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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入籍
作者:华坨  发布日期:2012-03-18 02:00:00  浏览次数:3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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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好吧!明天我去一趟移民
        第二天一早,在被窝里打电话请了假,再睡回笼觉。十点起床,洗洗漱漱,把脸刮刮干净,吃个两片面包夹荷包蛋的中式三明治,一碗白米粥就酱豆腐。吃过早餐,换身体面的衣服——我专有一套西装是走衙门时才穿的……把个黑皮夹子往胳肢窝里一掖,里面是老婆给准备好的一应文件,出门直奔火车站。          
        我要买票,冲着窗口喊了几声“对不起”,没人应声,  售票的小窗关得死死的。我敲售票间的门,又扒着玻璃往里看,才知里面没人。我一时不知所措……忽地又发现旁边竖着一台自动售票机,原来是改进了。说来我已有好几年没坐火车了。我仔细研究了一番怎样在这台售票机上买到合适的票才又发现那小屏幕上显示着:机器有待修理。我不想塞钱进去试试,它肯定比老虎机还狠。我想,这大概是不让我去吧,不是正好有个理由不去了吗?我这就要往回走。但又一想,这不去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就好象我这人什么事都干不成似的,而且还好不容易请了天假……
        这时候,有个学生样的西人走了过来,他看了看那台机器,咚咚踢了两脚,冲我挤了下眼睛说:只好下车时再买票了。这不是玩悬的吗?如果中途有警察上车查票怎么办?多年前我经过这么一回,那是个星期五,下班早一点儿,我追上一辆刚要启动的火车要赶到镇上去存钱,当时离银行关门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可就在这仅两站的途中有两个警察走到车厢里来查票,查到我没票就开票罚款。我极力地解释我上车时是怎样匆忙、为什么要这样匆忙地赶车、还掏出银行的存折给他们看……说:我准备下车时把票补上……他们把存折拿了过去,按那上面的名字开了一张巨额罚款单。丢下话,若有不服到法庭去辩解。那时侯我没身份,在马路上走都惴惴不安,哪里敢去法庭上招摇过市?更不敢落下犯罪记录,只好忍声吞气地把这份冤枉钱交了;至今想起这事心里还发堵。可是此时这个西人小伙子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刺激了我,我想:我他妈现在已有PR了,而且马上就要成为澳洲公民了,没理由卑怯得跟三孙子似的,澳洲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如果警察抓到我,看我怎么跟他摆话儿,我把他揪到这个小站上来看看!…那个小伙子还可以给我做证,就是上法庭闹它一场咱也不含糊。……可我,是不是该问问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或者留下个他的电话地址什么的?将来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来……不!他为什么不问你?他为什么不象你这样谨小慎微?你为什么不能象他那样理直气壮?难道他是而你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吗?难道如果这个国家有哪点儿不对劲你就不能象主人一样对它大声呵斥,哪怕是强词夺理吗?如果我真的那样问了,人家会说:他这人准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为什么这麽心惊胆颤?是因为跟着我才又捡了这么个便宜。……我决定坐上这趟火车,我倒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火车来了,稳稳地在站台边停住。我拉开门,有个妇女推着婴儿车要下来,我二话没说,抬手把车轻轻地提起来放在地上,象放鸡蛋一样轻,完全没有惊动熟睡的婴儿。那妇女说:谢谢……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感觉上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澳洲人了。
      火车疾驶,阳光象金色的丝绸一样铺满了车厢,窗外一晃而过的是宁静的街镇、空旷的荒野、缓缓的小河、孤零零的树木、一排排工厂,时而袒露出一片兰色的海洋……司空见惯的一类,没什么好看的。              
        车厢里十几个乘客稀稀落落地散坐于各处,有个先生在看报纸,前面不远的姑娘在看书,姑娘对面有个太太带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车厢后面的角落里坐着那个跟我一样没买票就上车的青年,他头上带着耳机,闭着眼,脚翘起来蹬在对面的座位上,全然不顾车厢壁上罚款的告示……其余的人跟我一样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没人讲话,没有交谈,一派静谧安宁,就象是身处阒无一人的旷野——这就是典型的澳洲式文明。
        “澳洲式文明”,这句听起来有点儿酸溜溜的的话不是我说的,它出自一位美国青年之口。去年圣诞节,我一家三口到黄金海岸渡假,然后借道布里斯班搭机返回。在从黄金海岸到布里斯班的长途汽车上我结识了一位叫迪克的美国青年,他自我介绍说是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是他这样讲的:澳洲式的文明。起初我并未注意这位坐在我前排的金发青年,我象其他乘客一样呆呆地看着窗外,就象那些土丘和桉树永远都看不够似的。迪克主动与我搭讪,先问我知不知道明天布里斯班的天气情况,一会儿又问关于青年旅社,由于我对布里斯班的了解不比他多,答话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后来他又问我都去过哪些国家,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找碴跟我聊天,于是就与他攀谈起来。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残酷的破坏了车厢里的安静,这就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尽量压低嗓音以示意他不可大声喧哗,还不时地看看左右以干笑表示歉意,就象犯了什么错误似的。……这,就引出了他的那番话。他不无揶揄地说:哪儿也没有澳洲人这样喜欢安静。他说,他游历了四十多个国家,最喜欢南美风情,尤其是巴西:“那里的人心胸坦荡热情洋溢,一个人在车站等车就能唱起来,两个人肯定会跳起舞……如果一个人不唱歌,必定是个哑巴;两个人不起舞,绝对是一双瘸子。”
        “保持安静,不侵扰他人,难道不是一种文明吗?”我站在澳洲人的立场上来反驳他。
        文明?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不交谈人们怎么能够交流?不争论彼此怎么能够理解?为什么把他人的表现看成是对自己的侵扰?为什么不能从别人的尽兴中看到生活的幸福美好?这不是文明,是习俗!是矜持!是旧的英国式的遗风。英国人现在已经不这样了,可是澳大利亚却学了来。美国就没有这一套。……我去过中国,你们中国人在一起时也是很喜欢交谈的,在上海的公共汽车上我曾听到有人激烈地争论起来,旁边的人一起喝彩。(我暗想,幸亏他没听懂那些人在讲些什么。)怎么?一到澳洲你们就改得不是你了呢?他说,他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要看不起自己,他举了个例子:有一次他们学校搞了个野餐会,会上评选“最佳食者”,结果是一位中国学生一举夺魁。他一边说一边模仿那位中国同学啃鸡腿的动作和表情,喝汤的时候嘴里发出吐噜噜的响,然后还吧唧吧唧嘴。……这叫?这叫津津有味!用刀和叉在盘子里面捣来捣去地吃东西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惜,那位中国同学拒绝上台领奖,他认为发这项奖给他是对他的嘲弄和羞辱。……“也许,”他并非歹意地开了个很恶劣的玩笑。他说:“也许,澳大利亚这片大陆上有种神秘的力量压制着人不爱说话。我发现袋鼠不叫,鸬鹋也不叫,考拉更不爱叫,因此才产生了这种‘澳洲式文明’。……天上的鸟倒是满可爱的,一天到晚吵个不停,如果我在澳洲生活而没有变成一只鸟,就一定会被闷死。”
        至此,我再不敢把保持安静当作衡量人是否文明的标准了。我继而想到,在我的工作中人们相处得彬彬有礼,邻里之间也不乏热情友善,陌路中更有许多无私的关怀互助,但是,生活在这里,从我心底却时时涌上一股可怕的孤独……我在澳洲生活已近十年,华人朋友和西人朋友都不算少,因为时不时的参加聚会日子也过得满热闹,但是藏于心底的孤独感却总也排解不了……出国前,尽管我对许多事都看不惯,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缺乏在文化深层的互相了解而不能够息息相通的缘故。我渴望在灵魂深处与人进行交流,有时我也真想变成一只鸟,或是一只候鸟,在南北地球之间飞来飞去。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桥,桥下面是雅拉河的一条支流,静静的河水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光万点,象是大地上铺着一条通向天际的金色带子。过了铁桥是工厂区,虽然仅是一晃而过,但我仍然认出其中有一家是洗羊毛厂,九年前我来到澳洲时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家厂里打羊毛包。
      说起我们为什么会到澳洲来,每个人的情况各有不同,但我坦言,我不是难民。我在原住国里没有受到过什么特殊的经济或是政治迫害。我在国内时发展得很不错,甚至差点儿当上了科学家。我是学生物化学专业的,毕业后曾参与‘乙型肝炎病毒表面抗原克隆化’和‘动物冬眠过程的生理机制’这两项高精课题的科学研究工作。后来不幸被领导看中,强行分配我留校当了一名大学教师。我不喜欢这份按部就班、照本宣科的职业,我这个人喜欢在困难中接受挑战,我希望能做些有创造性的事(那时候我工作从来没考虑过挣多少钱,只是为了表现自己)。因此,逃离工作岗位是我决定出国的原因之一。另个原因:那时候,我的那个国家正大张旗鼓地搞“在本世纪末以前实现经济翻两翻”的宏伟规划,我不幸读到了一本卫生部工作规划草案的内部文件,那上面说:到本世纪末将有多少亿人能喝上清洁的自来水、有多少人能吃到含碘盐不得大脖子病、有多少种地方病如:克山病、血吸虫、疟疾、食道癌……能得到控制,肝炎带菌者在人口中的百分比将降低到多少……看得我触目惊心!按我国已有人口以及人口的增长率算一下,即使能够如期达到目标、不说这里面有多少浮夸的成分,灾难已然是越发深重了,其恐怖的前景吓得我魂飞魄散。我意识到,这个国家因为人口的过度膨胀,生态平衡已经彻底地被破坏了。因此我决定离国出走,不是图个人发展,也不是为了逃避迫害,而是疏散救国;而是在我有条件这样做的情况下应该去做——省一份粮食、省一口净水,省下一份职业给我的同胞。这就是说,我当初赴澳的目的是为了扩展生存空间,就是来移民的。我相信,凭我插过六年队当过两年锻工所磨练出来的生存能力、和我受过高等教育所掌握的知识,能够在异国他乡生存下去。我没想错,我活下来了,我以最原始的力量和坚韧不拔的意志活下来了!代价是:丢了所学的专业,拉断了一根肋骨。我继而发现,这里本是一个移民国家,只要你认准了在这里生活,就没有移民不成的事。得到这样一个认识,就要说一说我的一家台湾朋友。这家人是从越南逃到台湾、后来夫妇俩带着他们最大的、当年九岁的儿子以旅游身份进入澳洲。初来时身上只有几百美圆。来了就黑了,一黑就是九年。这九年中,夫妇二人拼命工作,买汽车、置房子,后来又开了家制衣厂……九年后,当他们的儿子以高分考上了蒙娜施大学时,全家跑到移民局去自首,要求以人道理由获准在澳洲定居。理由是:九年来,他们没用过政府一分钱,自己上医疗保险、孩子自费读私校,却给澳洲贡献了几十万税款……若回台湾,大人孩子都不适应了。就这么简单的理由移民局就批了。随后,他们把留在台湾的其余子女和父母一并接了来,一家八口在澳洲团聚了。正是他们一家的事例为我提供了榜样,因此我对将来能够在澳洲定居充满着信心。在当年定居前景最黯淡的时候,我没申请难民,有朋友介绍我加入民运组织也婉言谢绝了;反而,我到银行去申请贷款买下了一幢房子……至于后来受中国某一政治事件的影响大拨哄地留下了,完全是借坡下炉、顺水推舟之事,我没感觉是吃了人血馒头!我每年向澳洲政府交纳的税款超过两万,我也不感激谁!两边我谁的都不欠!
        凭本事吃饭,按良心办事,是我一贯的生活准则,在什么样的社会里也不变!我不信上帝、不拜菩萨、不相信命运、只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干不好就重来,义无返顾、勇往直前;如果最终仍不得好,活该!
        不知道什么时候火车停住了,停得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的,也许是为了给某趟线的快车让路。车上的乘客们不急不燥,看报的看报,看书的还看书。那个孩子被妈妈解放了,在通道上蹒跚学步……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没哭,看看左右,爬起来,手里的土豆片还往嘴里塞……没人着急,没人气恼,没什么事非今天做不可,除了我!在这片园子里,没有火山爆发、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台风、没有战争、没有饥谨、没有猛兽、没有传染病,甚至没有高山大河没有严寒酷暑!唯一不足的,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种族歧视。生活在这里,如果我最终也不再有机会象早期华人移民那样被白人揪住小辫子挂在树上吊死,唯一要当心的是不要吃得太胖,不要晒过多的太阳。如果把烟戒掉,保证不得肺癌和心脏病,甚至酒也不喝了,彻底杜绝死于交通事故的可能,那么,老死时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做爱时气绝于情人的床上,要么割草时倒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可是,我将以什么为成就呢?功名利都可以不要,但人不能白活一世吧?到那时,生命快结束时,我会自问:我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难道就是挣下了一幢房子一部倩车?难道这幢大房就是我们这一代移民的纪念碑?
        ……正因为她远离苦难纷争,就决定了她不是孕育伟大思想、创造新文明的地方,她只须不断地从其它大陆文明中吸取一些营养就可以长得白白胖胖。她永远不会成为世界文明的中心,在人类文明发展史这台大戏里只处于一个帮衬者、凑热闹的位置。可是,在那边,我的祖国, 一旦我加入澳籍那就是我的祖先之国,……在她那巍峨的高山之颠,在她那湍流的大河之滨,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巨人,正在泥沼中艰难地奔跑,时而哭喊、时而狂笑、一阵叹息、一声吼叫……也许他仍然没有认准太阳升起的方向,也许他仍然没有能够从太阳获得足够的温暖,但他毕竟已经站起来了啊!如今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听到那双粘满泥血的巨足把大地踏得咚咚的响。这双脚落下的足迹,你说它是紊乱迷茫的也好,你说它是腐臭肮脏的也好,可正是这一斑斑、一块块、丰富着人类的文化,从正和反两个方面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提供着教义,从进和退两个方向影响着人类文明的进程。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工程啊!我将为不能继续参与它而感到失落和遗憾!
        但是,说起来,这实在怨不得澳大利亚政府,因为澳大利亚政府是容许国民持有双重国籍的。是那边,我的祖国那边规定:一旦你持有外国国籍原国籍便自动丧失。我感到有个人、我的父亲、因为经历了过度的艰辛而积满哀怨的父亲,他站在我的身后,冷冷地对我说:你走吧,你要走就走吧!永远也别回来!只要你敢迈出这个门,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全然不顾我心中的一颗拳拳赤子之心和一腔的绵绵骨肉之情!他为什么这么粗暴绝情,为什么如此武断蛮横,为什么要残忍地扭断我与母亲的血脉联系,为什么要强加给我这种背叛家园和亲人的屈辱……想到这儿,双眼蒙满了泪水。
        火车震动了一下又启动了,不紧不慢地向既定的方向驶去。它的前进使我有一种压迫感,离什么越来越近了,离某些又越来越远了。
        对于加入澳洲国籍,我没有象争取定居那般踊跃,岂止是不踊跃,在我太太眼里简直是横生障碍、故意刁难。早在一年前我太太和孩子就入籍了,当时是她一手操办的,给我也领了表。我在帮他们填表的时候把我的表也填了,但最终没交,
        那么,现在为什么会一下子就改变初衷了呢?为什么要请一天假坐上这趟火车屁颠颠地跑到移民局去交这个劳什子的入籍申请表呢?是因为几天来她不停的叨唠。她讲了些什么就把我说动了呢?不会是因为我惧内或耳根子软吧?她说:咱们不是计划下半年回国探亲吗?你快去入籍吧!换了澳洲护照沿途我们就可以多转几个地方。是这句话打动了我,“多转几个地方”。它的含义是:如果你换了澳洲护照就能够在更大的空间里享受自由。
        我亲爱的祖国啊!我亲爱的兄弟姐妹啊!我亲爱的父老乡亲们啊!你们能够理解我吗?你们可以原谅我吗?在人的生命中还有什么比自由更珍贵的吗?我们祖先的一切奋斗、人类文化的一切积累,科学的昌明、时代的进步,不就是为了使人——这一物质体,能够在时间和空间中获得更大的运动自由吗?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无论这一状况多么不合理,持澳洲护照比持中国护照能享受更大范围的旅行自由这毕竟是事实。当一个人有条件享受多一点自由的时候没有理由狭隘地自动放弃他的权利!
        呼地一声,火车钻进了地下隧道。这说明已经进入了市区。车厢外顿时一团漆黑,我和许多乘客一样,眼光一时不知放在哪里好。于是我就抬起头来看车厢顶上的灯,这些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也许整个大白天一直就是开着的。这不是没有可能,我经常看到路灯和太阳争辉的情景,晚上就更别说了,市区写字楼的窗口彻夜地灯火辉煌,据说是政府要求这样做的,为了美化城市的夜景——澳洲的资源在世界上人均第一。我看过一个报道,说澳洲是世界上人均最富有的国家,算的不是每个人口袋里有多少钱,是根据个人所拥有的社会财富和自然财富。……
        窗外出现了灯光,随之火车缓缓地减速继而停住,我要去的国会站到了,这个车站通体被漆成宁静的天蓝色。我随着几个乘客下了车,那个跟我一块儿上车的小伙子居然跟我是一道,这很好,可以免去我多费嘴舌。我跟在他后面,乘了两级坡型电梯升到地面。我估摸这个车站总有七十多米深。来到出口处,检票的闸口洞开着无人看管,乘客们依次鱼贯而出,我也随着走了出来。经过站口售票处时我犹豫了一下,没停步走了过去。他人如此坦然,我也不必多此一举。
        ……
        接待我的移民官员是个白人妇女,瘦瘦的,眼睛很大,很严肃。我说声:下午好,就从文件夹里取出早已填好的入籍申请表递给她。她看着表格,没抬头,说:“你的护照。”我把那本红皮的中国护照找出来放在台上往前一推。这都是我太太给我准备好的,一样不差。她翻看着我的护照,核查我的永居签证,翻过来掉过去地找我有没有出境记录,看我是不是已经坐够了移民监。一切没问题,她把护照放下,开始审查我填写申请表。看着看着,她头也不抬地突然问一句:“你知道澳大利亚公民的义务吗?”我知道这是必问的问题,兼带着检验我的英语能力,这难不倒我。我故意不照章背诵,而是用口语颠三倒四地讲述:遵守法律……服务于陪审团……保卫澳大利亚……参加选举…… 这时她看到表中关于我儿子的栏目,抬起头来打断我的话说:“你儿子的护照。”“在这儿。”可我把文件夹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看来今天还真有麻烦了,我就觉得会有什么事拦着叫我入不成嘛!我对她说:“对不起,没带。”可我还要争辩几句,越是让我干不成的事我就越要搀和,我这人就这脾气。“可我儿子早在一年前就已随他妈妈入籍了,我这表是那时一块儿填的,只是一直没交……”我说。“那就不需要再替你儿子申请了。”说着,她就把我儿子这栏一笔给勾掉了。…… “澳大利亚公民的权利呢?”她一边继续审查一边又问。看来她这人还是满认真的。于是我又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当说到最后一条:如果我在海外有十八岁以下的孩子……这时,我看到她已经在我的申请表的最后一页上签名盖章了,就停住了嘴,我不想把这条权利强调得那么响。“那么怎样?”她立刻问。简直是一丝不苟!“那我就有权利为他申请澳洲国籍。”
        “一百二十块。”她说。我数出钱交给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去年申请才八十块,只一年就涨了百分之五十,要是我买的股票能涨得这么快就好了。”话说完了,又有点儿后悔,觉得这种嘲讽,当着她的面——只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好象显得有点儿恶毒。她没生气,把开好的收据和我的护照推出来,然后站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本印制得十分精美的画册递给我。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一本澳大利亚公民手册。然后她伸出右手来等着跟我握手。当我的手与她的手合在一起时她说:“欢迎你成为澳大利亚公民。”语调很平静,不带一丝笑意,但我能感到她是真诚的。
        ……
        回程的火车上坐满了下班的人,仍然很安静,但我却感到心潮澎拜:就这样简单的一步手续我就变成澳大利亚公民了。接下来的事我都知道,几周后我将收到一份公函,说祝贺我将成为澳大利亚公民云云,再凑一拨人对着澳大利亚的国旗宣誓,然后就领到一纸公民证书。如果我愿意的话,凭它我就可以领一本澳大利亚护照。于是,我已经不再是中国人了。按中国的法律,一旦……就自动丧失,没有丝毫挽留之意。以后呢,我就将和他们——这些坐在我眼前乘客们为伍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她说了:欢迎你……,一时令我激动不已!再想想,难道她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说的吗?难道不是:管你是谁,我都要这样说的吗?我的一个朋友,张先生,一家四口领四百多元一周的失业金,然后两口子去打黑工……住大屋、开好车……他们早早就入籍了;难道不是,她也这样对他们说:欢迎你……吗?她又了解我吗?我这人是倔头,脑后长有反骨,爱挑毛病;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能开心颜”这句话当作座右铭。——我坚决反对什么“融入主流”的口号,我认为这是老一代移民忍辱负重的产物,搞得我在这里也灰头土脸的就跟我必须接受再教育似的!融入澳洲就可以了,可什么是主流呢?现在坐在这趟火车里的人能不能代表主流呢?
        前不久,有­­­­份华人周报在头版登出条消息说,现在有许多新移民情绪低落、悲观,甚至有“反社会”倾向,原因是“至今仍然无法融入主流社会”。这着实令我吓了一跳,来澳快十年了,这仍未能融入的“主流社会”肯定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看来非得弄弄清楚这个“主流社会”是个什么东西不可了,还要衡量一下自己是否已经融入?再认真反省一下有没有写过什么“反社会”的文章!于是我就去翻字典,仔细研究“主流社会”这四个字。我发现,社会这两个字不难理解,但对什么是主流就容易产生混乱。词典上对主流是这样说的:1干流,同一水系中全部支流所流注的河流,也叫主流。2比喻事情发展的主要方向。如果是这两层意思那就好办了,支流汇入干流,掺进去就是了。就澳洲社会这一“事情发展的主要方向”而言,我以为是自由、民主、平等和劳有所得。我就是奔这个来的,在其中受惠、尽个人义务,已经是融入了。可是为什么那些先生大人们却还没完没了地对我们大喊大叫呢?莫不是这个“主流社会”另有玄妙?因此我还得把这“主流”二字掰开了、揉碎了,看看当它们睡在一起时还能造出些什么宝贝。主字含义有:1接待别人的人。2权力和财物的所有者。3占有奴隶和雇用仆役的人。4当事人。5负要责。6对上帝和真主的称谓。7从自身出发的……8预示。9见解。流字略微简单,其含义有:1液体的流动。2漂移不定。3传播。4放逐。5向坏转变。6品类。好,现在交叉配对,但要谨慎,千万别配出个“接待别人的流氓”社会来。经过筛选可以看出,主字的6789义和流字的2345义在逻辑上与本题无关。另外,由主字的123义与“社会”相连看上去有点儿别扭:“主人社会”?“权力和财物所有者之流的社会”?“占有奴隶和雇佣仆役者之流的社会”?这样的提法老了点儿,即使真有人这样想也已不便这样说了。再者,无论是人主、物主、还是先入为主的“主流社会”对我们都是不公平的,在其面前我先天不足,根本无法融入;“屁股上的胎记”永远会被人家指指戳戳。融来融去,最好的结果只能是融出一批哈巴先生。其实,正是那些哈巴先生们为适应移民国的“主流社会”,创造出了一种可以被称为“次殖民主义”(与新、老殖民主义相对而言)的融入文化,现在要我们来追随并把它发扬光大。看吧,目前不是“主流社会”,正是这些自以为已经“融入成功”的哈巴先生们在颐指气使地踢我们的屁股。当踢到我身上时,我只会对他们说一句“呸!”他们这些人从来不需要什么自由,不过是换个地方苟营而已。
    如此说来,可选择用以组成“主流的”,只能是主字含义的4、5和流字含义中的1、6了,将其综合起来即为:“当事人负责的、朝着一定品级运动的”社会。用通俗的话讲,就是:“向着文明前进的公民社会”。如果所说的主流社会是这个意思,那么从我们行使公民权利,尽公民义务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融入了。若是这个主流还包括政治,那么澳洲政坛分执政党和在野党,除了较大的自由党、工党之外还有国家党、民主党、绿党、枪党、光头党、光屁股党、一个民族党…… 我在墨尔本市区的建筑上还见到过共产党召集会议的海报。这里是个民主国家,并不要求谁放弃自己的观点向他人融入。若这个主流是指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那么现在的澳洲由一百多个民族组成,移民的文化背景超过二百多种,宗教和文化的类型之丰富勘称世界之最;各种花草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息不灭,没有人再来强迫你改变生活方式。如果这主流是指社会阶层,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澳洲公民中的那些工人、农民、小生意者和目前高达百分之十的失业大军都已被排斥在主流之外了呢?是不是来这里定居的中国人都应该、而且愿意、进而能够跻身于“上流社会”呢?
    换个角度,哪位先生又能告诉我,衡量一个人是否已经融入“主流社会”的标准是什么呢?英语水平几级?工资收入多少?住房面积多大?上班是不是只准提皮包不能拎饭盒?结识的西人朋友必须达几个?“扒皮烤”一个月吃几回?每周行爱几次?……没个标准,我们岂不是要永远任人家随心所欲地戳脊梁了吗?我移民到这个国家来,不是为了多吃两块牛排、多喝两磅牛奶,也不是准备向谁融入来的,而是希望能够按照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生活。正是澳洲这样一个崇尚民主、自由、平等的社会为我提供了能够这样做的条件。
       ……可她,如果知道我有这样的情结还会对我说:“欢迎你……”吗?也许会认为我比张先生对这个社会的破坏力更大!……今天她说:我欢迎你……,会不会将来有一天看到我的日子过得比她还好,突然不高兴了,又对我喊:滚回去,滚回你自己的国家去!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啊,我已经丧失了那个国家的国籍了啊!……哦,当我有危险的时候、被驱赶的时刻,他们还会收留我吗?他们不会说:“当我们有天灾人祸、承受该民族苦难之时你在哪儿”这样的话吗?甚至当我为她取得的成就感到洋洋得意、沾沾自喜时,他们不会说:“我们的宇宙飞船终于蹬上了月球,可你作了哪些贡献?付出了几多代价?……关你个屁事,怎么好处全有你呀”,这样的话吗?哦——这让我多么受不了啊!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儿女吗?不是你们的手足吗?不是你们的同胞吗?不是你们嫡亲的子孙吗?不管我身处何方,难道这种联系可以改变吗?请别对我“你们你们”的,要说:我们我们…… 我们可以上月球难道就不能来到澳大利亚吗,世界各地的人都来了难道我们中国人就不能来吗?……如今大禹的后代在治水,女娲的子孙在补天,我们是夸父的后裔,我们在追逐太阳,在用双脚拓宽这个民族生存的土地。
       现在我已经有公民权了,我将尽全力支持澳大利亚实现共和。到那时,实现共和的时候,我就可以这样说:在这片土地上成立了一个国家,她是由原住土著、早期白人移民、和后继各族人民、包括我们一起共建的,是人类开拓的又一生存空间。有我们的人民参与进来是夸父的夙愿、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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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专区

读者2014-11-20发表
中国人加入澳洲国籍心里这么纠结吗?
读者2014-11-20发表
中国人加入澳洲国籍心里这么纠结吗?
yinyihong2014-11-20发表
我倒没有想那么多,促使我下决心入籍的事由是儿子两岁那年回国途经日本,因逗留一宿需过境签证,在机场海关我们一家子被分做两列,老公儿子持澳洲护照,那边排一会儿就过了,我在中国人专列这边走得好慢,一一盘问,等我获签后,儿子都在老公怀里等睡着了。这还不说,同样是过境,我老公儿子获签3个月,我只有3天。我知道这不是中国人的问题,但人总喜欢便利,不喜欢麻烦吧。
黃平2014-11-20发表
華垞是個好同志
黃平2014-11-20发表
華垞是個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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