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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一种生命离我而去
作者:涂加  发布日期:2012-09-21 02:00:00  浏览次数:2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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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约莫三点钟的时候,我正呆在我的卧室里进行写作,耳畔隐约传来一阵低沉模糊的哀鸣般的嘶嚎声,时隐时现,时断时续。我专注写作,并没有过多在意。我起先以为是大楼内谁家的狗狗在顽皮耍娇地嘶叫,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声音掠过。然而过了不久,这声声哀鸣的嘶嚎声竟然越来越来清晰响亮。于是,我开始断定这声音是从我隔壁宽敞的厨房里传出来的。这突然间让我意识到了什么,心里立马掠过一丝痉挛。我不敢怠慢,猛然拉开卧室门,来到明亮的融壁厨房。

        原来是我的雪白的小狗狗“串串” 蜷伏在地板上十分痛苦地哀嚎。那哀嚎声拖拽得很长,哀声一时变得清亮刺耳。我不由得打了个远古的寒颤。

我看见牠软弱无力地匍匐在地板上,不停地急喘粗气,口边滴出一丝白沫,肚腰间一凸一凹陷入深深的阵痛之中。我忽然想到昨天与今天,牠两天都没有进一滴水咽一匙食。我便手忙脚乱地兑了小半碗白糖热水,让牠喝。可我发现狗狗已没有了丝毫的食欲,我只好蹲在地上用手指一点一滴蘸着白糖水喂牠。牠张不开嘴,牙齿与牙齿之间像铁闸一样紧闭着,我便用手指将糖水抹在牠的口边。抹没抹进去,可能已无关重要。其实,在今日早上八点或九点的时候,牠就出现了一种症状了,当时我忽然发现牠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两眼一闭,便一下倒在地上,像在串瞌睡似的。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牠有这种行为表现,接着牠又苏醒过来,爬起来缓缓走动,有气无力。我当时就产生了疑惑:串串可能是生病了。不过,我并没有告诉妻子。我想,可能是像平时那样生了点小病,牠很快便会自愈的,以前都是这样。

        无奈,我用一张干净的旧手帕轻轻擦拭牠油黑的嘴唇,并不停地呼唤牠的名字:“串串……串串……不舒服吗?串串——起来喝糖糖,串串——起来喝水水……”

        可是,不论我如何呼唤,牠仿佛早已失去往日的生气与活力,那毛绒绒柔软的身体伏在地上有气无力。我像以往那样用手去抚摸牠的头和腰背,想让牠好受一些,尽量让牠意识到牠的亲密朋友主人我就在牠的身边,关注和照料着牠。

        我洗净了手,又抓紧写作我的一个奇异爱情题材的短篇小说,这是计划,今日必须完成初稿。

        没过多久,我又听得串串声嘶力竭呜呜地哀嚎起来,叫声依然令人凄切与悲凉,听上去很像野地里狼嚎似的。我不忍心看着牠如此痛苦与孤独,便赶紧来到牠的身旁。我再次呼唤牠的名字,我见牠那只右眼仁伴随我的呼唤轻微转动了一下,便再没神色上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地喘息着粗气。此时,望着牠我怦然心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我这可怜的串串很可能熬不过今晚……我心骤然凉了多大一截。

        就在那一时刻,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竟然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苍天就快要塌陷下来——我老半天蹲在串串的身边目不转睛受难似地看着牠。

        我又用纯牛奶去喂牠的嘴唇,虽然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我却依然如故,坚持用我的执着去抚慰一颗行将湮灭的灵魂。狗狗没有任何意识如以前那样伸出牠的粉红的舌头去舔自己的嘴唇,去舔我递过去的手指。我边抚摸牠的头和身体,边念道:“串串儿乖,喝点水水——不喝点水水,你哪来的力气嘛……串串儿。”

        依然没有丝毫回应,牠斜卧着不停地直喘气。

        我忽然发现牠的右眼瞳仁微弱颤动一下,并拿一双哀婉的眼神紧紧盯着我的脸。我稍稍有些兴奋,没有忙于离开,却让我心里更难受,因为我似乎不能切实地拯救牠!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的样子,说明牠的意识还有些清晰。

        我伸手去舒缓地抚摸牠,牠就不时地看我一眼——牠那种可怜哀伤的神情蕴含着无声的凄凉,仿佛在向我流露出无言的哀乞。我的心变得阵阵荒凉起来,也不知如何是好?凝视牠朝我涟涟眷顾的眼神,我想,可能已经让我终身都难以忘怀牠此时此刻那双充满深深情谊的眼神。

倏然间,我仿佛在嗅到一种生命垂亡的气息的同时,我彻底不愿接受眼前随时会发生的残酷的事实,因为我根本没有牢固的精神和心理准备……

 

 

         我一直关注着手机上的时间。写作一会儿,最多十分钟,有时三五分钟我便慌忙跨进厨房去看牠,仔细观察牠的反应和动静。还有一点,可能我当时生怕因自己的疏忽没有亲眼看着牠落下最后一口气,而会深抱遗憾。所以我才如此频繁地来到牠的身边密切地关注牠。于是,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从下午快三点的时候到五点过一些的两个来时辰,是串串最受难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牠先从厨房洗衣机旁躺着,再后来牠又摇摇晃晃挪到卫生间的门框处一头栽倒在那里喘息。某一阵,牠痛苦地哀嚎着挣扎一会,整个身子便滑入卫生间,躺在那里很难受的时候,牠再次挣扎便横卧在便槽里去了,我赶快将牠抱出来,让牠躺在厨房里紧挨洗衣机旁的地板上,牠几乎斜卧在原地一动不动,偶尔痛苦地嘶嚎几声,意识应该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除此以外便是极苦的喘息,就如脑中风病人。

        要知道,我可爱的小串串儿已经跟着我形影不离地整整生活了十一个年头了,就像我的一位忠实伴侣,那么依赖于我,我也依赖于牠!

串串来家里时很小,顶多两三个月大小吧,胖乎乎的活像只土拨鼠,总是摇着短短的尾巴活蹦乱跳惹人喜爱,我便叫牠“蹿蹿”,亦称“串串儿”,很亲切上口。妻和孩子一般都喜欢叫牠“灿灿”或“灿灿儿”。我与妻的叫法有些区别,但这可爱的狗狗牠完全知道是谁在唤牠,很有灵性。

        记得串串被妻子托人抱回家时,我的孩子正在念高中,而现在孩子早已当了一名教师,都教一些半大的孩子了,真可谓时光荏苒,岁月不饶人耶,一晃就是十一年过去了——

        然而,先前有一个认识上的误区,现在却让我耿耿于怀。因此,才会造成让我没有预留足够的心理准备的后果。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以为人类最亲密和善的朋友——狗狗,其自然寿命当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我先前观看央视“动物世界”节目时,知道大象的寿命可以活到八十到一百年。于是,我便想当然地认为狗狗的寿命也应该比较长一些,人类都可以活七八十年,狗狗与人类的灵性相通、情态相近,难道可以承受仅仅十年的寿命之轻?

        看上去,我的串串属于那种所谓的狐狸狗儿吧?身体小巧,腿短,嘴有些尖平,眼睛圆圆的,平时的叫声却还不小。除了我和妻子及孩子以外,如遇有其他人来家里,串串总会叫个不停,甚至狂吠得有些让人心烦,好像这天生是牠的一种本性。

        我平时不喜欢带上牠去遛街什么的,妻子也是,于是我们长年累月便将牠关在厨房头,似乎牠也习惯了,偶尔在晚饭后想带牠出门去遛遛街,牠却非常害怕离开牠早已熟悉的自家的小天地。于是,十一年间,在我的记忆里,我与妻带着牠出门去玩耍总共不会超过十次吧。我有朋友曾经如此埋怨我,说长期关在家头不放出去玩,很不好。对于朋友的提醒和埋怨我并没有怎么在意,过了就忘了。

        只不过稀有客人或我们的亲友来家里,当串串吠得烦人的时候,我便要吓唬牠,或拿把塑料扫帚朝牠屁股上轻轻拍一两下,要牠不要不停地叫唤。但从小到大,我并没有真正用劲打个牠几回,只是在牠幼小的时候挨过几回打,因为牠乱拉屎乱撒尿,还乱撕咬家里的东西,而大一点后牠便听话懂事,还会观察主人的眼神情绪,于是我们几乎就不再打牠了,有时最多愣着眼说说牠,牠便明白主人家是在讨烦牠、嗔恨牠了,牠自然就会老实乖巧起来。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串串五六岁,或者六七岁时,妻子烦牠经常在厨房里乱拉撒,便要将牠送人。我却坚决不干,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割舍不了牠了。好像过了半年抑或一年后,妻子还是将串串送到住在本城的妻的母亲家去了。我无奈,我当时想,只要能让我们随时可以去见牠,也只好这样处理。然而,过了一周不到吧,妻子用一个竹篼又把串串背了回来,她说母亲也不想养牠,养不好。再以后,妻子坚持要找个人家收养串串,我却坚决不同意,我说你若送人,我会跟你急,甚至会什么什么的,反正不许再送——我把可爱的串串早已当着了自己的孩子!精神上也许早已割舍不了牠了。

每天下班或外出办了事回来,第一眼就是想看看可爱的小狗狗串串,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不停地在眼前晃动,一种天生习惯早就成了自然——那种记忆是多么美好而难忘。有时在观看了动物世界或人与自然节目后,我会情不自禁地总要蹲在我的串串面前逗着牠玩上一会儿,与牠相伴着渡过一瞬间的美好时光。心情万分愉悦时,怎么去形容都不过份。

        每遇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我几乎都会用筷子夹一些肉丢在地上让牠吃,不管是猪肉、鸡肉、牛肉、鱼、炒蚕蛹、猪肝、心肺,牠都爱吃。平时我嗜好吃炒花生、葫豆、豌豆以及甜食之类的东西,如苹果、炒糖等,牠两眼痴痴地注视着我,我便丟给牠吃,牠居然也染上了我的嗜好,我有些新奇,肉食动物怎么会这样?当牠发现主人家搁了饭碗,下餐桌了,这时牠才不声不响地来到牠的食碗前安静地嘬碗里的食物。牠会先挑食物里的肉块或心肺,或者沾油水多的食物,最后再捡米饭吃,然后把舌头伸进水碗里饮一些水,吃饱喝足后便像小猫一样用爪子括括脸嘴,舔舔前爪,梳理一下毛发,最后蜷缩到一个粉红塑料面盆窝窝里,清静地睡觉去了。

 

 

         ……大概到了落日黄昏六点半时,妻子用钥匙开了门匆匆进得屋来,这时我注意到串串听见妻子进屋的声音,竟然从地上趔趔趄趄十分艰难地站立了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妻子缓慢挨过去,又如往日那样去嗅妻子的裤腿,表示岀一副无限亲热的样子,但是明显失去了以前的那种特有的生龙活虎之气。我不禁一阵欣然——难道真的是回光返照?随即我还是顿感惶惑不安。妻子愣愣而怜悯地望着牠,轻声地唤了声“灿灿”,牠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稍稍抬头斜望一下妻子,表示牠的回应,然后又周身无力地低头喘着气。

       黄昏的夕阳聚成一道橘红从后山峰峦倾斜在厨屋的空间,映照在妻子和串串儿的身上,浮现出一幅静谧安详的娇美画面。此时,我却好想将这难忘的时光留住,让美丽的画面永存,让我的心不再悲凉,不再经受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折磨!

串串从小到老一直保持这么个习惯,只要妻子——牠的女主人一开门回家,牠便兴奋得周身不停地呜呜叫唤又是跳又是扑着朝妻的裤腿嗅,而对于我牠却没有这种表现,我回家唤牠,顶多朝我轻摇两下尾巴算是回应,除非我手里攥着好吃的东西,牠才会表现得异常专注和兴奋的样子朝我走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明白,这么多年来,几乎每顿饭的张罗,如切菜、切肉、砍骨头、做饭炒菜炖肉,甚至为牠炒饭、和饭都是由妻一手操办的,于是为牠每日每餐提供食物保障的就是牠的女主人,牠一定是像神一样地崇敬着牠的女主人——这在牠的灵魂深处早已络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

        不过,串串儿的饮食习惯与我有很大的关系。凡遇吃饭时,我总不忍心看着牠眼巴巴地望着我与妻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便很快从碗里拈一些肉给牠吃。有时,哪怕我嘴再馋,我也会在我品尝第一筷子鲜美肉食的时候,第二筷子便要将肉食拈给牠吃。妻一发现多半会埋怨我,唠叨着说,“牠碗里有哇,你又在丢,搞坏了习惯……”我说,“牠碗里尽是心肺,这是瘦肉,味鲜美。”其实我就是想让牠吃得跟我们一样的舒适。尽量让牠切身感受到人类对牠那种不同于别的生灵的挚爱!有时晚餐遇到只有很少量的中午仅存的一点点炒肉,比如只有七八片肉,我便会拈出来全给牠吃——因为牠是肉食动物,不是吃草、吃蔬菜就可以延续幼小的生命的——我一直心存此念!即使是我晚餐煮一顿水饺或者抄手,我也要在我进餐之时拈几个水饺、抄手让牠吃,因为那里包裹着的是鲜嫩可口的肉馅。记得晚上吃面食的时候,牠就有些可怜,没有肉,牠只能勉强吃一点软软的面条。但吃任何东西,串串都不会吃得很多,我不知是牠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天生就这样?我对于亲爱的狗狗,始终抱着一种敬畏与虔诚之心相待牠,因为牠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我与串串早就拳拳割舍不开了——对于人而言这可说是某种宿命。

        然而今天,对于女主人的回家,串串除了本能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主动来到妻子的身旁嗅一嗅,稍稍抬眼无声无息地非常艰难地望一下主女人,便坚持站在妻子脚旁一动不动。妻子非常怜悯地看着牠老半天,才感慨万千地喃喃道:“老了,真的是老了——”话语里深深地饱含着无尽的伤感和凄凉。

        串串缓慢走了几步,便再一次栽倒在洗衣机旁喘气。妻子娴熟地弄好晚饭,我依然如故从菜碗里拈出两片瘦肉放在牠的食碗旁,呼唤牠过来吃。牠却没有一丁点儿对于食物的反应。我心情沉重地对妻子说你岀去时不论如何还是要买点药吧。妻点了点头。我与妻饭未吃完时,我看见可怜兮兮的串串便起身摇摇晃晃朝客厅走去,走了没几步,便一头卧躺在客厅紧挨厨房门的木地板上依然喘着粗气。也许……牠在数着牠行将离去的时间。我轻轻喊牠:“串串,串串?”牠蜷缩着柔绒无力的身体躺卧在地板上没有什么反应——酸楚和忧伤从我心底无声地翻涌,搅得我有些心碎难受。

 

 

相对而言,今天是个较为晴朗的天气,特别是午后的日头一片亮丽,但从那时起我的心情随着串串的受难便逐渐陷入谷底,我的灵魂正在经受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像正在度日如年,那么艰难那么悲苦无度——

        傍晚七点半,妻子晚饭后便忙着赶去打理她的夜市摊。走的时候,我又一次叮嘱她务必买点治狗狗感冒和消炎的药回来。对于女主人出门去,串串趴在紧靠厨房玻璃门的客厅的木地板上依旧没有动静。也许牠陷入一种痛苦的昏浊之中,却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再作任何行为表达。

        快到晚上八点时,我的写作有些难以正常地进行下去,我忽然听见客厅的木地板上传来非常细微的嘚嘚声,在这宁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晰悦耳,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串串爬起来在木地板上轻缓行走的独特的声音,牠往日在客厅和卧室里行走便是这种我早已熟悉的声响。我赶快停住写作,从卧室跨进客厅,看见牠正从客厅中央亦步亦趋摇着蹒跚的步履朝房屋大门口走去,也许感觉是我出来了,牠便微低头颅神色痴呆地站在地板上又不动弹了。牠的四肢似乎在微微颤抖,我当时没有作详细观察。望着牠,我轻轻地说:

      “串串,怎么了,想出去吗?”

牠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我便将房门推开,牠仍然站着不动,似乎在模糊地思索着什么让牠十分牵挂的事情。牠难道真的在想什么事情吗?我暂时无法作出缜密的判断。

        看着牠,我突然自言自语道:“哦,你不可能出去,哪有地方去呢?”我便轻手将房门关上,又打着手势对牠说,“串串,来,到厨房里来。”牠听我一唤,便如以前那样乖乖顺从地调过身子,径直朝厨房一步一步走去,很慢,很吃力。我想,牠会很快卧躺在自己的窝窝里或洗衣机旁,可牠没有怎么停顿便踉踉跄跄缓慢地朝卫生盥洗间走去,进去后便一头栽倒在角落处直喘气,不久又轻微啍了两声。我心头揪得很紧,我赶忙把一只浴霸掀亮,好让温度升高一些,让牠暖和一点,因为晚间气温在下降。

我打手机问妻子,她说没有看见药店开门。我心一急,匆匆忙忙带上钥匙锁上门,便一头钻进灰蓝色的夜暮中。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稀少,我找到一家熟人开的药店,店主知道我的来意很快为我捡了消炎和治感冒的药,他说狗狗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全身肯定会虚脱,叫我可以喂点牛奶。我又如疾行军似的赶了回来。我跑这一趟最多耗去十五分钟。我看见串串依然原样地蜷伏在卫生间匀匀地喘着气,一副特别难受非常凄凉的样子。

       依稀记得此时大概是夜里八点半,我便将牠从卫生间轻手抱了出来,放在厨房的洗衣机旁,让牠背部刚好靠在洗衣机边。我抱起牠时已经感觉牠软绵绵的,虽然全身还是温暖的,却完全失去了自身的精气,就像一个空躯壳。——我意识到牠基本上不行了,牠等于是处在无形痛苦的挣扎之中。——等待着唯美生命的最后的时刻,艰难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背着伟大的人类,我止不住悄悄地流下了一个男人几十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我将两种小胶管里的药粒剥开倒入一个小塑料盖里,兑一点白糖,滴几滴开水,用手指搅拌匀净后,再用左手托着串串的头向牠紧闭的嘴唇喂药,但依然喂不怎么进去,大部分都顺着下巴流了出来,我又给牠喂了点牛奶,其实也没有丝毫的作用了。牠双眼微睁着,没有什么反应,肚子一凸一凹喘气。我又轻声唤牠:“串串,串串,串串……”此时,我恍然窥见牠的右眼球很快颤抖了一下,以后就再没有反应。到了夜里十点过一点,我听见牠发出一两声轻细的呻吟,便赶忙又去看牠。从那时起,不论我怎么喊牠,就再没有见牠眼睛有任何反应了,只是匀匀地喘着气,并且喘息声明显减弱了一点。我凝视着牠微睁的双眼,记得从午后开始嘶嚎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发现串串的眼角有一丝泪水流淌出来,我想,牠两天两夜没有进食饮水可能没有泪液可以流淌出来了。若是正常情形下,牠一天要喝好几次水。我心间悲凉得有些颤栗,眉心紧锁,显得坐卧不安,甚至产生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悲恸的感觉。

我摇晃着头从心底不住地发出迷惘的叹息:串串,你的生命力太强了……就在那一瞬间,我隐约感到自己的泪水噙在眼眶里又快要滴落下来,视线变得异常模糊,湿润。因为我无法体验牠那极度痛苦的感受。

        从下午三点光景到晚上十点过,这么多个小时牠一直不曾落气,不曾停止呼吸。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如此渲张?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哦,我终于明白,我可爱可怜的串串,瞑瞑之中牠是在等待那个从小抱牠进家门的女主人,牠一定会等到她回来,牠才会咽下那最后的一口气,我笃信。让我与妻待在牠的身旁,共同看着牠静静地离去——我也这样想,真的!想到这里,无不让我产生一种超越时空的感动。

       无奈,我又去写自己的东西。偶尔牠的呻吟声又从厨房传出来,我依然要去看牠,我生怕牠突然咽气。我用手帕再一次给牠的嘴唇擦了擦,牠旁边卫生间的浴霸一直开着,房内的气温很暖和,厨房的乳白色吸顶灯也一直映照着整个房间,柔和凄美的光线照耀着一条雪白的生命。有一种生命正在经历死亡的摧残,就像在肆意摧残一朵春天里可爱的白色垂花。

       牠没有反应,但依旧喘着气。

我突然意识到,从下午三点开始,牠再也没有到牠那紧靠饮水机与电冰箱之间的窝窝里躺睡。哦,对了,牠也许已经强烈意识到自己行将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牠在晚上七点半以后想要往屋外面走,不成,牠只好选择挪到卫生间去一头倒在里面。牠在万般痛苦之中作出选择,选择一个牠认为妥当的地方休息一下,然后等待最后的死亡。也许牠明白今晚牠已经迈不过这道死亡之坎了。于是,牠当然不会回到自己的窝巢里选择死亡,就像人尽量不会去选择自己平时就寝的床榻结束生命一样……想到这里,竟让我不住地摇头和感慨。牠竟然还要刻意去选择一个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我心若刀绞,无法释怀……

       那么从深夜十点到十一点,我会隔八到十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间隔去看牠,有时蹲在地上稍细观察,牠好歹就是落不下那口气。于是,我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冒出另一个奇怪的念头:牠今晚莫非奇迹般地起死回生过来?如若真有奇迹发生,我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我肯定会精心照料牠,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牠多活两三年甚或更长!

 

 

       说狗狗一般最多只能活八到十个年头的人,是在去年三月我乔迁二手新居时一位袁姓朋友告诉我的。我当时还流露出一脸的狐疑,这位朋友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你若不相信,咱们就耐心等着瞧吧!”

那天来了几个朋友要到家来朝贺我的乔迁,串串不停地朝这群陌生人狂吠,袁姓朋友显得有些惊讶地说:“喔唷,你这狗狗好老了耶!”我疑惑不解地表示,“才十岁,就很老了?从何说起?”

       “你真的不知道嗦?十岁的狗已经相当于人类七八十岁了。”对于养狗狗,也许他真的很有经验,而我几乎是一片空白。我一听,确实还有些不敢相信我的串串早已进入了暮年这一残酷的现实。

        于是,在新居生活真的没有过去两个月时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串串左眼球上陡然出现了一团浅浅的白翳,我想,这就是老年白内障吗?真的是衰老的迹象?妻子说那还用说,并深深地嗟叹老了真的是老态龙钟了。我觉得串串走起路来行动开始显得笨拙迟缓,蹒蹒跚跚的,已没有了以前的那种蹦蹦跳跳、生龙活虎的样儿;并且捡地上的东西吃时似乎也不那么看得清看得准了,靠着鼻子嗅半天才能把食物叼到口里。我丢东西给牠时几乎都要用我的脚尖去指给牠。我知道串串两眼已处于半失明状态。有时,我还瞧着牠对妻子喜谑:“你看串串,吃得好胖,就像你一样,走路都拐不动了。”其实,那是牠步入衰老枯竭的生命诊状的反应了。我却没有真正明显地意识到这一点。

       快到夜里十一点半时,我又去观察牠的动静。牠的身体的胸部蠕动着,不停地喘着气。我感叹不已:串串,你的生命力真是太顽强了哟,好几个小时了呀竟然始终不曾撂下最后一口气。我坚信——牠自始至终都是在痛苦地、忠实地等候牠一生唯一的女主人的归来,要与她见上最后一面,然后欣慰地与她道别……不然牠早就撒手而去了……于是,为了实现牠自己最后的这个强烈心愿,牠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勉强坚持着、支撑着、维系着那一丝危在旦夕的生命的气息,尽量不让自己咽下那最后的一口气。我真的很悲伤,无限的感动……

       果不其然,时间挣扎到了深夜十一点五十,妻子风尘扑扑地披着一身浓酽的夜色赶回了家。说实话,我也心急如焚地期盼着妻的归来。

       我俩站在旁边沉静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牠,看着牠直喘气,牠嘴角轻微抽搐一下,呼吸已始趋于微弱。我低沉而沮丧地对妻子说:“牠一直不肯落那口气,牠这是在等你,晓不晓得?”

       妻子看着牠哽咽着嗯了一声,情绪非常低落,无助而消沉地注视着牠。

       大约十二点过两三分钟吧,串串那喘息渐渐平缓,似乎没有了呼吸,然后痛苦万分地从嘴里哼出两声呻唤,继而发出一声凄厉骇人的嘶嚎,我心一紧,仿佛嗅到一股强烈死亡的气息。我与妻便见牠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动不动十分安详平静地躺在洗衣机旁。妻子连忙将一张干爽厚实的果箱纸板铺展开来,给串串垫在身下,用双手轻轻端住牠,让牠平躺在上面安息这后半夜。抱牠的时候,妻子觉得牠的身体还有一丝余温,很轻、很软——就像十一年前妻子展开双手拥抱着牠进入我们家门时那种感觉。我静静地默视着已经不再一凸一凹喘气那灵魂缓缓升入天国的我可爱的串串,妻子沉重地劝我,又像是在安慰我:“好了吧,我们去休息,牠是老死的……”片刻,我才将串串旁边卫生间的明亮而温暖的浴霸关闭,然后将厨房的吸顶灯也关上——这时也许到达深夜十二点一刻的时光巔峰……

        我最可亲可爱的狗狗——小串串就这样历经磨难,走完了牠生命的最后一程,从当天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延续到深夜的十二点,是牠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挣扎的九个小时——我心里淌着泪、咯着血,我强忍住泪水似乎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内疚得不行,我埋怨一种情结:狗狗的生命又怎么会如此脆弱不堪,脆弱得就像一只细小的蚂蚁……牠的生命历史太过于短暂了……人类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地喂养这些脆弱之躯?

       这一晚,我几乎捱到凌晨五点才入睡。入睡之前我又去好好看了看串串,我又叫醒妻子,对她说:

   “不行,以后……以后——我们不能再去喂养狗狗了,真的……”

        我话声里明显含着风语似哽咽。我说,“因为……因为再去喂养,一旦十年以后,我们会眼睁睁看见可爱的狗狗活生生地离我们而去,那叫你我怎么能再一次承受得起……因为那时我们都是六十的人了,还能承受这种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吗?”

       首先,我们下定决心不再去喂养狗狗了,否则,我们真会犯下人生的大错。

          

 

第二天,天色有些阴沉灰暗。上午九点,妻子轻声叫醒我,怔怔地望着我说:“我去把灿灿埋了哟?我在旁边小树林里已经挖好了个墓坑。”

        我瞪眼一看手机上的时刻,我说,“那我马上起来,我们一起去吧——”

她小心轻微地嗯了一声,等候着我俩一同前往,心情十分沉痛地要为串串送葬。

我想,在这样的时刻,肯定必须由我与妻共同去亲手为牠送葬,哪怕是极其简单的葬礼——我想,这是我们与狗狗十一年来的情感所致。

         我迅速翻下床,胡乱洗了个脸。

……我看见妻子挖的坑不够大不够深,我又用小锄头将土坑掘宽掘深了许多。我俩面对葬坑,静默了片刻,妻子这才将短小僵硬的串串轻轻平放在一张厚实的纸壳纸上,我俩低着头,再一次深情地端详一眼牠的容貌,然后,我又用小锄头将泥土一抔一抔轻缓地覆盖在牠白色的身体上。完全回填好后,我轻轻对着坟坑说:

“串串……你好好安息吧,我们就准备回去了……”

       妻说,“牠这坑以后怎么找?”

       “这有一堵围墙,旁边有一尊圆石凳,好找。”我说。

        我与妻继续在串串的坟坑旁静立了一两分钟,最后才神色凝重地一前一后缓缓离去。串串的坟坑紧挨我的新居左侧不远处的小树林里,约莫有五十到七十米距离,很近。确实,如像那位姓袁的朋友说的,串串随主人迁入新居一年零一个月不到便离开了我们。让我悲伤致极!

——串串死亡的时间是:公元二()一二年四月七日夜约十二点(或四月八日零点) 。寿年十一岁;性别母系,终身未嫁。

 ——安葬时间:公元二()一二年四月八日(周日)约九点半。

        快中午的时候,我看着妻子做饭,她瞥我一眼说,“不习惯了吧?”我沉吟片刻喃喃地表示,“……以后……慢慢就会习惯。”

        然而我还是轻微叹息了一声。妻说,“牠确实是老了,又不能怪我们——”

        这我知道,关键是牠那生命的气息早已深深融入我的灵魂之中。当我回想起串串那双善解人意的眼神时,我便会悄悄在心海里呢喃:

“我可爱的小串串,我真的不愿你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深望你明镜无邪的眼睛,总觉得你还待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你盼着我每天下班回家与你逗乐,听我亲热地呼唤串串、串串,盼着给你夹几片肉丢在你面前,盼着你熟悉的女主人每天能及时回家为你做好吃的,是吧?”

       现在,我很不习惯——家里遽然失去一种生命,就像失去我自己一样,整个房宅空荡荡的,顿时丧失了原有的生气与活力,陷入一片死气沉沉的万赖俱灰之中,我的心情已经悲凉到了极点……

       我可亲可敬的小串串——就是这么一条宝贵的生命为何要怆然离我而去?牠就这么让人黯然伤神地走完了牠十一年的生命历程。我不禁再一次发出无声的感叹……感叹牠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太短暂了,短暂得让我猝不及防,让我喘不过气来,让我悲凉、孤独到何时?

我静静地望着远天,倏然想起诗人拜伦的著名诗句:

      你有人类的全部美德

      却毫无人类的缺陷

       这篇小说原本在我的写作计划之中是没有的。当写完这篇令人痛苦不堪的文字的时候,我心情依然沉重如山,仿佛迟迟难以让自己从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我极不愿意写作这类题材的作品……特让人万分悲痛,倍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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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 Chia2014-11-20发表
祝贺中国作家莫言荣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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