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茕茕白兔 东走西顾
山花穿了一件双宫绸的花大褂儿,天蓝色的胖裤儿,两只耳朵的上方扎了两条粗壮的小辫子,辫根系了红头绳,辫梢绑着红布条,满月一般的脸挂着五彩的笑容,蹦蹦跳跳像一只翻飞的蝴蝶。
山花向早来摆摆手,早来马上从嘴里拿出柳哨子不吹了,一手扯了山花的花大褂儿,齐排排地站在周大中跟前。两个孩子一会儿互相挤弄着眼,一会儿好奇地看看攥了拳头摁在嘴上的老刘。
老刘干咳两声后,突然提高了嗓门儿:“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王炳中问:“你说谁呢?”老刘指指早来和山花:“他俩。”“你说他俩属兔儿?”“九环山的玉兔儿一对儿!”老刘的口气似乎有些坚定不移,周大中惊惧地瞪大了双眼看看炳中,王炳中向上卷卷袖子,两手叉在腰间,围着老刘转了一圈,说:“咦?还真神了,再说说再说说。”“九环山玉兔儿一对儿,要说的都说了。”
为给父亲找一块风水宝地,王炳中和周大中领着老刘在大坡地村转悠了四五天,最后又到了龟脊梁下的地里,那是一块马鞍形的地,中间高两头低,高的地方和龟脊梁蜿蜒而来的坡曲曲折折地连在一起。
龟脊梁是一个近于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山坡,和南北走向的太行山侧背相依,远远望去酷似一巨大的乌龟趴在太行山下,当地人就称作龟脊梁。龟脊梁上长满了野枫,和静峦寺的山连成一体,每年秋末都是火红火红的一片。龟的屁股处长了一片茂密的柏树,绿油油的象乌龟翘起的小尾巴。人脊梁对着龟背向北望,王炳中所站的地块恰似龟头,过了北河滩是一片悬崖峭壁,峭壁下是一个渐水坑,每到雨季,坑里便碧水汪汪一片,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渐水坑常年清水不断。
老刘左看右看一阵后,把手里拿着的红布包在堰根找个地方放了下来,然后双手抱拳放在额头上,闭着眼睛默默地念叨了起来。王炳中忽然觉得两只耳朵有些堵,一会儿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好像静峦寺的钟声,看看日头儿,又不在敲钟的时间。
老刘默念了一会儿,放下拳头就呵欠连天起来,闭着眼睛说:“神龟探水!——”
王炳中和周大中毕恭毕敬地四下看看,几乎同时重复着老刘的话:“神龟探水!神龟探水!”炳中回过头看看周大中,用手指指前面的渐水坑,不住地点着头:“神龟探水!”周大中从袖筒里悄悄地伸出大拇指,撇着嘴点着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神龟探水!”
老刘终于停止了呵欠,拿眼斜着他的红布包说:“独占鳌头!”王炳中给周大中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周大中记住那个放红包的地方。
传说,按一般风水阴阳的行规,一般人是不会给点准正穴的,点准了会瞎了看风水的眼睛。正穴的位置一般要靠跟着的人看先生的暗示,老刘转悠半天放红包的地方,王炳中猜想那里就是正穴了。
老刘倒背了手,找了个堰根撒了泡尿,说:“行了,回去吧。”一边一手拿了红包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说:“下边俺给看看动土的时辰,到时候儿,俺再给搁搁盘定定向口。”
王炳中跟着老刘啪嗒啪嗒地往回走,心头就像卸去了一块重负,轻松如飞翔的春燕。
大北沟里,白杨树嫩黄嫩黄的新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而耀眼,一块块高低错落蜿蜒相连的黄土地,三三两两的庄稼主儿有的在刨地角,有的在修堰帽,还有的吆喝了耕牛在犁去年未犁完的地。路边的杏树已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略显光秃的枝干在阳光里播洒着关锁不住的生机,粉红的桃花浓艳欲滴地绽放在无边的春风里,所有动着的和静着的生命,都在蓝天和丽日中点缀着无尽的河川。
王炳中稍稍有点不快的是,老刘没有象《《马三保征东》》里的风水先生一样,在鳌头或什么地方给插上一枝柳条,让他也在第二天的清晨,不胜欣喜地察看那狂生猛长的柳芽。上次他娶香香的时候请的是“永顺班”丝弦,唱的就是找坟地插柳枝的事,唱到了挖马家的坟脉,戏班就匆匆地走了,结果拉回来了十五具尸体,就葬在村西边的鬼沟子里,又给里边的乱葬坟多了好些阴森和凄凉。
走进鬼沟子的时候,周大中似乎有些害怕,紧走几步到了前面。
第九十一章 招来狼吃了你
六月初一,按老刘选好的日子,早来和山花换了订婚的小帖,早来把自己的那块双子献寿的白玉长命锁偷偷地给了山花,山花则在一块三尺见方红彤彤起了暗花的花累缎上,写了“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八个大字给了早来。王家几乎请了半道街的乡邻,在梨花酒楼热闹了一场,周大中喜气洋洋的满面红光,一脸的兴奋灿烂胜过西山上怒放的桃花。
自此以后,山花再也不让早来拉手扯衣了,即使对面撞见,也只是抿嘴儿一笑头一低,远远地绕了过去。王炳中看见后,把手伸进牛文英的偏襟大褂子里,在她的小蛮腰上狠狠地抓挠了一把,满脸的舒心欢喜几乎把每一根胡茬子都乍起来:“看看看!她倒也不姓牛,拿捏出来的样子比你还讲究,这男人和女人都像唱戏,越亲热的就越不靠谱儿,假正经真风流,好叫唤的猫就逮不住老鼠。”
牛文英嘻嘻一笑:“咋?待见不开花儿就先结果的主儿?嗯?——那贵贱就不是个东西儿!”
七月初一,老刘又来到马鞍地,拉了好几根横横竖竖的红线定了向口,鸣过鞭炮后,王家的坟地就动了工。
“神龟探水”和”独占鳌头“的王家坟迅速地在大坡地村传扬开来,连同那“九环山的一对玉兔儿”,人们在议论着老刘传奇一般的预测;羡慕着王炳中锦上添花一般天辅人助、蒸蒸日上的家业;嫉妒着周大中精明的算计和花开富贵的狗屎运。
许多人想在鳌头的旁边借借脉气,可惜那一片全是王家的地,严严实实的没有别人一个插针的地界。
许多人都去看王家的坟,按风水老刘的说法,此地应有白、红、黄、黑、紫五色土。墓穴深一丈二尺,大家都在注意着土的颜色和变化,白土肯定有了,红土是挖上来的红胶泥土,黄土是将到山根时见到的坚硬的黄沙粒,黑色的土和胶泥土大致相仿,粘而坚硬的红土里一片片黑色的纹。
王炳中不断地询问老刘,他却总是攥了拳头摁在嘴上一声不吭。问得紧了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呵欠连天的象小鬼又附了身,炳中以为那是天机不可泄露的缘故,心里就着急地盼望着另外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
老刘说,坟墓做好放鞭炮两响时,大北沟渐水坑边的土路上,会走来一个推独轮车还光着膀子的人,此时正好是封墓时间。
当墓室挖到一丈深的时候,老刘说,嫡亲的儿子晚上必须守墓,以免脉气受了哪个冒失鬼的冲撞。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王炳中叫人从家里拿了两条毛毡、两条苇席、两条凉席和一条被单,墓穴里铺上毛毡、凉席,苇席架到了墓穴顶上。吃过晚饭后,当街上歇凉的人都陆续回去睡觉后,他到酒楼领了小莲,踏了一路的夜色直奔马鞍地而来。
天空挂着弯弯的月牙儿,小莲拉着炳中衣服的后摆,自大北沟嘀嘀咚咚地往西走。季节还在三伏天里,四周都是潮湿难耐的一片闷热,到处黑咕隆咚的庄稼地里,仿佛埋藏了千军万马,沟里的白杨林里,一只猫头鹰“呱呱呱——呦——呱呱——呦”地尖叫着。
小莲紧拽了炳中的手,嘴里埋怨着:“日你老婆噻——非把俄拉了来做哈嘛,你嘎球日的好坏呦——”王炳中在前面闷声闷气地说:“在后边儿叫吧,一会儿招来狼吃了你。”其实王炳中也有点害怕,北边沟帮上似乎有一个碗口大小的蓝莹莹的鬼灯笼(磷火),自赵家坟一带忽飘忽飘地越过河滩往鬼沟子去了。
鬼沟子东边的大堰上边是几十亩的平地,当地人叫鬼台子,都说是当地小鬼赶集聚会的场所,许多人在半夜里都见过,成堆成片的鬼火在那里叽叽喳喳地乱碰乱撞。自从埋了戏班里的十几个人后,又有人听到半夜里鬼台子上叮叮当当的锣鼓声和依依呀呀的唱戏声。——周大中就怕炳中叫他晚上作伴儿,早早的装了病就躺到了床上去。
王炳中拉了小莲进入墓穴里,心里嘀嘀咚咚地乱跳,两个人一晚上没敢合眼,小莲钻在炳中的怀里浑身瑟缩着,像腊月里刚出生的羊羔子。黎明时分,王炳中听到外面好像有人的脚步声,一会儿听到头顶的苇席上传来沙沙的落土声,探头探脑地往外一看,一个人一高一低地往路下跑,仔细一看,竟有些像赵老拐的样子。
第二天晚上来的时候,王炳中带了十多个夹黄鼠狼的大铁夹子,在离墓远一点的四周挨个儿订上了,小莲问:“钉这东西做哈噻?”炳中拉起小莲下到了墓室:“不干啥,聚地气儿,日他娘的,夜隔儿黄夜光顾听动静儿了,白浪费了这好脉气儿,也忘了你这数票子功,也不给提个醒儿,你那东西儿没人赁也没人租,这闲着也是闲着,死了还不是烂了?。”说着就啪啪地在小莲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这暄喃喃的屁股蛋子,也不做个活儿,可惜了了。”小莲脱了衣服,两腿勾住炳中的腰:“你嘎球日的一肚的坏水水,俄只顾怕咧,玩不得了个噻!”过了一会儿见炳中不吭声,她就剥去他的衣裳,说“想甚个么,俄给你说个故事吧。”
炳中搂住小莲的脖子,静静地听。
第九十二章 拽脉气的小鬼儿
小莲说,从前有个穷卖布的,一天卖完布回来,半路上遇见一只受伤的仙鹤,就给救了下来,养好后就又给放走了,不想仙鹤后来成了精,就变做一个女人嫁给了卖布的,后来还生了个儿子。
仙鹤在家织布,男人挑出去卖。仙鹤织的布色彩鲜艳又纹理细腻,卖得很快。同行说,你老婆该不是妖精吧,咋能织出出这好的布来。卖布人有一天就偷偷地半路回家一看 ,发现一只仙鹤正在揪了自己身上的羽毛在织布,就突然上去抓住了仙鹤。
仙鹤不高兴,给他说,相公有所不知,地上之人为凡,天上之人为仙,凡和仙虽属同类却相差天地之远,家外和家里一个是凡一个是仙,一个是地一个是天,天壤之别的两件事本不能相连,非要把这边的事撹到那边去,便是自寻烦恼自找祸端。记住了,地的事儿不管啥时候儿也不能说于天。
卖布的也太实诚,整天吆喝惯了的一张嘴就暖不住一个热屁,没有几天就把“地”的事说给了“天”。
同行的知道后就又教唆:你回去给你老婆说说,大家都说你脸色不好看,媳妇娶得太俊了损阳气耗元气,没几天就骨瘦如柴薄命如纸了。
卖布的回去就说了,仙鹤从嘴里掏出一粒仙丹来让卖布人噙了一下。第二天同行的人发现卖布的果然满面红光,问明了缘由后又教唆他:你和你老婆说,别人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好,等你老婆再让你噙那仙丹时你就咽下去,准能长生不老。
卖布的回去后照着教唆的话做了。卖布的吃了仙丹,仙鹤则犯了天条,要回去受责罚了,走的时候她就把儿子留给卖布的,对他说,我要回娘家,日后你要想我,就见路往南走,见路往南走,有个村庄叫西南沟儿,我娘家就在那里。
过了好长时日,仙鹤也不回来,卖布的就背了儿子,见往路南走,见路往南走,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仙鹤。回来时,仙鹤从娘家带来个聚宝盆,聚宝盆里只要放进
后来叫一个老财主知道了,变着法儿地抢了那个聚宝盆,天天从聚宝盆里往外拿银子,一锭一锭的银子在家里盛不下,财主的爹很高兴,又蹦又跳地在一边儿看,不小心掉进了盆子里,他在盆里着急地拄着拐棍喊,快抱爹,快抱爹!抱上来一个,里边又长出来一个,还是喊着,快抱爹,快抱爹!抱一个又长一个,一直抱了满屋子满院子的一模一样的爹!
老财主着了急,就抱起一块石头砸坏了聚宝盆,里边跑出两只老虎把财主吃了。
王炳中听完后,小莲分明就是在骂自己,就一只手攥了她一只乳房要咬,小莲两只手捂着炳中的嘴,笑着:”莫咬,莫咬,俄不敢咧,俄不敢咧。”
王炳中上去撒了泡尿后,回来给小莲说,俺也给你讲个故事:
小两口儿刚结婚,黑夜女的摸着男人的那个东西问,你们男人见了俊闺女,那个东西儿是啥样儿?男人说那个东西会×。男的又问女人,说你们女人见了俊小子,那个东西儿啥样儿?女人说那个东西儿会翻。
第二天,小两口跟了父母在谷场碾谷穗,牲口拉着碾子在轧,就需要有人用杈不断地翻动谷穗才能碾得快。小媳妇忽然看见路边过来两个俊小子,就手拄着杈在看。
男人想,她那个东西一准呼煽呼煽地正翻呢!于是一股火气冲上头,就抡了木锨把打女人的屁股,一边打一边还说,俺叫你翻!俺叫你翻!男人的母亲看见了,心想,大家都在碾场,你咋就不叫你媳妇翻谷穗啊,刚过门儿就恁娇惯,这以后怎么得了!就着急地说,你这孩子,俺这大岁数了还翻呢,咋就不叫她翻了?
小莲听完后抱住炳中浑身筛糠一般笑个不停,炳中伸手过去一摸,说:“发洪水咧,趁着好脉气儿,赶紧种吧……”
正闹着,听得外面“吧——嗒”一声响,小莲扭着身子问:“快听,外面哈?”炳中说:“管他啥——小鬼儿——正给——拽——脉——气儿——呢——……”
王家的坟挖好了以后,王炳中照样在梨花酒楼招待了一干人等,人们敬若神明似的把老刘围在中间,王炳中心里那个深藏的秘密不断地在心中翻腾奔涌,形成一条源远流长的河。因为在老刘说的未初一刻时间里,北边路上一个推小车的人准时地到来,而且还光着膀子,未卜先知的鬼掐神算,就像《《马三保征东》》里那支长出柳芽儿的柳条,一种势不可挡奔泻不止的生机勃勃,自脚跟涌向了王炳中的头顶,他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强悍的彪野和征服一切的力量,正伴了小莲的浅吟低唱,飞越高山遨游海洋,铿锵蓬勃地消受着此生不二的赏心乐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命大逼得天鼓响,有福人不占没福地儿。”席间,赵老拐斜了身子,满脸堆笑地向王炳中敬酒,王炳中只当忙碌别的没有看见。
赵老拐略有三分醉的时候,探过身子歪着头,把嘴凑到王炳中的跟前故作神秘地问:“俺说,打墓的时候儿,这响当当的穴位,要真是点准了,黄夜总该有个啥动静儿吧?”说完后眯了一会儿眼,张着嘴静静地等着炳中说话。
第九十三章 赵老拐那个歪屁股
王炳中脸膛红红的,狼茅草一般硬茬茬的胡子上沾着几串酒珠儿,扭过头来鼓起紫红的厚嘴唇对着赵老拐吹了口气,说:“还真有动静儿,动静儿还不算小。”
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吃喝,伸长了脖子静静地听。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只脚又踩回到凳子上,一只手掐在腰间,颇有些聚啸山林一般的姿态和气概,他的眼光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一遍后,盯着老拐说:“还真有动静儿,为了做好这天地人三合,俺从牛角村找了个俊俏的娘们儿,半夜里听得鬼沟子里有说有笑有打有闹,鬼台子上叮叮当当地还唱着《《刘墉下南京》,俺想,管他呢,啥也抵不上咱怀里的天仙女儿,赶紧行好儿吧,耽误了良辰美景,后悔啊!刚褪下衣裤,就听见一个正给拽脉气儿的小鬼儿说:‘看,那边儿过来一个人儿,还是个拐腿儿,嫑叫他坏了王老爷的风水儿。’另一个说:‘甭管他,王老爷安着铁夹子呢。’”
王炳中说着瞅了眼赵老拐裹着布条的脚,继续说:“俺正在墓室里高兴,忽然感觉头上撒下几把土来,听见几个小鬼儿说,这王老爷整的声音儿也忒大,叫俺先给配个镇物镇镇。另一个说,你龟孙儿聋了?没听见里面一个娘们儿正叫唤?王老爷正在种胎呢!要惊扰了胎气,白忙活了一黄夜不说,回去还得叫阎王铡刀铡,油锅煮,看你啥时候儿能投生!一个说,咋也不是?听那叫唤的声音儿象是种上了,咱都操点心儿,可嫑惊扰了胎气儿。另一个又说,贵人不怕惊扰,阎王爷早就订好了,生下这孩子就叫天喜!”王炳中说完后就伸出食指在老拐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掂起坛子倒了一碗酒,一扬脖子灌了下去。然后趔趄着上莲香阁去了。
等王炳中用脚倒踹开莲香阁的门,赵老拐才开始狠命地咀嚼早塞进嘴里的猪肚肠,嚼了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噗——”地一下全吐了出来,两只瘦削的肩向上耸了耸,扭身就往门外走,刚拐过那个正冲门的大屏风,回过头“啊——呀——呀”地大叫一声,就往刻在屏风上的仕女图上吐了几口痰,抡起拐棍挥了挥却没有敢敲上去,然后咬着牙齿冲着里边蹦着说:“王八蛋,王八蛋!恁娘才是牛角村的俊闺女,恁娘要不叫唤咋能生出来你?!”。
王炳中说他从牛角村领了一个女人在新挖的墓坑里种人,种出的人还要叫天喜,赵老拐的母亲就是牛角村人,而且父亲叫赵世喜。那恶毒的奚落和咒骂,象拿一个杀羊用的柳叶刀在老拐肚里搅了几搅,——不仅令他肝肠寸断痛彻心扉,而且更象吃了一肚的屎尿粪便。赵老拐走出梨花酒楼的大门后,还在狠命地往外吐嘴里边油腻的唾沫。
当天晚上,他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王炳中家的门楼里拉了一泡屎。
第二天的上午,王炳中把正蹲在北圪台儿上下棋的老拐提溜着领子拽了起来,赵老拐嚷嚷起来:“干啥?干啥?这大白天的遇着土匪了?要给个拐子打架?你不怕乡邻笑话?”
王炳中把老拐小鸡一般提溜了一段后又放下,拍拍手说:“夜隔儿黄夜做啥唻?”
老拐歪着头,一脸的无辜:“笑话儿,黄夜能做啥?俺踢蹬着拐腿儿像凫水,扒着炕边子,咬着嘴片子,薅着胸脯子,盖着红绸子,铺着绿缎子,种了个大个子,一脸大胡子,——还不知道俺做啥唻?搂着家里的娘儿们睡唻!”——王炳中不仅个子大,而且还是一脸大胡子。
王炳中一只手揪住老拐的耳朵,一只手拍着老拐的屁股说:“信不信俺砍个枣木橛儿把你那个斜门儿给堵上?——那泡屎俺一看就知道是个歪屁眼儿屙的,晌午那一盘子尖椒溜肥肠儿,俺眼看着都叫你一个人吃了,屎里边还有辣子皮儿!”
赵老拐心里一咯噔,心想坏了,这下可叫拿住证据了,于是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耳朵从炳中手里拽出来:“说实话儿,夜隔儿真喝多了,真不记得了,你松开手,真要是俺,就叫俺去给吃了。”说着说着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赵老拐受到的羞辱一般人总会耿耿于怀一阵子,而他却能把一只绿头苍蝇吞下去当肉吃,撇着嘴嚼巴嚼巴之后,一天的功夫就排出了体外。他从石碾街走了之后,刚拐过墙角,就斜趔着身子歪着屁股一个人把王炳中骂了个地覆天翻,骂过了以后就大笑了一阵,笑过之后就欢天喜地地找李小赖打牌去了。
开始的时候赵老拐一吃三赢了不少,黎明的时候叫人抓住了老拐偷攥在手里的两张牌,之后老拐就一直输,直到把赢来的钱都输出去后又欠了一屁股的债,赵老拐急于脱身无奈找不到借口,两只肩膀向前收拢着,一副挨饥受冻的样子。
半晌午的时候,有人进来给李小赖说,前些天那个当在当铺的石头眼镜戴在了王炳中的眼上,现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北圪台儿上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
那是一副前清的金丝边镜框的眼镜,茶色的镜片,对了太阳能看见一道道棉絮状的水纹,由于镜片独特的反射作用,反过来看可见到四五个太阳,是一件珍贵而地道的行货。那个眼镜原是李小赖收赌债收来的,在当铺里当了三块大洋,听说又归了王炳中,心里就不是滋味。
第九十四章 老拐提着满夜壶水
就挣银子来说,李小赖有时候玩上一个晚上,就能顶王炳中一百亩地一年的收入,但到头来却仍是行囊空空,他就像是一条宽大的水渠,那银子哗啦啦地流了来,又哗啦啦地流了去,最后山不转水转,就是钻到地底下,也要找个地方冒出来,再哗哗地流入王炳中的大海。李小赖浑身的本事使尽了,伸出去的腰还没有王炳中的小拇指粗壮。每每想起来就令他痛恨不已,更可恨的是,上次他去找小莲就被王炳中给撵了出来。
李小赖停止了摸牌,用眼盯了赵老拐好一会儿后,说:“都说你赵老拐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今儿俺倒要看看你个名声在外的老草鸡,到底能不能给屙个蛋儿出来,——你去把王炳中眼上的眼镜摘下来砸了,欠下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赵老拐眨巴着小眼睛,一副为难的样子,李小赖却在故意奚落:“不吭声儿?早就知道你就是个圪蹴着尿尿的货,王炳中不是说他再生个小子叫天喜?论辈儿你该叫他爷爷!去去去!趁早儿圪蹴着去把你屙到他家的那泡屎吃了,回头连本儿带利还俺钱!”
李小赖这么一说,赵老拐吃下的那只苍蝇忽涌一下又返了上来,——李小赖几个的嬉笑声好像使他在女人的裤裆下来回爬了好几遭。老拐问:“当真?”李小赖说:“当真!”老拐又说:“说话儿不算是大闺女养的。”说罢,就从小赖的碗橱子里找出来小半坛酒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剩下的在前胸后背上倒了一些,拉起拐棍直奔石碾街而来。
王炳中在北圪台儿上坐了一把小圆凳子,翘着二郎腿儿正在比比划划地说着,一副满腹经纶傲视天下的模样。赵老拐晃悠晃悠地走到王炳中跟前,也不说话,眯着眼低着头,一副晕晕乎乎醉酒的样子,冷不防伸手摘下王炳中的眼镜,往自己眼上戴了戴,一松手掉在青石台阶上,又前后左右地晃荡着跺了几脚,那眼镜就碎了。然后又稍稍地抬起了头,眯着眼对王炳中说:“你——再——好好儿瞅瞅,俺拐子——腿——拐屁股歪,可屁眼儿——还——还——还不歪,你就断定那泡屎是——是俺屙的?再说——晌午吃的尖椒赶黑也不见得——不见得就能屙出来,论体格儿俺,俺也打不过你,论钱财俺也比不过你,俺就——俺就——,就找根绳儿,就在这大槐树上吊死算了,俺的娘呀——”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拿头往王炳中身上撞。
王炳中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立在那里愣了,人们都纷纷劝说拉了开来,老拐一路哭着走了。
王炳中回到家,一天心里不是滋味儿,那只眼镜被赵老拐当众从他的脸上摘下来,而且给踩踏得一塌糊涂,那就像当众在他的脸上吐了一口痰,让他在众目睽睽的石碾街上失尽了颜面。在大坡地村,只有无尽的荣光围绕着他,无尽的奉承迎合着他,除了牛文英以外,甚至没有人敢去摸一下他的后脑勺!这就令他产生一种超越常人的不快。
吃过晚饭后,满仓把他那把摇椅搬到七叶树下,然后沏上茶,王炳中安置满仓套大车,连夜去把六安的张三癞请来,就要赵老拐的手指头,一个大洋一百,拿来算数,按数给钱,一辈子不能光当好人,叫鬼也给咱推一回磨,……
满仓刚要走出大门儿,赵老拐提了一只便壶一瘸一拐地迎面而来,见满仓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扔下拐杖就拽住了满仓的手说:“叔吔,恁侄儿前晌办了件不蹬底的事儿,在恁主儿家跟前给俺说几句好话儿。”
满仓指着老拐手里的夜壶,嘴里说:“你——你——你——”还未说出下一个字,就叫老拐弓着身子拖进了院中,老拐见到王炳中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炳中叔吔,这酒壮松(——)人胆,要不是灌了二两猫儿尿,打死俺也不敢摸摸您的脚趾头儿啊,前晌的事儿当时记不清了,后来别人给俺说了,才知道又惹您老不高兴了,这新鞋不踩臭狗屎不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你看这不是?俺提了一夜壶尿,你要真不饶,俺当你面儿喝了,再不解恨,你也别动手,俺自己把那条腿打折算了。”
王炳中猛地抓起那把夜壶,一副要砸向赵老拐头上的模样:“先把那壶尿自己倒头上去!”
老拐半蹲起身子,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瑟缩着脖子撇着嘴说:“倒到头上倒不怕,就怕脏了您这块地儿,要不俺去街上倒?”
“哟——俺二侄子儿多懂话儿,还怕脏了这地儿,这头脑头脑不叫狗捯,侄子儿的头脑再不值钱,也不能叫尿泡啊不是?”牛文英一边系着大襟上的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晃荡了过来,走到老拐跟前提过那把夜壶,实实在在地把里边的东西倒进了旁边的一个木盆里,——原来是清凌凌的水。
文英在老拐的脸前翻弄着那把新崭崭的夜壶说:“俺侄子儿歪屁股儿的事儿也做,没屁股儿的事儿也做哎,把恁叔叔婶婶儿当了一天吃四顿饭儿的小孩儿糊弄?整日价弄些耍尿泥儿的小把戏儿,叫人知道了,把咱个好好儿的三条腿儿的人当成四条腿儿看了,那以后可咋在人前人后的游走!活着丢人死了都败兴呢,是不是?亲侄儿?”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扯了扯炳中的肩膀。
王炳中随文英来到北屋,牛文英不无骄傲地说:“屎皮子还没褪掉呢,就敢在如来佛跟前翻跟斗儿,——哎,俺说,这老人说得好:休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甭理他,先晾一会儿在那儿,饧饧性儿就叫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