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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心祭父母
作者:黄冠英  发布日期:2012-10-27 02:00:00  浏览次数: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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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时常听大人议论:“这孩子命硬,克了母亲又克父!”我不爱听,也怕听,但事实似乎是真的。母亲生下我不久便去世。父亲后来回泉州,为我迎娶一位初中生的继母。她也因难产母女双亡。在我6岁时候,父亲又航海罹难,永远失踪了。
        我家的悲惨故事发生在印尼。清末民初,祖父为逃避土匪绑架,南渡印尼经商,慢慢地在一个叫聣细的小岛上,开了间小商店。他大概觉得年老,叫正求学于厦大的父亲,辍学去接班。父亲依依惜别,临走留张他的侧面半身照,背后书写四行字:
 
“默默地,就要走了,
也许就在明天。
亲爱的姐,请别怨叹吧,
免使游子心头不安!”
      
       我父母同庚,母大22天,是为姐。母亲生下我姐2年多后,父亲回国,动员母亲也到那聣细小岛上,任华文学校老师。母亲是在怀孕后带我出国的,不料在聣细生下我仅3个月零1天,便撒手西去。太平洋战争接近尾声时,可能是澳新兵团向日军反攻,飞机狂轰滥炸,无辜的岛民惨遭兵燹战灾。我家商店也被炸塌了。日本投降后,祖父收集余灰中的资财,重修房屋,恢复商店,再让父亲走船贩运土特产。父亲却不幸罹难,无从寻踪。年老的祖父,只好将那店底移赠也是他带出国的年未弱冠的亲人——我的堂兄黄昆成,因为这一家孤儿寡母的,尚须关照。后来,我随祖父到母亲墓前祭奠,又在海边为父亲招魂,然后返回唐山故里。这是1948年夏秋之事,祖父对乡人们自嘲:“勤苦奋斗几十年,也曾有过轰轰烈烈,不想人财两空,到头来像只夹着尾巴的狗!”
在我脑中,父亲有些印象,但已模糊且不甚亲切,倒是本应毫无印象的母亲,无数次梦中相遇,令我泪湿枕头……为什么呢?因为母亲口碑太好了。常听我姑说,我父母举行的“文明结婚”,轰动了当时的僻壤山村。婚礼上的讲演、闹洞房的应对,母亲都比父亲大方、恳切与机智。母亲视物甚轻,她嫁进黄家不久,几箱满满的嫁妆即分赠邻里姐妹,几乎净光;出国之前,母亲是乡亲眼中的大贤人,她创办小学,自当校长自授课;她文笔优美,善抒真情,替侨妇们书写的家信,总能拨动旅人心弦,于是资助家用的汇款源源而至。为人代笔,母亲从不收礼,反而要小姑及时泡茶、煮点心,热情招待人家。三乡五里上下村庄的侨妇们,于是纷纷前来拜托;母亲生下我姐时,她在泉州女中“金兰八姐妹”中的三姐黄玉燕,也同期生了儿子。因“三姐”乳腺发炎无奶水,母亲毅然给姐姐断奶,改哺三姐之子……姑说,母亲是典型的贤慧淑女,乐善好施,慷慨大方,从不计较私利,好像知道自己生命不长似的。她嫁入黄家仅6年,在26岁时即遽然去逝,犹如彗星划过夜空。姑叹惜道,本来母亲在乡间理家、办学、服务乡亲,也呵护着她,甚得拥戴,并无出国之意,可是父亲谎称印尼有位妙龄女子向他索讨手上的婚戒,并写诗相激:“索环似有意,赠环亦非难。只恐自此后,难脱两情牵”。母亲被哄,这才腆着肚子,带我也到那个赤道边的陌生小岛去。姑说,母亲出国很勉强,但仍记挂着她,向自私的父亲提出必须让她继续上中学为条件,她才没有沦为村姑农妇。因此,她视嫂如母,当闻知敬爱的兄嫂过世时,几天水米难进,惶惑恍惚,比死了亲娘还痛苦……我读初中时候,有次与姐路过一位大娘的家门,大娘双手分牵着我俩的手说:“你们的母亲是好人啊,如果能看到你们这对像龙像凤的儿女,她该多么欢喜……”说着汪汪泪水夺眶而出。她接着告诉我们:她凡打下柴草出卖,无不挑给母亲,因为母亲有来必收,且从不斤斤计较,给钱最慷慨。有一次她接了柴草钱之后,在水沟里洗脚却将钱丢失,不禁大哭起来。母亲看到,连忙安慰她,重新又给一次钱……初中生的我,正处窥视人生之始,梦想多多而又最渴望母爱,闻知母亲此多旧事,岂能不夜夜入梦?遗憾的是,慈母总是容颜模糊,未见清晰!
      我越长越大,极盼能再去祭拜母亲之坟,重返自己的出生地。然而在那“海外关系”都有“里通外国”之嫌的年代里,哪敢奢想?直到我移居悉尼之后,才开始东探西问,寻找印尼亲人的踪迹。花了整整5年时间,天助人愿,终于以电话联系上了堂兄之子黄荣丰。堂侄现居泗水,说他父母已先后谢世。他也是在聣细出生的,自从1960年因印尼排华出来后,再没回去过,因此乐于为我作向导。我们遂于今年3月结伴回岛。
       印尼海域广阔,而聣细小岛,小到地图上找不见,而且缀于不对外开放的禁区之内。这次行程便成了苦旅。我们又是乘飞机又是搭轮船,途中多亏荣丰诸亲的迎接、转送,才摸得到途径。飞抵安汶时,荣丰侄告诫我俩夫妇:“不要说话,以免招惹麻烦!”我们也便装哑巴混过关。从安汶到聣细,没有飞机了,只好搭上人货混装的旧轮船,向马鲁古海域驶去,日夜兼程,足足颠簸了25小时。
        这马鲁古海域我并不陌生,从船上下望,海水依然深得墨黑墨黑。63年前我与祖父乘小帆船回唐山过此时,如山巨浪,颠得我吐尽食物吐胆汁,疲惫之身几天都没恢复过来。现在我顺理猜度,父亲与同伴潘诗欺舅舅,应该也是沉没于此的。在倾盆大雨中,望着闪电时而照现的海云,我追悼父亲,默吟《货轮夜航》:
 
鸣笛辞安汶,启锚向大洋。
滂沱连夜雨,垒石筑云房。
父舅亡躯处,思亲欲断肠。
茫茫沧海阔,何似蒺藜床!
 
      我们是在夜雨中登上睨细码头的。灯火迷离,看不清我儿时的景象。得知聣细仍旧赤贫,我们便先在安汶买齐了纸钱金锭、纸衣纸裤、香烛、糕饼以及顺墓碑的金黄油漆等等,又托居住在另一屿岛上的荣丰表妹代买鲜花。翌日便随此间亲人们一道前往陵园。
       我离开睨细超过半世纪了,每当提起为母亲扫墓的事,老伴总怀疑它的存在,其理由是社会进步这么快,无主之墓,大概早被夷为平地而建起高楼了。眼前的事实却是陵园依旧。现在更看得清楚了,整片陵园计分3段:前面是穆斯林的,后面是基督徒的,中间是华人的,而我两位母亲的联座墓,正居华人墓地的第一位。一眼便可确认。听姑说过,祖父写信告诉过她,他为我的两位母亲,建造了最大的相联两座陵墓。这在当时是颇为壮观、奇特的,现在四周荒草已高过墓顶,显得败落了。在我指认之后,老伴倾刻泪如雨下,跪下拔草。几位皮肤黝黑的睨细亲人,也蹲下帮忙。大体清理完毕,我们排上供品,点香燃烛祭奠。我将我姐以电邮发来的《给妈妈的信》、我姑1997年写的《忆念阿嫂》二文,在袅袅的青烟中诵读。老伴竟也读了自撰的悼文,诉说她自成黄门儿媳以来,四十多年了,今天才得以前来祭奠,抱歉之至,而自己未能为黄家添得一丁半男,更感羞愧、惶惑……听得我心酸难忍。
       事后,我写《祭母坟》仿古诗两首,其一为:
 
含泪拔荒草三章辑厚笺。
烧香飘幻影,心事逐轻烟:
孟母居三易,卢生梦黄粱。
罪闻伤父母让寿是爹娘!
其二为:
古稀迟祭青春母,默默哀思泪水长。
料已成灰难觅骨,坟前跪点返魂香。
 
       因受唯物主义浸染太久,我早已倾向无神论。今于诗中连引三个无稽有据的古人传说,意在追寻丢失了七十余年的母子亲情,极愿陷入恍惚之中而不想自拔。我忽然顿悟,并非我的命硬,克母又克父,而是父母心慈,让寿予我。天公也太不公了,倘若让我减岁30年,移给父母,岂非既可免除我姐弟俩的童孤之苦,又使父母得享天伦之乐?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想得太多,徒添无限哀伤!
       陵园祭毕,我们又转至码头海祭。这回才知道,当时与我父亲同罹海难的潘诗欺舅舅,原来正是荣丰的“嬷舅”即舅公,因之这海祭也是两家一起做了。我们摆好供品,点香烛,烧纸钱,抛撒鲜花……望着随潮飘向湛蓝大海的瓣瓣鲜花,我心也翻滚着莫大的悲伤!
       日久失修,母亲的墓陵有些破败。我们找个当地的泥匠略作修缮。施工过后,我与老伴再前往察看,验收,又一次烧香点烛燃金纸,告慰墓中的母亲。临别聣细的前一天,老伴说来一趟不容易,一定要我和她,再一次前往道别。不料,据说是“五年一遇”的大海潮,居然淹没了多处路段,无法行走,遗憾之至!然而次日由于大风骤起,原定7点起航的小客轮,未敢靠挂码头,而将航期后推、待定。看看潮水已退,路也露出了,我们于是立即雇上两辆摩托车,再作第三次探陵。老伴复泪流难禁,喃喃而语:“母亲啊,本该年年祭拜的,可是路途实在太远,语言又不通,过去我们来不了,以后怕也没机会,还请老人家多多原谅……”声中带泣,其悲非常,我也跟着潸然泪下。离开睨细前夕,老伴曾另给长住于此的荣丰表妹与别个亲人留赠小红包,表示对热情招待的感谢,也存有请他们顺便时关照母坟的愿望。话没明说,但亲戚们都明白,有一位当场就说:“以前不知这个联座墓也是亲人,疏忽了,以后墓草不会再长这么高……”
         我们离开印尼回来后,收到荣丰的电邮,内附最新墓地照片。我母亲的坟墓,已被重新整治、粉刷一新。墓碑上,我刚以油漆书写的的字,又换成新的了。但字型怪异,“三不像”——不像汉字,不像韩文,也不像日本的片假名,当然无人能识别。我知道,这是不懂中文的睨细的亲人们,摸索着已被风雨剥蚀的石刻描上去的,虽不辩龙蛇,其真情依然可鉴!我因而也想,墓碑上纵是正宗的汉字,睨细岛上又有谁认得出来呢?不过,我的父母,依然会活在我的心间!
 
2012. 9.18 改定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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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怡红2014-11-20发表
"古稀迟祭青春母,默默哀思泪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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