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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二)(11--15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7-22 02:00:00  浏览次数:1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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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执子之手 难跟你走

 

有一天,一支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解放军队伍从西边开来,队伍在大坡地经过短暂的休整后一队队地向东去,后边又一队队地涌当年王维贵送粮食的那位黄连长也在队伍中,现在升为团长,路过大坡地时候在王炳中家住了几天。黄团长一路走一路接新兵,大坡地就有四五个人挂着红花加入了黄团长的队伍。王早来在队伍中间跑了两天后对王炳中说:“要当解放军”斩钉截铁的口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炳中真的有点晕了头,正像王维贵所说,他不知道究竟哪片云彩能下出雨来他忐忑不安地在林先生家坐了半夜。王炳中说:“那边儿可都是美国武器。”大清国没有武器?翻个跟头儿就不见了。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仁则荣,不仁则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林先生底气十足言辞凿凿。

万事都在变嘛,再说古代和现在并不都一个样儿。”王炳中似乎想听林先生的进一步解释。林先生问:“满仓赶那挂大车为啥劈柴烧了?”炳中说:“快散架了,不能使了。”那不能再修修?多用俩好钉子?”王炳中说了声知道了之后,就走了。

王炳中回来后就开始为早来准备,不想早来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叫黄团长犯了难,村农协主任刘大全不同意把早来送入人民的队伍中去,并把满乱跑的月琴指了给黄团长看,说那是剥削阶级的罪证王炳中找到了黄团长地说:“大灾荒时俺献粮救灾,打日本的时候无偿支援八路军,最起码也该算个开明绅士吧,就是不能马上穿上军装,你也得把早来给领走!”

 

当韩老等还在为那一顿等于全家一月口粮的酒菜,还在为那次的大出脓大出血而牵肠挂肚心痛不已的时候,赵老拐给送来了信儿,——安排长同意了他山花的婚事。两口子兴奋得几乎一个晚上合不上眼,周大中家饱饱地吃了一顿加足了盐的菜又塞了满嘴的冰糖,反复品了无数遍的香甜之后,仿佛终于领悟了一个做人的真谛

他抖抖地问老等:“哎!——俺说,你说啥叫能人?”

或许她认为流脓出血那顿酒宴恰到好处又万分及时从此之后,她的男人便会喜在眉头乐在心间了;而且她更坚信,从此以后他的便限制她放进菜

韩老等毫不犹豫地说:“敢流血流脓的人,那就叫能人

周大中咯咯地笑着,就像林先生在他的写错字或答错题的学生。笑够了之后,万分诡秘地把嘴凑到老等的耳边说:“能人就是啥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的人!要不,——咱俩,也当一回能人试试?………”周大中说完,就把盖在韩老等身上的被子全掀了去,接着他就做了一件让韩老等惊慌失措脸红心跳,却又令她回味无穷的事。她感到,他把她从未见过天日的肚肠都给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又烈火澎湃地给洗了又洗、涮了又涮,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变得美妙又舒贴,澄明而鲜亮。

她想,抽了大烟之后或许就是那种感觉,——抽了还想抽,忘都不能忘!

韩老等再一次感到,世界上再好的好人也比不上他的大中。只要他做,他给予她的,永远就是牛头垴上神仙一般的快活;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大中一个才能做、才会做;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她韩老等一个才配、才有资格享受!

就要安排长订婚的时候,赵老拐来到大中家,山花拿着早来给扔到门口的那块花缎不住流泪老拐问大中,山花抱着块啥宝贝红缎子值当一直哭

大中说:“没啥,上边儿写了几个字儿,‘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老拐笑呵呵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玉环山的兔子的事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维贵那个老东西都快挺腿了还给儿孙们扣石鸡子,他想把天底下的能耐都倒腾到他家去,人算不如天算,他家的坟脉早叫那个黑大个子给坏了,——这些恁都不知道!还啥玉环山,也就是只兔子一天不抵一天的光景儿,还‘西’个啥,连自己也顾不住

山花听了赵老拐的话笑不得地说:“听俺叔净说些啥话,啥家兔儿野兔儿的顾顾不住,王宝住了十八年寒窑,人人传呢!”

老拐拿拐棍戳戳地,似乎有些着急:“唱戏编写胡话也能信?雷月琴唱过王宝,弄了个啥?——疯了!”老拐忽然从山花手里拽来那块花缎,看了一会儿又给丢了回去,一边撇着嘴,一边把脑袋来回晃荡得像拨浪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听这话,俺还以为侄女没脱开裤裆呢,净弄些耍尿的小孩儿思谋的事儿!——你总要有个七老八十的时候儿吧,你就能保证王家的那个兔崽子,能抱着你这块老草一直到死?咋给雷月琴一——净办些疯事儿,说些疯话!”

韩老等忍不住也在一旁插话:“是吔,是吔清恁叔的话没?恁来咱家以前,就坐在房檐边上眊了爹两眼,还不是呼雷打闪的就过来了

在炕上坐着的山花不满意地将身子扭到了墙边,把早来给她的那块双子献寿的羊脂玉扔了过来:“这东西儿谁能耐谁安置人给人家送回去,没脸给人家送!赵老拐拿起那块羊脂玉的长命锁看了又看,说:“叫叔叔,他王家就是给上几个大个狗臭屁叔叔给吃了。”

 

第十二章        掉包计

 

赵老拐努力地按捺着狂喜不已的心,接过那块玉一看的时候,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了念想。——按过去的价钱,那块玉最保守估计也能买上十亩他忽然感到老天爷要将一笔财从半空抛入自己的怀里走出大门后全身迅速充盈了一种难以名状狂欢,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他真想找一个僻静处蹦上几蹦,扯开嗓子喊上句“时气来了不由人,风刮草帽鹌鹑”

他忽然想起父亲领着他套兔子时吼的两嗓子,虽然他说不清父亲究竟唱的什么和为了什么而唱,但那高亢如流云激越似波的调调,把满腔忧和喜的壮烈得与失的感慨、予和的交织,都细致入微地完成了一个完美而准确的宣泄

赵老拐把表达的方式放在了拐棍上,支撑身体重量的拐棍向前挪动的一瞬间,他抖抖索索的手都要在地上多敲几下,一边敲着,一边在心中构想好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又反反复复地掂量了好几遍,直到感觉万无一失心满意足后,就把王早来叫到了村东北角的旱边上。

那天,赵老拐心里仍然怦怦地跳着,周详的计划似乎有点乱,想了又想的话滚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吭哧了好几回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王早来铁青的脸色像夹带着雷雨的乌云,老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叫他猜了个八九分,就对老拐说:“有啥事快说,夹泡屎屙不出来嫌憋得难受?俺爹和黄团长还在家等呢!”

赵老拐这才往早来跟前凑了凑,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呀,老哥眼不大,可聚光,你信不信?周家那种人,张开嘴就能看见他的门,俺兄弟的模样儿,那可是大坡地的人头,人间的脑盖待见俺兄弟的女人比西山的柿子还多,不值当在山花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绣花红荷包,在早来眼前晃了两下:“这东西儿你也知道是啥,往回拿了,可人家山花死活也不稀罕!俺就知道早叫那赖闺女给弄脏了,你见了以后准又生气,在包儿里装了几天,想了又想,也不合适,就是不高兴,你的东西还得给你。

“就这事儿”王早来看也没看,一把抓过来那个绣花红荷包扔到了旱里,扭头走的时候气哼哼地说:“给她捎句话,就说早来叫风给刮跑了。”

绣花的红荷包在水面上溅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飘飘悠悠地翻了几慢慢地沉了下去。——没有谁知道,赵老拐在荷包里包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

赵老拐靠旱地的半截石墙上,一种强烈的快意就像淹没荷包的那清水,铺天盖地应接不暇面而来谁说天上不能掉馅饼?哼!王家,不过一头吃饱喝足横冲直闯牛,闪个空就能叫你翻跟头!

王早来虽然只戴了一顶土黄色的军帽,但到底还是跟着黄团长走了。林先生这样评价:但凡不同常人,自有过人之处,就是赵家的那牛粪,不是谁想背就能背起来的。

大坡地一带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都知道国民政府的税赋远胜过李木匠的快刀,从鲜血淋淋到骨肉分离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巧取与豪夺的拿法,生吞与活剥的吃法,全在一念之间掌握。共产党的会则象有一只无形的手,三三两两地一说之后再浩浩荡荡地一聚,平地里就能刮起一股旋风,将那些需要卷走的东西一齐裹挟而去

收罢秋后,安排长和刘大全领着农协的头头们一连开了几天会,把接下来的大会小会加在一起后,大坡地近千户人家就都给定了阶级成分令王炳中有点哭笑不得的是,赵卖与他的铺子和地也才几年时间,赵家父子把王家辛苦积攒多年的一块块现洋逍遥净光之后,人五人六地成了中农王炳中对自己的地主成分并无太多的异议,但是,他买下的赵家商铺,平衡几年来的收支以后,本钱还没有收回分之一,农协就嚷嚷着要把房屋收了去

王炳中感到,说不定在哪一天他就真要和雷月琴一样了,——能疯。

 

第十三章       不一样的情怀

 

父亲王维贵因舍不得那几个盘尼西林的钱而要了命,大太太牛文英精打细算的一勺米一升面,原来是在经年累月地为赵家奴才想起来他就感到胸口憋闷肋骨胀痛,急不可耐时给廷妮儿说几句,廷妮儿一脸的淡然神态就像静峦寺的静心师父。

廷妮儿给他讲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故事来安慰他:从前有一个懒汉终日游手好闲不事耕作,在饿得要死的时候终于下了地,为了彻底改邪归正,烈日当空的正晌午也坚持锄地不回家他的老婆提个榼栳(榼栳平时在井上浇地时绞水用,也就是个尖底水桶,绞上来水时不用手提,桶自动翻后水自然地流入水渠中去送饭,半路上想解手,手提着榼栳没有地方放。终于找见个僻静之处后,就在地上挖坑,原想把尖底的榼栳放进去,不想一挖竟挖到一块青石板上,又挖了一阵后就把青石板掀了起来,原来青石板盖着一口大缸,缸里边全是金元宝

她悄悄地盖上石板,又蒙上了土恢复了原貌一路跑着找到懒汉,兴奋得忘记了屙尿见到懒汉后拉住就让回家,说啥也不让做活了,懒汉不知道为啥,坚决不回去。到了晚上懒汉问老婆白天究竟咋回事?老婆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叫懒汉赶紧准备东西,等夜深了刨元宝去。懒汉说这辈子自己终于想明白了,往后决不讨那些便宜事,一定要靠自己双手劳动养活家,说完就躺下睡了。不想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叫窗外边偷东西的两个贼听到了,两个贼很高兴,拿了两个布袋高高兴兴地到了那块地,掀开石板后发现竟是满缸的癞蛤蟆两个贼很是恼怒,认为上了懒汉夫妻的当,就商量好把这一缸癞蛤蟆背回去扔到懒汉家里。

半夜以后,懒汉两口子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东西砸了一下,睁眼一看原来是锭金元宝,两个贼在窗外把癞蛤蟆一个个地往窗户里边扔,夫妻两个在炕上一块块地拾着金元宝。

王炳中听完廷妮儿的故事,觉得心里稍稍地好受了些,廷妮儿又说:“是你的走不了,不是你的也要不了,没啥不想啥,有啥待见啥,心性儿过高,别扭自找。不是姐姐说你,月琴多好的一个媳妇儿,叫你当癞蛤蟆给扔了。”廷妮儿这个人就是水一般的清澈,只要说到了正理,她向来是不论子丑寅卯也不看眉高眼低的,刚说完,就抱了丑妮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尽管廷妮儿的话不好听,但王炳中却没有着急的意思,他现在才明白,父亲生前为什么毫无缘由地对廷妮儿珍爱有加。廷妮儿就像分明的四季,——那是一种无法粉饰加工奈何不得的天然,让人在夏日酷热里体会秋的凉爽惬意,在冬的严寒中感受春的温暖宜人用心的人可以在这周而复始平淡无奇岁月里,领悟到许多生灵的荣光和大地的苍凉。她忘记了该忘记的,——来王家之前的经历就像一卷曝光的胶片,虽然失却了幸福但也绝没有了苦痛;记住了该记住的,——就像谁和她提起她抠鬼子眼睛的事,“要是再使点劲儿……——那种喜悦真的把春和秋、冬和夏紧紧地在了一起。

她是一本书,是一本道理深奥的通俗读物。

 

刘大全领导的农协再一次减掉了王炳中的地租和利息。自从安排长在区里受了批评后,大坡地贫农团就像六月里田野间吸足了水分的野草籽,几日工夫儿就破土而出绿茵茵一片了。

安排长在石碾街的北圪台上宣布了“公开号召,自报公议”的原则组建贫农团,等了两天只有魏老大和石匠白老六报了名,第三天区里就派来了工作队开始“访贫问苦,扎根串连”,扎根是在村里找一些一穷二白或苦大仇深贫雇农培养成骨干,再以这些人为中心通过工作向亲戚、朋友、街邻扩散这些人常年劳动没饭吃,亲手织布无衣穿,是天然而彻底的革命者。

过了天,贫农团就召开了群情激愤的诉苦大会,从地主家的驴粪蛋扯到贫雇农的菜糠团把有钱人吃不完喂狗的大鱼大肉对比到吃了瓣瓣土屙出的一串串“蚯蚓屎”。穷苦人的血泪史汇聚成爆发的山洪无坚不摧,贫农团的仇和恨胜过了满天星辰不计其数安排长带了民兵向天上鸣了好几排枪给贫农团助威。黎明的时候,贫农团革命闹翻身的激情成排山倒海之势。

王炳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贫农团的人从被窝儿中把他拉了出来。懵里懵怔地了东院后,连同廷妮儿一起,都叫贫农团的几个人给看了起来。

除了东院,王家的所有东西都被搬到烧酒坊前谷场上。搬出来的东西按吃、穿,用大致分了类。安排长派了民兵警戒,明晃晃的绸缎亮光光的桌椅新崭崭的洋盆洋布黄橙橙的小米高粱、香喷喷的花烧酒,山一般的好东西无一不让大坡地的百姓唏嘘震颤,——即使归不了自己,一个个庄稼主儿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天黑以后,就有人悄悄地传话,中农以下的户明天都可以分东西。不长工夫儿,人群就有些骚动。李小赖几个人也在贫农团里,安排长走后,本村的民兵不好意思说什么,趁着刘大全去找马灯的工夫儿,小赖活动了几个人将踅摸好的几件东西就给拿走了。王维贵平时坐的一对官帽椅给藏到了北沟里的里。刘大全提来马灯时周巧巧正捂着掖在怀里的东西往回走,迎面碰上刘大全后就有些慌张,掖在裤腰上的一双绿花缎面鞋掉下一只来,大全一把拽住腹部鼓鼓囊囊的周巧巧,不无揶揄地说:“都拿出来!再好的鞋你也穿不好

周巧巧是因娘家图了婆家的厚礼,才把她嫁到大坡地村来她的男人肥胖而矮小,和蛤蟆相差无几的大脑袋直接到了肩膀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叫做蛤蟆

蛤蟆尽管肥胖身体却不健壮,自小的哮喘病,经不了商也务不了农,加上娶巧巧时欠了一屁股债,平时的柴米油盐都靠外边的男人补贴,值钱的家当除了几双碗筷之外就是泥坯灶上的锅。两间半的土房叫巧巧用穿成排的高粱杆隔开了半间,平时两个人睡在高粱杆外边的半截土炕上,生活紧要的时候巧巧就在高粱杆的里边挣些米面。

 

第十四章       俺踢死你

 

李小赖一直和巧巧有些分分合合的纠葛,第一次是在灾荒年的时候因为麻糖

巧巧当时的价钱是一次一个麻糖,高粱杆外的土台上放着一个高粱箭高粱箭:高粱穗子下边那段光滑而细长的杆)编的小筐子,来的人将麻糖放到筐里后,就可以到高粱杆的里边去。巧巧躺在里边从高粱杆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放麻糖的动作。李小赖那天是第四个来送麻糖的人,包括他在内,巧巧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放麻糖的动作小赖走后巧巧因为肚子饿爬起来要吃筐里的麻糖时才发现少了一个,她恍恍惚惚看见李小赖顺手牵走了她的麻糖

周巧巧气急败坏地找到小赖,小赖正眯着眼躺在太阳有气无力地攒精神,巧巧低头闻了闻小赖还带着花籽油味嘴,一脚踢在小赖的裤裆里还大骂着:“大闺女挤弄出来的货!二掌柜好过了,大掌柜想好过,踢死你!”

第二次是年景好些的时候,巧巧攒够了米面开始要钱,每次五佰小赖拿了一张一千元的票子(旧币),巧巧找不开,李小赖把那张千元的票子对折撕开后给了巧巧一半,说:“万一恼了下回又踢俺,可就使不成了,那一半儿下回给。”巧巧就等着收另一半的下一回。

不想小赖又混了个新相好的,巧巧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收回那一半,手里的一半也就顶了废纸片周巧巧这次没有踢李小赖,她找到小赖爹说:“往俺家尿了一泡尿,今儿也得往家尿上一泡。”说着说着就动手解裤子,小赖爹惊慌失措抱头鼠窜而去。

周巧巧一个人在家里东翻西找,却翻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最后就把小赖爹烟袋上祖传的玉石嘴给敲掉了,拿着玉石嘴看了看,怒火冲天地又在裤裆擦了擦,拿到当铺当掉后换了半斤盐。

最近小赖又给巧巧好上了,听刘大全说巧巧“再好的鞋也穿不好”的话,就英雄救美一般,吱吱喳喳地喊叫着到了刘大全跟前:“吔——农协主任恶毒咒骂贫农团妇女破鞋!还!——还真稀罕!党领导的队伍里可没有你这号儿人,你混的俏老婆儿有鼻子有眼有窟窿放大屁不了脚后跟,——瞪啥眼儿瞪!俺把二掌柜打硬了你敢给咬掉?农协主任咋啦?就是鸡蛋也要碰你碾滚子一身黄!”

李小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加了动作,低着头弓着腰还往前蹦了两蹦,蹦完后就转身后边的几个人喊道:“看见刘大全往家里拿东西了,今儿黄夜东西儿就叫人往家偷光了,傻子才等明儿分呢!”几个人一齐吼喊着,四周的人群呼啦啦地向谷场中间涌动安排长这时正巧赶了回来,看到难以控制的人群,掏出枪向天上放了两枪后大喊:“谁敢动手我崩了谁!”

后谷场经过十多天的喧闹后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空旷和寂静除了留下几块酒坛子的碎片外,最后连那些扯碎的布条和折断的板凳腿也给人捡了去。王家中院后边的那所大宅院,后来曾做了卖烧酒的铺子用,农协主任刘大全看不惯贫农团里的一些人,为了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就把那个院子给了贫农团办公用,成了贫农团的团部,和王炳中住的东院一房之隔。

王炳中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三十多岁的年纪不仅长了白头发,而且似乎在一夜之间额头上就起了三道深深的皱纹,还经常做错事。有一次去茅房解手,解开裤带后抖了两抖裤腰就转了回来,皱着眉头问廷妮儿:“才刚刚儿想做啥?扭了个屁股就忘啦。”廷妮儿说:“忘了就忘了吧,到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炳中嫌身子冲门口挡了亮光,就把板凳搬到了里边,回来端碗的时候忘了,又在原地一坐跌了个仰面朝天,妮儿一边拉一边说:“兄弟哟,咱有地儿住,有饭吃,这是咋呢?那些人受罪多了,憋屈极了,恰好在这儿找了个出气的地儿,不在乎就啥也没有了,你听没听说过饿急眼的兔子都能凫水捞鱼吃再说了,那朝廷都还能叫人给撵出去呢,咱又不是皇帝。”

妮儿已是多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偏上的个头,略略有些发福,仍然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所有的头发都归到脑后的子里,看不见油光,却也黑黝黝的整齐,一脸的平静无忧亦无虑,手腕以下有些粗糙,手腕之上脖颈以下细腻嫩如刚出锅脆豆腐。她一只手抱了丑妮去担水,晃里晃荡的腰肢,无时无刻不在演示着一个少妇的健壮风韵。家里家外不收拾得干净,而且整理得有序,不仅像王炳中的大姐姐,更像是他的母亲。

王炳中吃完饭后,妮儿递过来擦嘴的手巾:“咱也找个出气的地儿,等会儿你到老爷的坟上看一看,心里的憋屈都说说,使劲儿喊一喊,出身透汗心就亮堂了。”

王炳中提了妮儿准备好的纸钱来到了坟上一种强烈的孤独和遗弃之感,就前呼后拥着扑面而来

挪坟时栽上的几棵有胳膊腕粗细,龟脊梁下马鞍地中的那座坟茔和周围的黄土地溶为一片,父亲那摔碎的碗和牛文英摸他后脑勺的手,无一不在他心头激越震荡,一幕一幕仿佛就昨天的往事,如今一股脑都叫这一黄土掩埋个净尽还有那个拉风箱的苗香香,老银匠砸火星四溅的钢锤那个辫子吊在屁股上的姑娘,那个三月天旱地里拔地而起的“水葱儿”,——从大山里的磨盘沟来到大坡地,又从大坡地走进日本的炮楼,连在一起之后,那个扑闪着流光大眼的闺女,也就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自己鲜活的生命,匆匆忙忙地化作地下的永恒了。

 

第十五章       饱盈盈的那个香脆

 

王炳中想着想着,只觉胸膛里一股闷气自喉咙向外翻涌而出,猛然“啊——呜——呜——呜”地哭喊了起来,闷声闷气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豹子在呼救。他扯天扯地地喊了一阵子后,觉得头晕眼黑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努力地睁开眼睛,龟脊梁顶上的几行柏树随着胸膛里心脏的怦怦跳动也在忽闪忽闪地跳跃着,满目苍茫的山峦像青花骡子拉着的大车在忽暄忽暄地走

他忽然感到自己到了要和埋在地下的那些人见面的那一刻,一种极具惊悚的恐怖令他浑身一激灵,猛地抓住眼前的小树拿头在上面撞了几撞,一使劲后站了起来,擤了擤鼻涕揉了揉眼,与原来一般无二的山峦和田野又在眼前展现出来,他感到全身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凉和轻松,就像闷极了的六月天迎来一场透顶大雨,叫人、叫天、叫地叫天下地上的一切变得崭新而爽朗,他又想到了他的老爷爷和老爷爷的老家安徽

对于祖籍,他只是在那个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里形成的一种遥远而模糊想象,在他想来,那里应该是三道岭往里那样的大山,一种高不见顶深不见底、无际的巍峨两排干柴棒似的肋骨,穿一身破灯笼衣衫的一个小男孩,没有凑齐勒肚皮和上吊死的两根麻绳就离开了孕育了他的山川,后来的后来,又一路风雨飘摇地将他的子孙带到了神奇的太行山。

等烧在地上的纸灰四处飞扬起来之后,王炳中好像从他的老爷爷汪天成那里,又收获了一奔腾不息的雄壮,王家百年的浮沉化成了骨子里翻山越岭的召唤。

王炳中往坟上去了后,妮儿收拾了锅碗打扫干净了屋里屋外,在院子里弯着腰拉着丑妮来回学步。李小赖嬉皮笑脸走了进来,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后,冷不防在妮儿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嗨!这地主婆儿倒像个七月的核桃,饱盈盈个香脆。”

廷妮儿许是叫打疼了,抱起丑妮站了起来,一脸怒气地说:“哪儿跑来个你在家跟恁姐姐一齐儿过时光唻?”

李小赖仍是一脸的嬉皮:“嗯呀,还就是,嗯?——这俊人儿不用细打扮,光着屁股儿也好看,轻轻儿的一巴掌就给打急了。前边儿那俩暄乎乎的东西儿,活着归老天爷,死了归老地奶奶,趁着会儿闲着,叫咱吃两口儿咋样儿?”

廷妮儿不慌不忙地说:“行吔,回去叫恁娘把你回炉了,你再阎王爷说说,再回来当俺儿就能了。”说完就抱了丑妮坐大门口去了。

吃了晚饭后,王炳中就叫贫农团的人给叫了去,廷妮儿打发孩子睡了后正在洗碗,李小赖不知什么就进了门,从后边抱住她就到处摸索,廷妮儿说:“洗碗占着手呢。”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往西屋走,李小赖在后边搂着腰一直不松手,像刚学地的人跌跌撞撞地扶着一把地的耧

到了西屋后廷妮儿说:“先解下围腰儿。”小赖以为廷妮儿愿意了,蹲下去就去帮她解围腰上绑在屁股后面的绳解下围腰后回转身就要关门,廷妮儿早从炕席下抽出半个剪刀,顺手扎到小赖的屁股上,小赖忙用手夺,手上又叫廷妮儿给划了个大口子小赖叮叮当当地蹦到院里,廷妮儿握着那半只剪子又撵了出来,小赖跑到大门口时廷妮儿说:“活腻了就再来,叫连肠子也给掏出来

第二天,贫农团就来了一伙子人,先把南院林满仓的铺盖卷给扔到了大门口,叮叮咣咣地乱砸了一阵后,就在前院喊了一会子口号,紧接着又来到了后院,正要动手的时候,廷妮儿看准一个瘦猴一般的小个子猛扑上,一手揪住一只耳朵,低了头就在脸上咬了一口瘦猴挣脱后廷妮儿顺手抄起一把头满院子追着打,正打着就有一个人大喊起来;“都住手”所有的人都瞪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李小赖一瘸一拐地从门口走了进来,围着那个陌生人转了一圈说:“这六个指头儿挠痒痒,——凭空多了一道儿!哪块地里冒出你这根葱?你干啥的?”和陌生人一块进来的人说:“这是工作队的苏队长,啥贫农团,登门入户的象土匪!”李小赖摆摆手,贫农团的人忽隆一下全散了。

贫农团的人走后,苏队长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廷妮儿问:“你叫廷妮儿?”廷妮儿点点头,苏队长上下打量一阵子后又问:“就你打日本人唻?说说那叫咱也受受教育

廷妮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你恁大个官儿啥没见过,净笑话人忽然又想起什么似抬起了头,两只眼充满着兴奋不已的光:“真的,真后悔,——那天,——俺要再使上点劲儿,把鬼子的眼准定给抠出来,那天……

 

工作队来到大坡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肯定了贫农团的工作解散了贫农团,把贫农团划分了“当辈穷”“老辈穷”“坐富穷”“浪荡穷”等十大穷,李小赖一类分在了“浪荡穷”安排长直接对贫农团进行了整顿清理,从此之后,贫农团成了农领导下的贫农小组。

贫农团解散后就有人把安排长告到了区公所,说安排长以权压人,公开侮辱贫下中农女儿,拆散群众美满婚姻。

所专门把山花叫了去,由一个叫小白的年轻人负责调查。小白十八九岁,嘴上毛茸茸的一圈小黄胡子,白白净净的有些腼腆区公所设在白口镇一个老地主家的大宅院中,在一间似乎是长工住的小屋里,小白坐在一张吱吱扭扭地晃荡着小长桌前,拿了一支大拇指粗细的自来水笔,桌子上摊了一沓划了竖长条红线的纸。山花背冲门口坐着,门口外面几个指指戳戳的人探着身子往里偷看,一边看一边悄悄地咕哝,一边捂着嘴巴哧哧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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