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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一)(59—62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6-20 02:00:00  浏览次数: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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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夜半土匪

 

维贵只是不吭,待到太阳偏西的时候,维贵又叫满仓装了两布袋高粱两布袋玉米,炳中真的有点沉不住气了,说:“爹吔,你到底想干啥,这往井里扔个石头溅个泡儿,他还能听个响声,你这是,——做啥……

维贵慢慢地坐到一边,看看头上的天,回头对炳中说:“你连一幅画儿都看不懂,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好多事情不是叫眼看出来的,一看就透的世界就没有意思了。你知道头上的哪片云彩能落下雨来?该知道的,按说今就知道了,——你记住了,看那帮人说不定哪天就成气候了。”

太阳渐渐地向西滑去,山和近岭慢慢地变为一片苍黄。维贵和满仓一齐站在烧酒坊的谷场边等大中回来。

满仓媳妇从烧酒坊担着一担水颤微微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拉着有山。

有山是满仓的第三个儿子,七八岁的样子,油黑光亮的小黑棉袄儿,前襟上沾满了饭粒鼻涕,硬邦邦的象一块做鞋的褙子,擀面杖一般粗细的脖颈顶着一硕大的脑袋,摇摇晃晃的样子,就象寒风中干棵子上细棍儿支着的棉花桃,瘦小的黑棉裤膝盖上破了洞,高高吊起的裤腿露着两黑黢黢的皮,街坊习惯叫他大头。

满仓媳妇一手扶了担,一手拽着头,大头趔趔趄趄地走,东倒西歪的,如果母亲松了那只手,他不知要摔多少个跟斗。满仓妻笑吟吟地给维贵打着招呼,维贵说:“满仓,领上大头,今黄夜到那儿吃饭。”

等四周的山变为黑魆魆一片的时候,满仓抱着大头到了东院,月琴的北房里摆上了桌子,院里点了两盏马灯。

当维贵刚坐下来点上烟袋的时候,周大中和白锁住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后边嘀嘀咚咚地跟着一群人,黄连长走在大中后边,“锅盖头”和“灰布衫”被绑着跟在最后。一进门,两个人便扑通一声给王维贵跪下了,一边哭一边说:“大爷,我俩错了,求您老人家了。”

维贵急忙将两人扶了起来,对黄连长说:“这干啥吔,都还是个孩子,咋说绑就绑了,快给松了,快给松了!连长说:“大伯,我们回去研究了,咱部队也有部队的纪律,不清事儿就不能算完。”王维贵看着两个泪水涟涟的孩子,眼圈儿一红说:“都是个孩子吔,啥研究(九)研十,你要真不行,老汉给你跪下了。”韩狗子也说:“早就说没事儿,要不去拽他的枪,也打不了这儿,再说也不是耽意的,只蹭了个皮儿,松皮快长,不几天就好了。”

给两个人松了绑后,维贵便叫端上了饭,两个人说什么也不敢吃,维贵拿了大饼硬一个人手里塞了一张黄连长在“锅盖头”和“灰布衫”的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指着拉了满仓的手在一边瞪着眼看的大头,说:“看看,啥叫老百姓的军队,这孩子象不象你弟弟?看看你手里的饼是老百姓养着咱们,你们俩拿了刀枪对准他们,丢不丢人?”

吃过饭后,维贵叫满仓两筐大饼送到酒坊的大车上,再去催一下几个碾米的伙计天明碾完。

黄连长还不知道维贵到底给了多少粮食,只按下午装上去的半车算,他衣兜里摸了半天,掏出袁大头,说:“大伯,真不好张口,真就这个了再没有了,要信得过我,剩下的我打个欠条,只要有,后边就送来

维贵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车上的,大子儿不要,要给钱,都卸下来,也不卖。今黄夜谁也不能走,说会话儿,一会儿搬坛酒来,也给这俩孩子压压惊。”黄连长说:“也正好,不瞒你说,部队开拔了,要等明儿早有人来才知道把东西送到哪儿。”

黄连长他们都不太喝酒,到半夜的时候,他们在东院的西屋住下,满仓、韩狗子和白锁住都回了自家。

炳中回去后,翻来覆去竟也睡不着,过来的多少年他见过不少来来往往的队伍,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白天的时候他一把夺了“灰布衫”的枪,夺下之后便有些脊背发凉,他知道那决不是一镢头砸倒赵世喜的牛一般简单,当那个挎着盒子炮的黄连长一路跑着过来的时候,他曾打算着如何让父亲先行逃掉他一直死盯着那装在套子里的盒子炮,两只腿竟有点哆哆嗦嗦地站立不稳他没有想到今天的事竟以这样的一个结果收场。当时他曾想,只要那把盒子炮对准他或父亲的头,就是十车米他也会乖乖地拿出来

他的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对父亲的敬佩无边,他坚定地相信,在东院住下的几个人,或许就是将来下雨的那片云彩。

当王炳中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喊叫,再仔细听又什么也听不到了,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西院传来敲碎东西的响动,仔细听了一下,确实是有动静,他一边穿衣裳一边推醒苗香香:“起来西院恐怕进了土匪了,钻到床,不叫嫑出来

香香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快去东院儿叫人。”炳中从门后顺手抓起那柄三股钢叉,到了东院一推门,黄连长几个便一骨碌爬起来炳中说:“家西院儿怕是进了土匪了。”

黄连长问明地形后,“锅盖头”和“灰布衫”两个一窜便上了房,炳中领了黄连长和另外两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通向西院的后门,炳中推了推,门子从里边给反锁上了

几个人又一齐上了房,四周黑乎乎一片,院里有几个黑影在走,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炳中向房边摸索的时候,却忘了平时放在房角的一个罐子,是风水先生摆的一个镇物,当地人叫“吸风坛”。王炳中的胳膊一蹭,那个“吸风坛”便骨碌碌地掉下房去,咣当一声摔碎在院中,紧接着,院子里的土匪便“当”地向房上打了一枪。黄连长喊了声“看准了,打向院中开枪的地方打了两枪,瞅见几个黑影顺着通向花园的门跑了

 

第六十章       鸟一般鸣叫的儿媳妇

 

几个人下到院中,已静悄悄没有了人。点上灯后,才看见王维贵光了身子被反绑在官帽椅子上,嘴里塞了一个毛巾,小肚子上在汩汩地淌着血跟随回来的战士说几个黑影上了园子里的房子向北边去了,黄连长要去追,王维贵摆摆手不让,说:“那伙人要是吃了亏,死活不会饶的。”

子弹从维贵的前腹打入后背穿过,前后各有一个血乎乎的洞。给维贵包扎好后,炳中便胡乱猜疑起来,黄连长有些内疚,说事情突然,地形也不熟让老人家吃了亏维贵说:“啥也嫑说了,他们迟早都要来,也亏了你们,要不指不定出啥事儿呢。”炳中叫起了廷妮儿,叫来先生看了看,又给拿了些药,大家一直坐到天明。

等黄连长走了以后,维贵告诉炳中,来的是鸽子岭的土匪,一进门就把他绑了起来,事先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是早就踩了点儿。反绑上以后,给他要一只青瓷莲花碗,说那本来至少一对儿。

炳中站起来就要去找赵世喜,维贵却死活不让,他的意思是给了赵世喜的那只莲花碗肯定到了鸽子岭上,如果是无意间落到那里,找了世喜也是多了一个人知道如果是有意的,世喜就和鸽子岭早有往来,只能招来更多的麻烦。

当天,王炳中便找了几个人在房子的四周加高、加厚原来的山墙,加固了大门,找了四个护院彻夜轮流值班。

黄连长本来说好如走不远便回来看看,到第三天,就有一个人送来一个包裹,里边包着一沓冀南银行的票子还有一张欠条,附了一封信,还有一瓶药片。维贵给炳中说,那片云彩现时就下雨了,要不是他们,真指不定要出

 

当花园内嫩黄嫩黄的柳芽变成葱葱的一片碧绿的时候,王维贵肚子上的伤口终于长得只剩下玉米粒一般大小的洞。屋檐下忙碌的燕子来来去去筑着新巢,唧唧啾啾的叫声甜脆而悠扬,澄碧蓝的天空中耀眼的日光齐刷刷地透窗棂涌向维贵的脊背,送来一片暖烘烘的惬意。他用手摸一下那已定痂的伤口,虽然指头上还隐隐地带着些淡淡的血迹,但已明显没有了前些日子那钻心的疼痛,心情便象窗外的天空一样展泱而开阔,伸伸略感麻木的双腿,忽然想去院中坐一坐。于是便拿起枕边的大烟袋,将火台上的大铜盆当当地敲了下。

刚开始躺倒的一段日子,炳中日夜陪伴着父亲,端屎端尿灌汤喂饭,本来平时没有做过什么活,没几日工夫儿,他的只颧骨便突出来。廷妮儿前些日子端了一大锅滚烫的稀饭脱了手,两只脚烫得皮开肉绽,至今还下不了炕三个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地也咕咕哝哝,后来便满仓负责晚上,三个媳妇轮流负责白天。

给满仓的待遇是每天二升小米,晚上的活倒也不重,无非是帮维贵翻个身,伺候一下尿,满仓反正在哪儿也是睡觉,况且他还有着许多庄稼主儿睡觉习惯,无论半夜醒来几次,无论睡得早晚,只要一躺下,头挨着枕头,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儿便鼾声如雷。不费啥力气一天倒多挣了二升小米,稍微俭朴一点的人家二升小米差不多是一家人一天的

维贵或许是心疼那二升小米,后来就以满仓睡觉呼噜声音太大为由不让来了晚上由炳中陪至半夜打发方便后就自己休息了,白天仍由三个媳妇轮流照看。

曾有一段时间,维贵看似快要挺不住了的时候,枪洞里的血水汩汩地往外流,人也整日的高烧不退,大儿媳牛文英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宽慰公公,一手操了手里的活计,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不管咋样儿,爹也是辛苦了多半辈子的人,四乡八里的人谁不知道,王家的时光过得热火朝天,哪样儿离得了爹?炳中奔三十的人了还是耍心不了,整天没个正形,除了能将就着给爹打个手外,家里家外哪样儿爹不操心能办?好好养着啥也想,爹在就是咱的福气,嫑光听她们乱嚷嚷,——以后给谁留些啥念想啥的,——先顾住自己的身子再说。”炳中盘腿坐在炕头上,凝视着那张墨梅鹰美人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牛文英自从来到王家的第一天起,总是那一副慢条斯理的腔调,受过专门训练似的,把意思说了个洞若观火而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就象维贵烟袋敲击的那只大铜盆,永远的光亮净面,永远的滴水不漏。——文英的话分明是借了“他们乱嚷嚷”却摆脱了自己的干系,又把“留个念想”的意思给听话的人说了个明明白白。

这天,炳中一早就到他父亲这里坐了一小会儿,因有人要包销王家的梨花烧锅,便去说那事去了。将近中午,三个媳妇竟齐刷刷立在了维贵的炕前,端来的条盘上糊搅搅的一碗绿豆稀饭,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两荤两素盛在小碗里的四样菜,齐刷刷地摆到了炕桌上

“爹,春天老阳儿快,绿豆稀饭败火。”

“爹,蒸的馍摸腾腾甜丝丝,多吃块儿。”

“爹,炒的菜,尝尝对不对口儿。”

三个媳妇叽叽喳喳亲昵热烈胜过房檐下鸣叫着的燕子维贵却要找早起吃剩的豆芽菜,月琴说:“哪能叫爹吃剩菜,俺都温了温吃了。”其实收拾了碗筷之后,月琴就倒入泔水桶里了。

 

第六十一章      回个声儿也不使得慌

 

维贵的食欲今日也似乎特别的好,吃得只剩了小半碗菜。吃完后,说这长时候儿了,想去院里头坐会儿,天又不冷。三人便将公公一齐架到一把罗圈椅子上,七手八脚地将抬到院中的北墙根下。

院子里未出芽的树木已泛出蓬蓬勃勃的新绿,花池中两棵榆叶梅一串串绒绒的花朵缀满了枝头,伴合着春光可着劲地竟相开放,远远望去象两团炫目的火焰,温暖如薰的光,慷慨地铺满了整个院落。

维贵说:“留一个人就行了,都过去吧,今儿黄夜都过来商量些事儿。”文英:“要不香香在这儿?你不是正绣枕头,在哪坐着都一样。”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维贵忽然感到腹部隐隐作痛起来,用手一摸,竟是满巴掌的脓血“快点香香。”维贵大声地呼喊着正在不远处绣花的香香,香香看过一眼,便旋风一般地招呼人去了。

惊弓之鸟一般的三个媳妇七手八脚地将维贵抬回到土炕上,不长的工夫儿,炳中领着先生也进了屋,满仓和林先生也来了。先生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和从前一样紧锁着眉头,叫赶快把人送往县城去,维贵死也不去,气喘吁吁地说:“哪儿也不去前年一个中了枪的往县城去,好不容易过了三百台,不想在白口镇叫日本人查住了,硬说人家是八路军,连赶车的都给崩了!至如今连个尸首也没整回去,俺六十多岁的人,一把老骨头了,临死再叫日本人折腾一回?不!死也死在自己家里,哪儿也不去。”

先生又说找些盘尼西林行,维贵摇着头说:“早有人说过了,那洋药比黄金还贵不说,这一层一层的查,弄不好再搭上条命。你该忙啥忙啥去,多少天了,你费的心劲也不小,扛过去了算命大扛不过去也算寿终正寝。”说完便躺了下去不再吭声。

炳中倒背了手在地下来回转悠,红通通的眼睛在三个媳妇身上扫来扫去,大家屏声静气,端午节的哈蟆一般大气不出。先生劝说着:“这谁也不碍,那窟窿原本就没有长好,只是在外头结了一层血痂儿,这阳气回升天气转暖,老人家想到外边儿透透气儿也是常理儿。”

林先生送走先生又到院教书去了,满仓随了炳中抓药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王维贵便又浑身上下烧得火炭一般,原来苍白的脸膛通红如天的晚霞,叫两声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汤药已经煎好,却无论如何也灌不下去,紧咬着牙关,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那正在耕地的牛手背贴近鼻孔,那喘息的粗气竟如蒸笼里冒出的热气一般。

炳中又叫满仓去请先生,左等右等总不见个人影。好歹总算盼来了满仓却不见先生来,满仓说:“好话说了一大车,就硬是不愿意来。”文英从怀中掏出两块银元,叫满仓再去,炳中忽地从那张罗圈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去”,那“去”字刚出口,人已走到了门外。

炳中出门后,文英便端坐在那张罗圈椅上,一会看看炕上的公公,一会儿看看月琴,一会儿又看看靠在门扇上默不作声的苗香香,那神情似乎是希望谁说出点什么来。屋中除了王维贵那沉重如牛的喘息声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响动

文英似乎坐不住,粽子一般的两只小脚离开罗圈椅子,颤微微地前后挪了几步,纂子上的银饰伴着一对小脚叮叮当当响,来来回回地挪了一会儿,还是衣服站立不住的样子,就又坐回到那把罗圈椅上。她终于忍了不住,冲着月琴说:“说亲姊妹,数你的脑瓜儿好,咱爹后晌说今儿黄夜商量事儿,不知是啥事儿

过了好大一会儿,竟也没人吭声“月琴,给你说话呢,回个声儿也不使得慌!”

“嗯——”月琴不紧不慢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来,“爹到啥时候儿还是就待见你?!——脑瓜好?省省儿吧,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月琴一边说一边换掉捂在维贵头上的湿毛巾,头也没有回。

正说着,炳中忽地带着一阵风进了门,那高的豆油灯忽闪忽闪地晃了几下,一只手勾着几个捆在一起的纸包包,一只手挥挥:“都去都去,该干啥干啥,一个个闲着没事啃槽耍(啃槽:畜生咬盛草料的槽),自己不知道牙痒也不怕别人牙痒”三个媳妇嘀嘀咚咚地去了。

过了半夜,炳中正迷糊着叫维贵给叫醒了,定看时,维贵正象刚洗了个热水澡,满头热气腾腾的大汗,比原先清亮了许多:“去给整点水喝,把你三个媳妇都叫来。”

维贵喝完水,浑身又湿乎乎的一片,烧竟退了许多。三个媳妇一字的在火台边垂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等着老爷的吩咐。

王维贵咳嗽两声,说:“你们要听话,今儿以后,啥药也嫑拿了,大夫看的是不死病,该死的活不成,不该死的也要不了命,谁记不住的话,嫑进的门!”

大家都知道维贵的脾性一生一世以来,向来是吐口唾沫砸个坑一句话一个钉,要是认准了的事情,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众人一边点着头一边屏声静气听。“扶起来”维贵说。在坐起来的时候,咬着牙身子微微地抖动着。

叫炳中掀起脚下的炕面,敲碎一块炕坯,从下边拉出一个二尺多高的粗瓷坛子。炳中把里边的东西倒在炕上,三个媳妇都探了身子翘着脖子瞪了眼睛在使劲,像几只鸭子正在围观一条游在水中的蝌蚪。维贵先把一个玉石长命锁给了文英

长命锁是一块透高透的白玉,拿在手中几乎可以看到对面传过来的灯光擦油一般的温软,上面一边刻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两个孩子四只胖乎乎的小手捧了一个碧绿的桃子,嫩白嫩白的玉石只那桃子是绿色,绿莹莹的桃子仿佛六月天里大雨过后的小草鲜嫩得清翠欲滴。

 

第六十二章    被砍头拔毛的三只石鸡

 

维贵说:“这长命锁给早来。”他又拿起两只细脖圆肚的花瓶看了又看,又在三只浅翠色的细碗上敲了敲,那声音比文英头上的银铃还要清脆悦耳,他最后抓起一把银洋看了看,说:“银洋一共千,连这几件东西,你们仨商量商量——俺说,月琴和香香眼下没见下辈儿人,一人一份儿,得给早来也留下一份儿,剩下的你们三人分开,人人都有,自己分,——记住一个就行,商量好了,这门就不能后悔。”

三个媳妇大眼瞪小眼,咕咕哝哝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等那炕头上的油灯又续了一盏油的时候,维贵拍了拍脑门,睁开眼,说:“炳中今儿在这儿睡,仨先去商量商量,明儿个给个话也行。”当三个媳妇各怀心事地往外走的时候,维贵说:“给那俩石鸡子抓两把米喂喂。”

三个媳妇走后,维贵叫炳中把那些东西包了,压在自己脚下的褥子下面,然后躺在炕上脚蹬着那个布包和炳中说话,正说着话,听见东屋的石鸡扑楞楞地咯咯咕咕——咯咕,咯咯咕咕——咯咕”地叫了起来维贵说:“你去看看石鸡子,到底喂了没有。”

炳中点上一盏马灯,往铁丝编成的笼子里照了照,几只石鸡半眯着眼挤在一起咯咯咕咕地叫着,两只空碗不说是米,竟连一滴水也没有。

石鸡一共六只,是维贵去年秋天在西山上抓的那日天上下着大雨,维贵在石崖下避雨,忽然看见不远处一只老雕猛地冲下来又叫着飞上了天,多次的反复,象在和什么东西打架。他悄悄地靠上前去,原来那只老雕正在和一只石鸡打斗,石鸡伸展了双翅,浑身的羽毛乍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翅膀下的几只小石鸡,也在叽叽咕咕地叫做一团

维贵拿了上衣向空中的老雕扑打几下,老雕转了几圈“哇——哇”地叫着飞走了,地下的母石鸡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便拿随身挎着的荆条篮子将几只石鸡提了回去,母石鸡到家后,一直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剩下六只小石鸡,毛绒绒的羽毛已长了半齐,廷妮儿帮着维贵一直喂到现在鸽子一般大小把那石鸡看得如同孩子一般。

没受伤的时候,维贵总爱拉着早来逗石鸡玩耍,说石鸡大了就能叫了,维贵还给早来学着石鸡那类似“领着吔——哥哥”的叫声,给早来说些孩子们似懂非懂的故事,直逗得早来也时不时地来给送点水喂把米。

炳中给石鸡添好了米和水,回来告诉父亲米和水还多着呢听听鸡叫三遍父子俩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饭是满仓送过来的,是一大碗杂面汤,上面飘着几片嫩油油的菠菜叶,四散的油花在阳光下闪着亮澄澄的光维贵闻着芫荽伴着葱花的清香,说:“廷妮儿能起来了?”满仓说:“坐在凳子上擀的。”

正说着,廷妮儿拄了一根木棍,一蹦一蹦地挪到了门口,炳中和满仓把她架到屋里后,看到面色蜡黄的维贵,廷妮儿就哭了起来:“也赶着凑垛儿凑垛儿:把好多事情凑在一起),啥也整 不了,这屋漏偏赶上连阴天,急死人了。”

维贵看到廷妮儿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激动,说:“闺女,不好好儿躺着,你跑过来做啥?”说着说着眼里就噙了泪,回过头来对满仓说:“你去拿个草筛过来,顺路把文英她们仨都叫了来!”

一会儿工夫儿,三个媳妇就齐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维贵说:“满仓你听着,叫她们仨人去笼子里一人挑一个石鸡,往南风道里垫点沙,把挑出来的石鸡拿草筛扣起来,再找块黑布严严儿地给蒙好,啥也嫑喂,等几天以后叫你看再看。”

几个人摆弄好后,三个女人又齐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维贵说:“筛子下的石鸡好还是笼子里的石鸡好?都说说?”三个人都说笼子里的好,——笼子里地方大还有东西吃。

维贵就喊满仓:“满仓,今儿馋了,去把笼子里的仨石鸡给炖了,赶上晌午吃。”三个媳妇站着的就站不住,立着的也就立不稳了。

等满仓抓了笼子里的三个石鸡去了之后,维贵拿手指了指满脸汗浸浸的廷妮儿,说:“都给她比比,说个啥!分不停是不是?谁知道为啥?”三个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永远弄不懂维贵的意思,又似乎都在想着满仓手里即将被砍头拔毛的三只石鸡。

三个人齐排排地低着头,一个个手足无措而噤若寒蝉,如此地大动干戈,谁也猜不出老爷子究竟要做什么。王炳中在一旁搓了搓两只手,在地下来回踱着步,学着父亲平时胸有成竹又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傻了吧,还是扣在草筛子底下好吧?哪个好,好不好,那都是老天爷才能说了算,这就是打算的到,走滚(走滚:结果和希望产生了巨大反差)得多,步步上着那圪梁坡(圪梁:上下高低不平)!去去去,都做饭去,草筛子也不是哪个想钻就能钻咧。”

中午的时候,维贵叫了满仓和林先生一齐吃了顿团圆饭。

收拾了以后,维贵叫炳中和满仓把廷妮送到东院歇着去了。三个媳妇看着满仓端来的一碗瓜子和绿豆,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天上三朵无声无响飘摇的云,一副安祥静默的神态,一反往常的静悄悄,似乎在突然间达到前所未有的统一和默契

王炳中深深地感受到父亲那无尽的苍凉里传递着一种强大的威力,——他也反反复复地思索了再三,想不到剁吃了三只石鸡之后,三个吵吵闹闹的女人,竟一下子就划归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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