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憶舊
粵劇不僅是廣東省一個最大的戲曲劇種,而且還流行於說粵語的廣西部分地區和香港、澳門等地以及南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還流行於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的講粵語的廣大僑胞之中。有趣的是,祖籍廣東番禺的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文覺非,從小跟隨父母從香港到新加坡謀生,並在當地拜師學演粵劇而成名。他第一次在新加坡登臺演出是在1931年18歲的時候。由於他鍾情粵劇,勤學苦練,演技進步很快。有一次,他意外地遇上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當時,戲班裡有個文武生因為鬧情緒,臨場不肯登臺表演,眼看就要停演退票,讓戲班十分被動。當時,文覺非在戲班裡只是個扮演次要角色的演員,劇友們建議他大膽登臺頂替那個文武生演出,他不記得的臺詞和動作由戲班裡的師爺在後臺提詞和指點,還曉以大義:救場如救火!要求他勇敢承擔。文覺非只好鼓起勇氣上場,結果竟然能應付過去,事後全班人馬皆大歡喜。文覺非經此一役,學藝更加努力,技藝日益精進,經常出演文武生。多年以後,還被評為新加坡粵劇界的“四大天王”之一。40年代初期,他又經常到廣州、香港、澳門等地演出,既演文武生,又演丑生,還拍過不少電影。
廣州解放後,文覺非嚮往祖國的新天地,1950年即回到廣州定居,與羅品超等組建了珠江粵劇團開展業務,後來又擔任廣東粵劇院所屬劇團的團長、藝術指導等,傾情投入粵劇事業,並從此在廣州生根。由於生性詼諧幽默,他特別喜歡扮演丑角,又潛心向前輩學習和吸收其他劇種的長處,他的丑角表演越來越有特色,技藝日臻成熟,自成一派。往往一上臺亮相,便逗得觀眾笑聲四起,讚賞他演技的粉絲越來越多。此後幾十年間,文覺非演過大量劇目,較著名的有《選女婿》(飾縣官)、《借靴》(飾賈二)、《山東響馬》(飾廣東先生)、《打銅鑼》(飾蔡九)、《拉郎配》(飾董代)等等。他不僅演傳統劇,還演現代劇《山鄉風雲》(飾斬尾蛇),拍粵語電影《七十二家房客》(飾太子炳)等,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
文覺非在大半個世紀的舞臺生涯中,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對藝術無比熱愛,一生勤學苦練,對自己扮演的每個角色都仔細鑽研,突出特點,從人物的內心世界到外形塑造,都做到一絲不苟、精益求精,常演常新。在這方面,他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上世紀60年代初我到他家裡採訪的情景。那時我在羊城晚報當文藝記者,知道他剛隨中國粵劇團到越南訪問演出歸來不久,他這次帶去演出的劇目是《選女婿》,演出十分成功,觀眾反響熱烈。行家認為這個戲比前年去朝鮮演出時又有了不少提高。因而引起我的興趣,趁他們訪越歸來在廣州舉行滙報演出的機會,我又去看了一次,覺得名不虛傳,因而決定去採訪他,請他談談這個戲如何進一步創新,有哪些體會。
那天我去到他家以後,開門見山地問他:“《選女婿》這齣戲你們前年去朝鮮演出時反映已經很好,這次去越南演出為何還要加工提高呢?”並請他詳細介紹一下又改進了哪些地方。文覺非頗為興奮地說:“這個戲去朝鮮演出時雖已很受歡迎,但我自己演起來總還覺得不夠味道,只着重突出我扮演的縣官糊塗的表面,很多情節都是通過一般的唱、白來表達,動作還不夠豐富,誇張也不夠大膽,人物的性格和形象還不夠鮮明,一句話,觀眾看了還笑得不夠痛快。因此,我們這次去越南演出前再進行了加工提煉。”進行了那些加工呢?文覺非說:“還是先從化妝造型談起吧!”原來,這個戲前輩藝人白駒榮曾經演出過,文覺非最初是從他那裡學過來的。白駒榮演縣官這個角色時,扮相是八字眉、長鬍鬚、頭戴尖烏紗,軀幹又長又彎,十足“鶴形”。對白駒榮來說,這樣的打扮是適合的,因他從面型到身材,都比較瘦長,這樣設計看起來比較滑稽。但文覺非不同,他臉較圓、身較橫,過去按照白駒榮的外形設計打扮,顯得不協調。後來他決定根據自己的體形特點重新設計,把烏紗改成圓的,兩旁飾以重墜墜的大金錢,臉部也塗抹得又橫又扁,突出了一個圓團團的白鼻子,八字鬍下面則掛有一撮隨風飄擺的吊鬚。總之,扮成一副“豬相”。給觀眾以“這個縣官真是豬一樣愚蠢”的印象。
文覺非接着說:“當然,要演好一個角色,外形設計只是一個條件,而且不是最主要的條件,還必須從整個唱做功去考慮,使各方面互相烘托、統一和諧才行。”這時文覺非擺開了姿式,就在他的客廳裡邊說邊做地給我來了一個不穿戲裝的表演。他說:“為了使表演跟上述外形一致,我一出場就採用了‘矮八字’的步法,兩手斜前伸直,那雙八字腳一拐一拐的輕抬輕放,這樣和又矮又胖、身似圓磨的縣官太太碰在一起,便顯得非常滑稽,因而一出場,還沒有開腔,觀眾就笑起來了。”我一面聽,一面看着他那有趣的表演,也忍不住笑了。
人們知道,在一般的戲裡,文覺非的唱腔是比較跳躍、輕快和詼諧的,但在《選女婿》中,他卻運用了公腳的老喉腔。他說:“因為我原來的唱腔不適合這個人物的性格特點,他是一個昏庸無能、糊塗透頂的縣官,如果唱腔輕快瀟灑,就表達不出他的性格;現在改唱公腳老喉腔,整個節奏放慢了,聲調也很遲鈍凝滯,這樣他的腐朽味就加重了。”說到這裡,文覺非又以該劇開頭的一段中板為例,用兩種腔調唱出來加以比較。聽了以後,我覺得他說的確實有理。文覺非過去曾嫌他的角色動作不夠豐富,那麼,現在又增加了什麼呢?他說:“比如我下令衙差收起放告牌、不再受理案件後,緊接着升堂鼓驟響,我再次登堂的情景,過去的表演只是作一些慌張狀,這回我卻連官衣紗帽也忘記了穿戴(剛才一下場就睡覺去了),只穿了件白綢內衣,狼狽不堪,後面四個衙差拿着衣帽隨上,當他們提醒我沒有穿官衣時,我就慌亂地要衝回室內,及至得悉他們已將衣帽帶上,便急忙伸開兩手,一個踉蹌沖過去穿衣服,那醜態就像烏龜爬一樣;跟着誤聽人說來的是命案,我又當場嚇至昏厥,像木棒似地倒下;隨後硬着頭皮開審,在碎牌曲調的襯托下裝腔作勢地坐上公堂,等等。這些動作,都是過去演出時所沒有或處理得不突出的。現在這樣誇張一下,對縣官的刻畫顯得比較有力。”文覺非談角色時,有好幾次都是用“我”字而不是用“他”字,看來他連談話也進入角色境界了。
談到怎樣強化和突出縣官顢頇無能的性格時,文覺非又敘述了他的摸索經過。他說:“要使一個角色演得生動,往往需要細緻地去發掘,不放過哪怕是微小的地方,演丑角尤其如此。舉例說,升堂以後,王田和吳三丁兩個原告人爭着先說話,從前的演出是由縣官指定一個先說的。這本來也無不可。但我覺得一般化,後來就改用小孩子‘點蟲蟲’的方法,依次指着他們念‘一個講完到一個’,最後的‘個’字落在誰的身上就誰先講。這麼一來,除了增加喜劇的風趣外,還表明這縣官連安排告狀人講話的次序也胡亂處理。”
丑角的任務就是要引人發笑,通過笑來達到喜劇的效果。但文覺非說,还要很好地掌握火候和分寸,真正的笑不應是演員故意製造出來的。而是從角色的真實意境中生發的。只有這樣的笑才具有生命力,經得起觀眾的咀嚼和回味。亂耍噱頭,把笑庸俗化,這可以說是丑角藝術的大忌。他具體解釋道:“比如演到縣官指定張麗英的婚事要由其母張賀氏作主時,脫口對張麗英的父親張天順說出‘應由你太太作主,我縣老爺也是由太太作主的’這一情節以後,要再增加一些笑料並不困難,但我感到沒有必要,因為如果不加節制,毫無含蓄,使人覺得一覽無遺,沒有值得尋味之處,這樣就會失去喜劇的更深一層的效果。
最後,文覺非說:“《選女婿》這齣戲能不斷提高和改進,是我們全劇團人員共同努力的結果;我對縣官這個角色的探索和創造,也是以前輩藝人的經驗為基礎的,我只不過根據自己的條件和體驗,在大家的幫助下作了一些加工罷了。”他說得多麼謙遜而得體。我想,人們說文覺非是個德藝雙馨的表演藝術家,他是受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