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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家有两面旗
作者:李洋  发布日期:2010-02-22 02:00:00  浏览次数: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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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关注澳洲国旗,是在墨尔本的国际机场。
         那天,以深蓝色为主要基调的国旗,在机场上空耀武扬威地飘动,与广阔无垠的蓝天遥相呼应、融为一体。我矗立在旗下,久久地凝视著,好像因为它的存在,才使我最终相信,自己的双脚已经踏上异国的土地,从此将开始海外漂流的日子。
            年复一年,光阴悄悄地从我的身边溜走,我和妻子昏天黑地的打工,总算有能力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在房屋代理人格兰特的陪同下,围绕墨尔本的东区,看了十几所正在出售的房子,前往最后一所时,已是傍晚时分。
            折腾了一整天,仍是徒劳无获,我们打算和格兰特说,以后再找机会。我正要开口,格兰特已将汽车停靠在路边,指著不远处的一所房子说:“就是那所红房子。”
            在澳洲,很少见到红砖绿瓦的房子,它使我想起中国,想起北京,甚至想起天安门和故宫。当然,它远不如天安门雄伟,也没有故宫的深沉,它仅仅是一所普通的民宅,但我真的不知道,它为什么选择红砖绿瓦来装扮自己,为什么?此时,太阳的余辉,均匀地铺洒在房顶上,赤橙黄绿重叠在一起,色彩斑斓,扑朔迷离。远远地,我们看到一面澳洲国旗,嗷,那所房子的主人还是一个虔诚的爱国主义者。
            格兰特敲开房门,我们的眼前出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虽然他的腿脚不方便,却拥有结实的臂膀和慈祥的面容。老人自我介绍叫罗杰,并一边说著,一边摇动轮椅,带我们在房间里转起来。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甚至陈旧不堪,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卧室里有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床头整整齐齐地摆放著一对鸳鸯枕头,枕头上面的墙上,挂著一幅已经破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身披军装,威风凛凛;女子腰裹长裙,青春靓丽。
        罗杰发现我们在看照片,就主动解释说:“那是五十年前,我和太太贝斯的合影。现在,她已经走了,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在那里等著我呢,已经等了三年。我想,我很快就会去找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卖掉这所房子。”
            看到罗杰有些伤感,我试图挑选一个轻松的话题,我说:“你以前是军人,一个很英俊的军人。”
            罗杰马上来了精神,冲我们一挥手,引我们来到他的客厅,逐一解释墙上挂著的有关军人的物品——军刀、钢盔、水壶、勋章等等。罗杰有时慷慨激昂地说著,好像总算遇到了两个忠实的听众;有时又陷入默默的深思,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只有他一个人回忆著当年在越南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
            格兰特不停地看表,显然是在提醒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要听一个退役军人的回忆录,而是要看一个退役军人的房子。
            当罗杰再次凝思的时候,我指著院子里的澳洲国旗说:“那面国旗很高、很大,远远就能看到。”罗杰听到我在说他的国旗,便快速摇动轮椅向外面走去,我们只好尾随他来到院子里。
        罗杰仰望著那面在蓝天白云下摇头摆尾的澳洲国旗,满脸的庄重与自豪,接著,他缓缓地抬起右手,向国旗敬了一个军礼。我看到,他粗壮的手臂在不停地颤抖,他塌陷的眼角挂著晶莹的泪滴。
            片刻,罗杰像是对我们,又像是窃窃私语:“现在,只剩下这面国旗伴随我的生活,每天清晨,我把它挂起来,傍晚收回来。住进这所房子以后,二十年了,从来没有间断过。以前,我的妻子在我的身边,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相信,她在另外那个世界会看到这面国旗,一定会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家所在的位置,她知道她的罗杰每天为她升起这面国旗。如果有一天,我忘记升旗了,我的妻子一定非常失望,一定以为她的老罗杰偷懒,躺在床上不起来。对了,你们能够答应我一件事吗?”
       “当然,罗杰。”
        “你们搬进来以后,要像我一样,每天早上升旗,傍晚降旗,为了我,也为了我的妻子,请你们答应我。”
        我真不知道如何答复他,因为我们还并没有决定买下这所房子。我的妻子走向罗杰,说:“我们答应你,每天早上升旗,傍晚降旗,我们答应你。”
         告别罗杰以后,格兰特送我们回家。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依然沉浸在罗杰为我们营造的氛围中。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好像买不买罗杰的房子实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位令人同情、令人尊重的老军人,从他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执著的爱:对妻子的留恋,对国家的忠诚,特别是对那面国旗的敬仰。或许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那面国旗,他为国旗而生,为国旗而死,为国旗忍辱负重,为国旗鞠躬尽瘁。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妻子,通过她的神态,我找到了答案:为了满足罗杰的心愿,为了那面国旗,我们将买下罗杰的房子。
      是的,我们买了那所红房子,同时也承担起罗杰委托我们的重任。每天清晨,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面国旗高高的升起,傍晚时分将它降下。每次升旗的时候,我们仿佛感到,有两个老人,一个在天堂,一个在人间,正用温和的目光看著我们,使我们由衷地感到欣慰和满足。
 
      我们买下罗杰的房子不久,按照澳洲当地的习俗,举办了一次“热房子”的PARTY。原打算将罗杰从养老院接出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可是,罗杰已经病卧在床,依赖点滴维持著生命。罗杰在电话中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谢谢你们每天为我和贝斯升起那面国旗。”
       “你怎么知道我们每天都在升旗?”
       “是贝斯告诉我的,她比我站的高,她在天上,她可以看到那面国旗。”
         我们将BBQ(烧烤)炉子架在院子里,红红的炭火烘烤著血淋淋的羊排,缕缕青烟扶摇直上,从澳洲国旗的身旁擦肩而过,随心所欲地融入浩瀚的天宇,融入宽广的大自然。
我想,静卧在人间病床上的罗杰和漫游在天堂仙境中的贝斯,一定可以闻到从他们家的院子里飘散而去的烧烤羊排的香味;一定可以看到围绕在澳洲国旗四周的是一群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一定可以听到几种陌生的语言混杂在一起的吵闹与喧嚣。他们是不是在想:这群中国人漂洋过海、千里迢迢来到澳洲的土地上,买下澳洲人的房子,簇拥著澳洲的国旗,享受著传统的澳洲风味烧烤,而他们,所谓的澳洲当地人,却只能远远地闻著,默默地看著,静静地听著,竟然没有机会与这群中国人攀谈、交往、共度美好的时光,这意味著什么呢?也许,他们会羡慕中国人独具的渗透本领,也许,他们会感叹中国人特有的适应能力。但无论如何,他们能够聊以自慰的是,他们的庭院里,依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们的国旗,依旧高高耸立、迎风飘扬。鸟语花香,证明澳洲仍然是他们纯净的家园;国旗飘扬,证明他们纯净的家园始终没有抛弃他们。
           
如果,允许我们暂时忘却从十八世纪初期,华人就来到澳洲淘金的古老历史;如果,允许我们暂时回避多少年来,由于中澳文化背景的不同所导致的尴尬境地,我们是否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澳洲,你坦荡的胸怀容纳了我们,我们也在尽自己的能力回报与你。不是吗?中国人的勤奋好学是有目共睹的,中国人的吃苦耐劳是世人公认的,在两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澳洲的政界、商界、医学界、法律界、文化界、艺术界,到处都有中国人的身影频繁闪烁,到处都有中国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倘若将澳洲这个漂浮在南太平洋上的大岛形容为一条乘风破浪的大船,澳洲政府就是船长,澳洲当地人担任大副,而二副和三副的交椅上,一定会坐著中国人,两眼还紧紧地盯著船长的位置。           
    我们的聚会正式开始后,我左手握著美利奴羊排,右手举起富士达啤酒,对众人喊著:“朋友们,让我们举起杯,为了令人留恋的过去,也为了令人神往的未来干杯!”
     我一口气喝下了苦涩的啤酒,嘴角上挂著白色的花沫,正要张开大嘴吞噬那块“吱咂”冒油的羊排,大张的女儿,不到十岁的张瑾走过来问我:“李叔叔,您为什么只挂澳洲国旗,不挂中国国旗呢?”
      我依然张著大嘴,却没有勇气咬一口送到嘴边的羊排,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我可以对张瑾说,这个房子的原主人是澳洲人,所以要挂澳洲国旗。或者,我们是在人家的国家生活,就应该挂人家的国旗。再说了,如果在这个处处铺满绿地,时时漂流著自由气息的国度,挂一面过于炽烈、火红耀眼的中国的五星红旗,一定很不协调。可是,我觉得这样说,是无法向一个中国出生、澳洲成长的小女孩解释清楚的。
        张瑾看我没有回答,接著说:“您是中国人呀,现在这所房子是您的,您应该挂中国国旗呀。”
        陈楠为我解围说:“李叔叔已经入了澳籍,所以他是澳洲人了。”
        张瑾马上说:“李叔叔才不像澳洲人呢,黑头发、黄皮肤、小眼睛、扁鼻子,怎么看也是中国人。反正我不想当澳洲人,爸爸,咱们是澳洲人吗?”
        “咱们是……澳洲华裔。”
         “那咱们到底是哪国人呀?你不是老对我说,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吗?还说进了家门以后,只许讲中文。”
       我的妻子递给张瑾一瓶可乐,说:“张瑾,你说得对,我们是中国人,应该挂中国国旗,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这个房子原来的主人,每天清晨为他和他的妻子升起这面澳洲国旗。这样吧,阿姨再去买一面中国国旗,以后,阿姨的院子里就同时升起两面国旗,好吗?”
       为了履行我妻子对张瑾的承诺,我又买了一面和澳洲国旗大小相同的中国国旗。这样,每天清晨,我和妻子人手一面旗,同时缓缓地升起。
        每当此时,如果我升的是澳洲国旗,我会下意识地哼唱澳洲国歌:
 
            “欢笑吧,澳洲人
            我们自由英俊
            物产丰富,粪土如金
            家乡与大海为邻
            遍地都是天然富源
            景色美丽绝伦……”
           
     奇怪了,只要我小声地哼起澳洲国歌,我的妻子就会大声地高唱中国国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热血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每个民族都要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显然,这两首国歌,有著截然不同的背景,截然不同的含义,截然不同的追求,截然不同的韵律。中国的国歌更悲凉、更雄壮,字字呼唤著抗争,句句张扬著躁动。而澳洲的国歌更祥和、更舒畅,字字描绘著自然,句句追求著和平。正因为如此,每当我和妻子同时唱起两首不同风格的国歌,又同时升起两面不同颜色的国旗时,总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缺乏一种协调,好像是在唱对台戏,还互相攀比,比谁的国旗升得更快、升得更高。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们决定先升一面旗,再升第二面。别说,这个变动果然使我们的升旗仪式顺畅很多。我们还发现,升中国国旗时,就适合唱中国国歌,而升澳洲国旗时,相适应的一定是澳洲国歌。中国的国旗升起后,像一团火,可以蒸腾整个世界;澳洲的国旗升起后,如一片云,可以清爽苍茫大地。中国国旗上的星星是金黄色的,更像钢铁碰撞出的火花,澳洲国旗上的星星是白颜色的,更像夜晚在空中游荡的繁星。
       一团火和一片云,也许就是大自然赐给人类最重要的礼物。火,为我们提供温暖,提供激情。云,给我们带来清净,带来幻想。我说不清,自己更爱火,还是更爱云;我也说不清,如果我只能选择一个,我会选择火,还是选择云。但是我知道,我家的院子里,需要一团火,也需要一片云。这团火,将永无止境地烘烤,那片云,将高高地漂浮在天上。           
     鲜红似火的五星红旗,你飘扬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你会感到不自然吗?我想不会,因为你的旁边,有一面晴如蓝天的澳洲国旗与你相伴。冬季,中国国旗的红颜色,会使江河升温;夏季,澳洲国旗的蓝颜色,会使大地降暑,而春秋两季,正是红蓝交汇、多彩多姿的季节。所以,我家需要两面旗,家有两面旗。
注:此文曾于2007年首发《海外文摘》,后被《青年文摘》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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