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执子之手 难跟你走
有一天,一支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解放军队伍从西边开来,队伍在大坡地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又一队队地向东开去,后边又一队队地涌来。当年王维贵送粮食的那位黄连长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升为团长,路过大坡地的时候在王炳中家住了几天。黄团长一路走一路接收新兵,大坡地就有四五个人挂着红花加入了黄团长的队伍。王早来在队伍中间跑了两天后对王炳中说:“俺要当解放军。”斩钉截铁的口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炳中真的有点晕了头,正像王维贵所说,他不知道究竟哪片云彩能下出雨来。他忐忑不安地在林先生家坐了半夜。王炳中说:“那边儿可都是美国武器呢。”“大清国没有武器?翻个跟头儿就不见了。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仁则荣,不仁则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林先生底气十足言辞凿凿。
“万事都在变嘛,再说古代和现在并不都一个样儿。”王炳中似乎想听林先生的进一步解释。林先生问:“满仓赶的那挂大车,为啥劈柴烧了?”炳中说:“快散架了,不能使了。”“那不能再修修?多用俩好钉子?”王炳中说了声知道了之后,就走了。
王炳中回来后就开始为早来准备,不想早来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叫黄团长犯了难,村农协主任刘大全不同意把早来送入人民的队伍中去,并把满街乱跑的月琴指了给黄团长看,说那就是剥削阶级的罪证!王炳中找到了黄团长,一腔激愤地说:“大灾荒时俺献粮救灾,打日本的时候俺无偿支援八路军,最起码也该算个开明绅士吧,就是不能马上穿上军装,你也得把早来给领走!”
当韩老等还在为那一顿等于全家一月口粮的酒菜,还在为那次的大出脓大出血而牵肠挂肚心痛不已的时候,赵老拐给送来了信儿,——安排长同意了他和山花的婚事。两口子兴奋得几乎一个晚上合不上眼,周大中在家饱饱地吃了一顿加足了盐的菜,又塞了满嘴的冰糖,反复品咂了无数遍的香甜之后,仿佛终于领悟到了一个做人的真谛!
他抖抖地问老等:“哎!——俺说,你说啥叫能人?”
或许她认为,流脓又出血的那顿酒宴恰到好处又万分及时,从此之后,她的男人便会喜在眉头乐在心间了;而且她更坚信,从此以后,他的男人便不会再限制她放进菜里的油盐。
韩老等毫不犹豫地说:“敢流血流脓的人,那就叫能人!”
周大中咯咯地笑着,就像林先生在笑他的写错字或答错题的学生。笑够了之后,万分诡秘地把嘴凑到老等的耳边说:“能人就是啥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的人!要不,——咱俩,也当一回能人试试?………”周大中说完,就把盖在韩老等身上的被子全掀了去,接着他就做了一件让韩老等惊慌失措脸红心跳,却又令她回味无穷的事。她感到,他把她从未见过天日的肚肠都给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又烈火澎湃地给洗了又洗、涮了又涮,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变得美妙又舒贴,澄明而鲜亮。
她想,抽了大烟之后或许就是那种感觉,——抽了还想抽,忘都不能忘!
韩老等再一次感到,世界上再好的好人也比不上他的大中。只要他做,他给予她的,永远就是牛头垴上神仙一般的快活;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大中一个才能做、才会做;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她韩老等一个才配、才有资格享受!
就要给安排长订婚的时候,赵老拐来到大中家,山花拿着早来给扔到门口的那块花累缎不住地流泪。老拐问大中,山花抱着块啥宝贝红缎子值当一直哭?
大中说:“没啥,上边儿写了几个字儿,‘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老拐笑呵呵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玉环山的兔子的事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维贵那个老东西都快挺腿了还给儿孙们扣石鸡子,他想把天底下的能耐都倒腾到他家去,人算不如天算,他家的坟脉早叫那个黑大个子给坏了,——这些恁都不知道!还啥玉环山,也就是只野兔子!一天不抵一天的光景儿,还‘西顾’个啥,连自己也顾不住!”
山花听了赵老拐的话,哭笑不得地说:“听俺叔净说些啥话,啥家兔儿野兔儿的顾住顾不住,王宝钏住了十八年寒窑,人人传颂呢!”
老拐拿拐棍戳戳地,似乎有些着急:“唱戏编写的胡话也能信?雷月琴唱过王宝钏,弄了个啥?——疯了!”老拐忽然从山花手里拽来那块花累缎,看了一会儿又给丢了回去,一边撇着嘴,一边把脑袋来回晃荡得像拨浪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乍听这话,俺还以为侄女儿没脱开裤裆儿呢,净弄些耍尿泥的小孩儿们思谋的事儿!——你总要有个七老八十的时候儿吧,你就能保证王家的那个兔崽子,能抱着你这块老草毗一直到死?你咋给雷月琴一个样儿,——净办些疯事儿,说些疯话!”
韩老等忍不住也在一旁插话:“是吔,是吔!听清恁叔的话没?恁娘来咱家以前,就坐在房檐边上眊了恁爹两眼,还不是呼雷打闪的就过来了!”
在炕上坐着的山花不满意地将身子扭到了墙边,把早来给她的那块双子献寿的羊脂玉扔了过来:“这东西儿谁能耐谁安置人给人家送回去,俺没脸给人家送!”赵老拐拿起那块羊脂玉的长命锁看了又看,说:“叫叔叔送,他王家就是给放上几个大个狗臭屁,叫叔叔给吃了。”
第十二章 掉包计
赵老拐努力地按捺着狂喜不已的心,接过那块玉刚一看的时候,他的心就怦怦地跳着动了念想。——按过去的价钱,那块玉最保守估计也能买上十亩好地。他忽然感到老天爷要将一笔横财从半空抛入到自己的怀里!走出大门后,全身迅速充盈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狂欢,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他真想找一个僻静之处蹦上几蹦,再扯开嗓子喊上句“时气来了不由人,风刮草帽扣鹌鹑”。
他忽然想起父亲领着他套兔子时吼的两嗓子,虽然他说不清父亲究竟唱的什么和为了什么而唱,但那高亢如流云、激越似波涛的调调儿,把满腔忧和喜的壮烈 、得与失的感慨、予和求的交织,都细致入微地完成了一个完美而准确的宣泄。
赵老拐把表达的方式放在了拐棍上,支撑身体重量的拐棍向前挪动的每一瞬间,他抖抖索索的手都要在地上多敲几下,一边敲着,一边在心中构想好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又反反复复地掂量了好几遍,直到感觉万无一失心满意足后,就把王早来叫到了村东北角的旱池边上。
那天,赵老拐心里仍然怦怦地乱跳着,周详的计划似乎有点乱,想了又想的话,滚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吭哧了好几回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王早来铁青的脸色像夹带着雷雨的乌云,老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叫他猜了个八九分,就对老拐说:“有啥事儿快说,夹泡屎屙不出来不嫌憋得难受?俺爹和黄团长还在家等俺呢!”
赵老拐这才往早来跟前凑了凑,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呀,恁老哥俺眼不大,可聚光,你信不信?周家那种人,张开嘴俺就能看见他的粪门,俺兄弟的模样儿,那可是大坡地的人头,人间的脑盖!待见俺兄弟的女人比西山的柿子还多,不值当在山花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绣花红荷包,在早来眼前晃了两下:“这东西儿,你也知道是啥,俺说嫑往回拿了,可人家山花死活也不稀罕!俺就知道早叫那赖闺女给弄脏了,你见了以后准又生气,在俺包儿里装了几天,想了又想,也不合适,就是再不高兴,你的东西儿还得给你。”
“就这事儿?”王早来看也没看,一把抓过来那个绣花红荷包就扔到了旱池里,扭头走的时候气哼哼地说:“给她捎句话儿,就说早来叫风给刮跑了。”
绣花的红荷包在水面上溅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飘飘悠悠地翻了几翻后,慢慢地就沉了下去。——没有谁知道,赵老拐在荷包里包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
赵老拐靠在围着旱地的半截石墙上,一种强烈的快意就像淹没荷包的那泓清水,铺天盖地应接不暇地扑面而来:谁说天上不能掉馅饼?哼!王家,不过是一头吃饱喝足横冲直闯的牛,闪个空就能叫你翻跟头!
王早来虽然只戴了一顶土黄色的军帽,但到底还是跟着黄团长走了。林先生这样评价:但凡不同常人,自有过人之处,就是赵家的那坨牛粪,不是谁想背就能背起来的。
大坡地一带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都知道国民政府的税赋远胜过李木匠的快刀,从鲜血淋淋到骨肉分离,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巧取与豪夺的拿法,生吞与活剥的吃法,都全在一念之间掌握。共产党的会则象有一只无形的手,三三两两地一说之后,再浩浩荡荡地一聚,平地里就能刮起一股旋风,将那些需要卷走的东西一齐裹挟而去。
收罢秋后,安排长和刘大全领着农协的头头们一连开了几天会,把接下来的大会小会加在一起后,大坡地近千户人家就都给定了阶级成分。令王炳中有点哭笑不得的是,赵家卖与他的铺子和地也才几年时间,赵家父子把王家辛苦积攒多年的一块块现洋逍遥净光之后,人五人六地成了中农!王炳中对自己的地主成分并无太多的异议,但是,他买下的赵家商铺,平衡几年来的收支以后,本钱还没有收回五分之一,农协就嚷嚷着要把房屋收了去。
王炳中感到,说不定在哪一天他就真要和雷月琴一样了,——能疯。
第十三章 不一样的情怀
父亲王维贵因舍不得那几个盘尼西林的钱而要了命,大太太牛文英精打细算的每一勺米每
廷妮儿给他讲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故事来安慰他:从前有一个懒汉,终日游手好闲不事耕作,在饿得要死的时候终于下了地,为了彻底地改邪归正,烈日当空的正晌午也坚持锄地不回家。他的老婆提个榼栳(榼栳:平时在井上浇地时绞水用,也就是个尖底水桶,绞上来水时不用手提,桶自动翻倒后水自然地流入水渠中)去送饭,半路上想解手,手提着榼栳没有地方放。终于找见个僻静之处后,就在地上挖个坑,原想把尖底的榼栳放进去,不想一挖,竟挖到一块青石板上,又挖了一阵后就把青石板掀了起来,原来青石板盖着一口大缸,缸里边全是金元宝!
她悄悄地盖上石板,又蒙上了土恢复了原貌,一路跑着找到懒汉,兴奋得也忘记了屙尿。见到懒汉后拉住就让回家,说啥也不让做活了,懒汉不知道为啥,坚决不回去。到了晚上,懒汉问老婆白天究竟咋回事?老婆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叫懒汉赶紧准备东西,等夜深了刨元宝去。懒汉说这辈子自己终于想明白了,往后决不讨那些便宜事,一定要靠自己双手劳动养活家,说完就躺下睡了。不想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叫窗外边偷东西的两个贼听到了,两个贼很高兴,拿了两个布袋高高兴兴地到了那块地,掀开石板后,发现竟是满缸的癞蛤蟆!两个贼很是恼怒,认为上了懒汉夫妻的当,就商量好把这一缸癞蛤蟆背回去扔到懒汉家里。
半夜以后,懒汉两口子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东西砸了一下,睁眼一看,原来是锭金元宝,两个贼在窗外把“癞蛤蟆”一个个地往窗户里边扔,夫妻两个在炕上一块块地拾着金元宝。
王炳中听完廷妮儿的故事,觉得心里稍稍地好受了些,廷妮儿又说:“是你的走不了,不是你的也要不了,没啥不想啥,有啥待见啥,心性儿过高,别扭自找。不是姐姐说你,月琴多好的一个媳妇儿,叫你当癞蛤蟆给扔了。”廷妮儿这个人就是水一般的清澈,只要说到了正理,她向来是不论子丑寅卯也不看眉高眼低的,刚说完,就抱了丑妮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尽管廷妮儿的话不好听,但王炳中却没有着急的意思,他现在才明白,父亲生前为什么毫无缘由地对廷妮儿珍爱有加。廷妮儿就像分明的四季,——那是一种无法粉饰加工又奈何不得的天然,让人在夏日的酷热里体会秋的凉爽惬意,在冬的严寒中感受春的温暖宜人。用心的人可以在这周而复始平淡无奇的岁月里,领悟到许多生灵的荣光和大地的苍凉。她忘记了该忘记的,——来王家之前的经历就像一卷曝光了的胶片,虽然失却了幸福但也绝没有了苦痛;她记住了该记住的,——就像谁和她提起她抠鬼子眼睛的事,“要是俺再使点劲儿……”——那种喜悦真的把春和秋、冬和夏紧紧地绾在了一起。
她是一本书,是一本道理深奥的通俗读物。
刘大全领导的农协再一次减掉了王炳中的地租和利息。自从安排长在区里受了批评后,大坡地的贫农团就像六月里田野间吸足了水分的野草籽,几日工夫儿就破土而出绿茵茵一片了。
安排长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宣布了“公开号召,自报公议”的原则组建贫农团,等了两天,只有魏老大和石匠白老六报了名,第三天区里就派来了工作队,开始“访贫问苦,扎根串连”,“扎根”是在村里找一些一穷二白或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培养成骨干,再以这些人为中心,通过工作向亲戚、朋友、街邻扩散。这些人常年劳动没饭吃,亲手织布无衣穿,是天然而彻底的革命者。
也就过了几天,贫农团就召开了群情激愤的诉苦大会,从地主家的驴粪蛋扯到贫雇农的菜糠团;把有钱人家吃不完喂狗的大鱼大肉,对比到吃了瓣瓣土屙出来的一串串“蚯蚓屎”。穷苦人的血泪史汇聚成爆发的山洪无坚不摧,贫农团的仇和恨胜过了满天星辰不计其数。安排长带了民兵向天上鸣了好几排枪给贫农团助威。黎明的时候,贫农团干革命闹翻身的激情已成排山倒海之势。
王炳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贫农团的人就从被窝儿中把他拉了出来。他懵里懵怔地到了东院后,连同廷妮儿一起,都叫贫农团的几个人给看管了起来。
除了东院,王家的所有东西都被搬到烧酒坊前的谷场上。搬出来的东西按吃、穿,用大致分了类。安排长派了民兵警戒,明晃晃的绸缎、亮光光的桌椅、新崭崭的洋盆洋布、黄橙橙的小米高粱、香喷喷的梨花烧酒,山岸一般多的好东西无一不让大坡地的百姓唏嘘震颤,——即使归不了自己,一个个庄稼主儿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天黑以后,就有人悄悄地传话,中农以下的户明天都可以分东西。不长工夫儿,人群就有些骚动。李小赖几个人也在贫农团里,安排长走后,本村的民兵不好意思说什么,趁着刘大全去找马灯的工夫儿,小赖活动了几个人将踅摸好的几件东西就给拿走了。王维贵平时坐的一对官帽椅也给藏到了大北沟里的圪针蓬里。刘大全提来马灯时,周巧巧正捂着掖在怀里的东西往回走,迎面碰上刘大全后就有些慌张,掖在裤腰上的一双绿花缎面鞋掉下一只来,大全一把拽住腹部鼓鼓囊囊的周巧巧,不无揶揄地说:“都拿出来!再好的鞋你也穿不好!”
周巧巧是因娘家图了婆家的厚礼,才把她嫁到大坡地村来的,她的男人肥胖而矮小,和蛤蟆相差无几的大脑袋像直接安到了肩膀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叫做蛤蟆。
蛤蟆尽管肥胖身体却不健壮,自小的哮喘病,经不了商也务不了农,加上娶巧巧时欠了一屁股债,平时的柴米油盐都靠外边的男人补贴,值钱的家当除了几双碗筷之外就是泥坯灶上的锅了。两间半的土坯房叫巧巧用穿成排的高粱杆隔开了半间,平时两个人睡在高粱杆外边的半截土炕上,生活紧要的时候,巧巧就在高粱杆的里边挣些米面。
第十四章 俺踢死你
李小赖一直和巧巧有些分分合合的纠葛,第一次是在灾荒年的时候因为麻糖。
巧巧当时的价钱是一次一个麻糖,高粱杆外的土台上放着一个高粱箭(高粱箭:高粱穗子下边那段光滑而细长的杆)编的小筐子,来的人将麻糖放到筐里后,就可以到高粱杆的里边去。巧巧躺在里边,从高粱杆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放麻糖的动作。李小赖那天是第四个来送麻糖的人,包括他在内,巧巧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放麻糖的动作。小赖走后,巧巧因为肚子饿,爬起来要吃筐里的麻糖时才发现少了一个,她恍恍惚惚看见李小赖顺手牵走了她的麻糖。
周巧巧气急败坏地找到小赖,小赖正眯着眼躺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攒精神,巧巧低头闻了闻小赖还带着花籽油味的嘴,一脚踢在小赖的裤裆里还大骂着:“大闺女挤弄出来的货!二掌柜好过了,大掌柜还想好过,俺踢死你!”
第二次是年景好些的时候,巧巧攒够了米面开始要钱,每次五佰。小赖拿了一张一千元的票子(旧币),巧巧找不开,李小赖把那张千元的票子对折撕开后给了巧巧一半,说:“万一恼了,下回又踢俺,可就使不成了,那一半儿下回给。”巧巧就等着收另一半的下一回。
不想小赖又混了个新相好的,巧巧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收回那一半,手里的一半也就顶了废纸片。周巧巧这次没有踢李小赖,她找到小赖爹,说:“恁小子往俺家尿了一泡尿,今儿俺也得往恁家尿上一泡。”说着说着就动手解裤子,小赖爹惊慌失措抱头鼠窜而去。
周巧巧一个人在家里东翻西找,却翻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最后就把小赖爹烟袋上祖传的玉石嘴给敲掉了,拿着玉石嘴看了看后,怒火冲天地又在裤裆里擦了擦,拿到当铺当掉后换了半斤盐。
最近小赖又给巧巧好上了,听了刘大全说巧巧“再好的鞋也穿不好”的话,就英雄救美一般,吱吱喳喳地喊叫着到了刘大全跟前:“吔!——农协主任恶毒咒骂贫农团妇女破鞋!还!——还真稀罕!党领导的队伍里可没有你这号儿人,你混的俏老婆儿有鼻子有眼有窟窿儿,恁放大屁砸不了脚后跟,——瞪啥眼儿瞪!俺把二掌柜打硬了你敢给咬掉?农协主任咋啦?俺就是鸡蛋也要碰你碾碾滚子一身黄!”
李小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加了动作,低着头弓着腰还往前蹦了两蹦,蹦完后就转身对后边的几个人喊道:“俺看见刘大全往家里拿东西儿了,今儿黄夜东西儿就叫人往家偷光了,傻子才等明儿个分呢!”几个人一齐吼喊着,四周的人群呼啦啦地就向谷场中间涌动。安排长这时正巧赶了回来,看到难以控制的人群,掏出枪向天上放了两枪后大喊:“谁敢动手我崩了谁!”
后谷场经过十多天的喧闹后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空旷和寂静,除了留下几块烧酒坛子的碎片外,最后连那些扯碎的布条和折断了的板凳腿也给人捡了去。王家中院后边的那所大宅院,后来曾做了卖烧酒的铺子用,农协主任刘大全看不惯贫农团里的一些人,为了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就把那个院子给了贫农团办公用,成了贫农团的团部,和王炳中住的东院仅一房之隔。
王炳中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三十多岁的年纪不仅长了白头发,而且似乎在一夜之间额头上就起了三道深深的皱纹,还经常做错事。有一次去茅房解手,解开裤带后抖了两抖裤腰就转了回来,皱着眉头问廷妮儿:“俺才刚刚儿想做啥唻?扭了个屁股就忘啦。”廷妮儿说:“忘了就忘了吧,到想起来的时候儿就想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炳中嫌身子冲着门口挡了亮光,就把板凳搬到了里边,回来端碗的时候却忘了,又在原地一坐就跌了个仰面朝天,廷妮儿一边拉一边说:“兄弟哟,咱有地儿住,有饭吃,这是咋了呢?那些人受罪多了,憋屈极了,恰好儿在这儿找了个出气的地儿,不在乎就啥也没有了,你听没听说过,饿急眼的兔子都能凫水捞鱼吃!再说了,那朝廷都还能叫人给撵出去了呢,咱又不是皇帝。”
廷妮儿已是三十多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偏上的个头,略略有些发福,但仍然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所有的头发都归到脑后的纂子里,看不见油光,却也黑黝黝的整齐,一脸的平静无忧亦无虑,手腕以下有些粗糙,手腕之上脖颈以下,细腻粉嫩如刚出锅的脆豆腐。她能一只手抱了丑妮去担水,晃里晃荡的腰肢,无时无刻不在演示着一个少妇的健壮和风韵。家里家外不仅收拾得干净,而且整理得有序,不仅像王炳中的大姐姐,更像是他的母亲。
王炳中吃完饭后,廷妮儿递过来擦嘴的手巾:“咱也找个出气的地儿,等会儿你到老爷的坟上看一看,把心里的憋屈都说说,使劲儿喊一喊,出身透汗心就亮堂了。”
王炳中提了廷妮儿准备好的纸钱来到了坟上,一种强烈的孤独和遗弃之感,就前呼后拥着扑面而来了。
挪坟时栽上的几棵树已有胳膊腕粗细,龟脊梁下马鞍地中的那座坟茔,早已和周围的黄土地溶为一片,父亲那摔碎的碗和牛文英摸他后脑勺的手,无一不在他的心头激越震荡着,一幕一幕仿佛就是昨天的往事,如今一股脑都叫这一抔黄土掩埋个净尽。还有那个拉风箱的苗香香,老银匠砸得火星四溅的钢锤。那个辫子吊在屁股上的姑娘,那个三月天旱地里拔地而起的“水葱儿”,——从大山里的磨盘沟来到大坡地,又从大坡地走进日本的炮楼子,连在一起之后,那个扑闪着流光大眼的闺女,也就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自己鲜活的生命,匆匆忙忙地化作地下的永恒了。
第十五章 饱盈盈的那个香脆
王炳中想着想着,只觉胸膛里一股闷气自喉咙向外翻涌而出,猛然“啊——呜——呜——呜”地哭喊了起来,闷声闷气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豹子在呼救。他扯天扯地地喊了一阵子后,觉得头晕眼黑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就努力地睁开眼睛,龟脊梁顶上的几行柏树,随着胸膛里心脏的怦怦跳动,也在忽闪忽闪地跳跃着,满目苍茫的山峦,像青花骡子拉着的大车在忽暄忽暄地走。
他忽然感到自己到了要和埋在地下的那些人见面的那一刻,一种极具惊悚的恐怖令他浑身一激灵,猛地抓住眼前的小树拿头在上面撞了几撞,一使劲后站了起来,擤了擤鼻涕揉了揉眼,与原来一般无二的山峦和田野又在眼前展现出来,他才感到全身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凉和轻松,就像闷极了的六月天迎来一场透顶大雨,叫人、叫天、叫地,叫天下地上的一切都变得崭新而爽朗,他又想到了他的老爷爷和老爷爷的老家安徽婺源。
对于祖籍,他只是在那个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里形成的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想象,在他想来,那里应该是三道岭往里那样的大山,一种高不见顶、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巍峨。两排干柴棒似的肋骨,穿一身破灯笼衣衫的一个小男孩,还没有凑齐勒肚皮和上吊死的两根麻绳,就离开了孕育了他的山川,后来的后来,又一路风雨飘摇地将他的子孙带到了神奇的太行山。
等烧在地上的纸灰四处飞扬起来之后,王炳中就好像从他的老爷爷汪天成那里,又收获了一次奔腾不息的雄壮,王家百年的浮沉史,也化成了他骨子里翻山越岭的召唤。
王炳中往坟上去了后,廷妮儿收拾了锅碗,打扫干净了屋里屋外,在院子里弯着腰拉着丑妮来回学步。李小赖嬉皮笑脸地走了进来,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后,冷不防在廷妮儿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嗨!这地主婆儿倒像个七月的核桃,饱盈盈个香脆。”
廷妮儿许是叫打疼了,抱起丑妮站了起来,一脸怒气地说:“哪儿跑来个窜种!你在家跟恁姐姐一齐儿过时光唻?”
李小赖仍是一脸的嬉皮:“嗯呀,还就是,嗯?——这俊人儿不用细打扮,光着屁股儿也好看,轻轻儿的一巴掌儿就给打急了。前边儿那俩暄乎乎的东西儿,活着归老天爷,死了归老地奶奶,趁着会儿闲着,叫咱吃两口儿,咋样儿?”
廷妮儿不慌不忙地说:“行吔,回去叫恁娘把你回炉了,你再给阎王爷说说,再转回来当俺儿就能了。”说完就抱了丑妮坐大门口去了。
吃了晚饭后,王炳中就叫贫农团的人给叫了去,廷妮儿打发孩子睡了后正在洗碗,李小赖不知什么时侯就进了门,从后边抱住她就到处摸索,廷妮儿说:“洗碗占着手呢。”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往西屋走,李小赖在后边搂着腰就一直不松手,像刚学耩地的人跌跌撞撞地扶着一把耩地的耧。
到了西屋后,廷妮儿说:“先解下围腰儿。”小赖以为廷妮儿愿意了,蹲下去就去帮她解围腰上绑在屁股后面的绳子,他解下围腰后回转身就要关门,廷妮儿早从炕席下抽出半个剪刀,顺手扎到小赖的屁股上,小赖忙用手夺,手上又叫廷妮儿给划了个大口子。小赖叮叮当当地蹦到院子里,廷妮儿握着那半只剪子又撵了出来,小赖跑到大门口时廷妮儿说:“活腻了就再来,叫俺连肠子也给掏出来!”
第二天,贫农团就来了一伙子人,先把南院林满仓的铺盖卷给扔到了大门口,又叮叮咣咣地乱砸了一阵后,就在前院喊了一会子口号,紧接着又来到了后院,正要动手的时候,廷妮儿看准一个瘦猴一般的小个子猛扑上去,一手揪住一只耳朵,低了头就在脸上咬了一口。瘦猴挣脱后,廷妮儿顺手抄起一把镢头满院子追着打,正打着,就有一个人大喊起来;“都住手!”所有的人都瞪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李小赖一瘸一拐地从门口走了进来,围着那个陌生人转了一圈儿说:“这六个指头儿挠痒痒,——凭空多了一道儿!哪块地里冒出来你这根儿葱?你干啥的?”和陌生人一块进来的人说:“这是工作队的苏队长,啥贫农团,登门入户的象土匪!”李小赖摆摆手,贫农团的人忽隆一下全散了。
贫农团的人走了后,苏队长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廷妮儿问:“你叫廷妮儿?”廷妮儿点点头,苏队长上下打量一阵子后又问:“就你打日本人唻?说说那件事儿叫咱也受受教育。”
廷妮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你恁大个官儿,啥没见过呦,净笑话人。”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了头,两只眼充满着兴奋不已的光:“真的,俺真后悔,——那天,——俺要再使上点劲儿,把鬼子的眼准定给抠出来,那天……”
工作队来到大坡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肯定了贫农团的工作又解散了贫农团,还把贫农团划分了“当辈儿穷”、“老辈儿穷”、“坐富穷”、“浪荡穷”等十大穷,李小赖一类分在了“浪荡穷”,安排长直接对贫农团进行了整顿清理,从此之后,贫农团就成了农协领导下的贫农小组。
贫农团解散后就有人把安排长告到了区公所,说安排长以权压人,还公开侮辱贫下中农女儿,拆散群众美满婚姻。
区公所专门把山花叫了去,由一个叫小白的年轻人负责调查。小白十八九岁,嘴上毛茸茸的一圈小黄胡子,白白净净的有些腼腆。区公所设在白口镇一个老地主家的大宅院中,在一间似乎是长工住的小屋子里,小白坐在一张吱吱扭扭地晃荡着的小长桌前,拿了一支大拇指粗细的自来水笔,桌子上摊了一沓划了竖长条红线的纸。山花背冲门口坐着,门口外面几个指指戳戳的人探着身子往里偷看,一边看一边悄悄地咕哝,一边捂着嘴巴哧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