的局面。如日本人,相信他们是神话中天照大神的后裔,第一代天皇是查无实据的神武天皇;犹太人所相信的自己的早期历史,仅见于《圣经》;尽管这样,丝毫都不影响他们坚持把神话作为自己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更不会导致他们否定自己这一部分的历史。相反的,他们倒是千方百计地搜寻证据来证明他们虚构的东西为史实。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呢?
是的,中华文化没有发育出现代的科学、民主、自由、法制, 但这不等于中华文化就不优越。以希腊文明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西方文明独领风骚三四百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历史也不会定格于目前这一时刻。
季羡林先生曾经引用过古代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其实也就是大约相当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评述:“希腊人仅懂得理论,唯有中国人才拥有技术。”“除了以他们的两只眼睛观察一切的中国人和仅以一只眼睛观察的希腊人之外,其它的所有民族都是瞎子”。
古人外人尚且有如此认识,何况我们自己。如何看待中国文化还是睁开自己的双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