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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初 戀
作者:李景麟  发布日期:2009-11-05 02:00:00  浏览次数: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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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戀,我的初戀,确切地說,只是一個早慧少年詩人的單戀。

  時間要追溯到頗沉重而悠遠的歲月了……
  該是創世紀之前吧,神就揀選了我,通過亞當和夏娃,成為其圓顱方趾的人類帶罪的後裔,便注定是有情了。
  於是,凡事有時,當《詩經》啟開第一面的時候,惹得河畔一對驚飛而起的鳥,它們繾綣幽怨的叫聲,也引動我──還是黃發垂髫小子的好奇和遐想。
  我知道了,世間有“窈窕淑女”竟引“君子好逑”。可我總不明白為甚麼?朦朦朧朧地感到些甚麼,卻猜不透那個中玄妙。因我僅有過奔向母親懷抱,尋求嬌寵与慰藉的求愛。哪像今天,有與我同儕詩人那樣的大徹大悟:
 
  愛
  生命的黎明
 
  於是,為解那“窈窕淑女”,我推醒瞌睡在太師椅上的爺爺。問道:“何解‘窈窕淑女’? ”
       “小麟子啊,我孫,這還不是你問的時候。唐詩背到兒了?李白?杜甫?張繼? 噢,該韋應物的了,背去吧!
  我的問題被漠視了。只好自己去尋求答案。
  我多次偷偷溜進,正念外專的舅舅的臥室兼書房。我不僅讀了大人告誡禁讀的《紅樓夢》,還有《十日談》、《慊悔錄》,偶然間發現了俄文雜志《界》,雖不懂那老毛子的文字,但讀懂了那里面半裸的俄羅斯美女的照片。不禁使我聯想起,唐張九齡:“吒女矜容色,為花不讓春”,南朝梁江淹賦:“青娥羞艷,素女慚光”,以及陸游的惊鴻,乃至那些尤物、嬋娟、羅敷、傾城、國色之喻…..,
  所有這些,多少給了我對“窈窕淑女”感性的認識,并讓我窺見到美。
  至于“君子好逑”,則從舅舅的刻意打扮,秘密的行蹤,瘋狂的追求,看出端倪的。我知道,當時舅舅正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相好。但我就是不明白,他為甚麼那樣執著、沉迷和痴守?
  直到走出家庭私塾,進到公立國民小學四年級,那時我有十二、三歲了,才多少明白了點。──為一個叫純的女孩子走進了我的生活,不,應該說,是走進了我剛脫盡乳臭的生命使然。
  說也怪,一旦愛被啟蒙,對她的傾慕就像一粒種子,深深播在了我少年的心田。於是,在這片淨土上,沐浴著少年熾烈的陽光和純情的雨露,那忘我舍己的愛萌動了,盡管是太超前了……
  純,乍看上去,圓圓的臉,單眼皮兒,略低的鼻子,并不十分漂亮。但你仔細端詳,她高挑的個子,濃眉下的兩眼,透著倔強和聰慧,尤其她那厚厚的嘴唇,總是濕潤鮮活,給整個臉增添了嫵媚和生動。
       她是小四下學期從外地轉來的。恰逢我的同桌女生因病請了長假,班主任鄒老師,便把她安排到與我同座。
  不知為甚麼,當她在我身旁一落座,我就喜歡上了她!
  也許是她身上散發著,用當時算矜貴的香皂洗濯過,才有的清香?也許是她穿著一雙彼時孩子們頗眼熱的“回力”牌球鞋?也許是她白嫩的雙手,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只有一點是真實的:是她那聚精會神聽課的神情,尤其是那成為亮點的厚厚的嘴唇……
  我第一次課堂上精神溜號了,不時地偷看她,那沐浴在朝陽里的側影,是那樣亮麗迷人,透著不凡的氣質和魅力,攝入我洞開的心扉。
  放學後,草草地寫過作業。伏案剛讀了一句:“歲老豈能充上駟”(唐韓愈詩),頓覺索然無味,一把將厚厚的《全唐詩》推到一旁,口里且揶揄地拋出一句:“君不見世不乏驥?”,便望著夕陽盡染的西窗,進入迷思奇想,一如那透過窗櫺遠眺可見的燃燒雲錦……
  我在想她,那樣沉迷,那樣陶醉,盡管是自己一廂情愿,竟也動情動容。
  我操起毛筆(爺爺常說的“墨水郡王”,“藏鋒都尉”)揮毫寫我平生第一首新詩(所謂自由体),如今只記得兩句了:
  遐想你的一切
  沉入愛的冥想
  正是帶著這“冥想”,不知何時握筆伏案睡去了。
       當“小麟子,吃飯了!”的喊聲使我驚醒,才發現爺爺撕碎我的詩稿。丟下一句:“下不為例!”但他并沒向我父母告發我。
  可我并沒听爺爺的勸戒,還是想,仍是寫。不久積多了,竟達几十首,便逐首抄好,裝打成冊,題名為《想》。這《想》表面上看頗能避人眼目,實際上是“愛的冥想”的縮寫。可也只是想,想她的人就夠了。不過她在我少年心目中,是個特定的人。盡管尚不知那愛的豐富內涵。
  後來讀到有關進化論的書,說愛情衍生自肉慾,是一种無法追溯的生物沖動。如果說,那些詩,就算是我個人愛情的心路歷程上最初留下的軌跡。但那愛絕不是衍生於這人類特有的肉慾型態。說實話,只是單純地想著自己所愛的人。──漫無涯際地心馳神往而己。
  我想她,喜歡她,愛她,而是衍生自對真善美的崇拜。認為我所愛的是最純真、最善良、最美的了。不是嗎?看──
  在當時男女生處在相當封建的大環境下,是她在一次學校突然檢查個人衛生時,發現我的指甲非但沒剪,而且被墨汁浸染,便一邊責怪我數落我,一邊拉過我的手,用她隨身攜帶的指甲刀,熟練而快捷地為我突擊加工那十只污瀦的手指。當她發現有人哄笑她和羞騷我,她卻毫不在意,那樣坦蕩自然,甚至故意抓起我的手,看了又看,仿佛在欣賞她的杰作……
  我著實感謝她,從此再沒有又長又黑的十指,人也整潔多了,好像這樣才配与她同座,因她總是清爽怡人的。
  有一次,學校舉行〈慶祝《六一》國際儿童節朗誦比賽大會〉,班級推選我和她代表班級朗誦安徒生的童話,我們不僅聲情并茂,而且配合默契。經評選,竟榮獲甲等第一名。當她代表上台領獎時,一邊大方地向台下展示獎狀獎品,一邊向我揮手笑著。當她走下台,徑直沖到站在隊伍中的我面前,拉著我的手歡跳著,竟忘情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共同欣賞那那大紅的獎狀。同學們看呆了,全校也為之一陣嘩然。但班主任鄒老師,卻讚許地點著頭,眼濕濕地欣賞著這“童男玉女”的親昵……
       由於我的文章好,每逢發作文講評,老師總當範文念給大家聽,似乎成了慣例。但後來,這慣例被她打破了。她的作文竟也多次被當作範文,而且老師指名叫我來讀她的作文。一次讀完坐下後,我直接把作文本交給她,當她接時,我的手在作文本的掩蓋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久久沒放,她聰明地馴服著,并沒爭脫,直到我感受到她心的躁動和手的溫熱,柔軟……
  也許我異樣的表情和神馳的目光,也許老師在講台上站得高,看見我們的小動作,停下話頭,突然指著我問:“你在想甚麼?
  對這猝然的逼問,我竟脫口而出道:
  “我在想著愛。”
  “甚麼?!
  “愛,愛情!
  “啊,甚麼?你說甚麼?!
  此時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誰出一聲,就會要炸響那霹靂,自然是老師的震怒了!同學們,還有嚇得臉色蒼白的她,等待著老師在盛怒下的懲罰。實際上,我說的是誠實話,剛才,不正是萌動在我心中的愛,在大膽地表現和披露心聲嗎?然而,我靈機一動,巧妙地來個自圓其說,避開了這敏感的字眼可能遭來的嚴重後果。
  我坦然地答著:“老師,是我正構思著一首詩,才只得三句:
 
      我有著那強烈的
                                    
    愛情
                                    
    既懂得愛
                                    
    祖國
                                    
    又曉得愛
                                    
    人民
  被您的發問,打斷了我的詩思。”
  出乎大家意料的回答,躲過一場暴風雨。
  老師無奈地說:
  “上課不能作詩!坐下!”沉吟一下又補充道:
  “你确也詩思敏捷,機靈鬼!
  大家一陣哄笑,氣氛緩和了。
  我坐下後,又想去摸那手,卻被擋開了,她側目望著我,怪嗔中有著慍怒……
  從此以後,她明顯疏遠了我。不似以前待我熱情自然。
  由於我的算術遠比國文要遜色得多,尤其那植樹、雞兔問題。當頭腦悶得發脹時,我只好不恥下問於她。也只此時,她才又復以前的熱情和自然,不厭其煩地講著。其實經她一點撥我就明白了,但故作仍不解狀。實際上,只為能多與她說會兒話,可面對面欣賞她那厚厚可愛的嘴唇,甚至連她早餐飲過豆漿,口中散發的幽微的腥咸气味,也令我感到溫馨親切……
  於是,我的算術突飛猛進,學年終考,在全班竟排名第三。第一名是一位劉姓學兄,第二位是純了,第三名便是區區我了。
   直到小學畢業,除了指教我算術外,她再沒對我有好感的表示;自然,我也是驕傲自負,心中再熱,也表現冷漠與矜持,甚至我找岔和她打仗鬧別扭。但事后,我暗暗落過淚,愛她那么刻骨銘心,怎能讓她受委屈?我心中的熱望卻像那焰岩下蘊藏的地火……
  五二年,我們都升入了初級中學。可純和一些同學因居住地域被分到四中,而我與劉兄則分到八中。
  這對我無疑是個沉重打擊。兩校相距甚遠,只靠當時用兩條腿走路,實難互相往來,也難得有謀面的機會。
  由於不能每日見到她,但每日她都在我心中活動著,用思維的眼睛,想像著她此刻正在做甚麼?想甚麼?能想起我嗎?於是,我把我的思念和挂牽,寫進詩中,每一行都飽含著真情,為所愛付出的關怀,為所愛激發出喜悅、活力和忍耐……
  十九世紀的文學,總挖出人類的愛那不潔的根部給人看。我──一個少年人的詩,絕沒有那种空談和傷感。此時,我試著把收在《想》里面的詩選出滿意的,寄給(當時投稿不用貼郵票)《北斗星》、《詩林》、《東北文藝》,不久相繼以小麟子、麟之趾、艾純(“愛純”的諧音了)的筆名發表了。因通訊地址寫的是家庭地 址,誰會想到這些情詩,竟會出自一個十四、五歲少年的毛筆頭子。
  尤其是看到好評如潮,除了驚喜之餘,我真想把剪報寄給她。因為她才是我的詩涌流出的源泉。為此,我暗查到她家的住址。然而我沒有寄。當我冷靜下來時,我擔懮了:怕給她帶來傷害,若有傷害,她自然是無辜的;我也膽怯了:想起她對我的冷淡和設防……
  我确有一种失落感,甚至感到委屈,乃至一种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缺憾感。
  我盡量把時間都被事情占滿,我瘋狂地讀、瘋狂地寫、瘋狂地學俄語(為純正的發音,規范的語法,翻譯的信達雅,我常纏著舅舅)。這無非是不要想她,然   而,想她的心是封閉不住的。為此,有時我常半天或整天,跑到俄僑區,跟俄國人交往會話,甚至跑到他們的教堂廳聽道,他們給了我一本俄文版《聖經》。只要一想起她,我就立刻去翻《圣經》。竟試著去譯那標著經節艱澀的文字……
  然而還是不行,有時為了能看她一眼,竟逃學去四中偷看她,或在一年一度全市中學生運動會上,借故跑到他們的看台前,為的就是能覓見她或她能看見我。一次,我真的見到她,她安詳莊重,也活潑快樂,似乎不像我活得沉重,總有心思。看,她沁著細碎汗珠的臉,似乎不那么圓了,透著清秀和英气,還拍著手,在陽光下燦笑著……
  逢到這時,我的心就感到滿足和快慰。我知道,我這一切行動和心態,她根本不知道。但我全然不在乎,還是全身心地投入,超然無我了。
  五六年,我們考入高中。
  純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猶如珠聯璧合,在八中錄取新生榜上,熠熠生輝。  
  我真要為此築起愛的祭壇,并為它禱告了。
  九月的第一天,我在報到處見到了她。她穿著白色的布拉吉(連衣裙),從那隆起的胸部,手臂的豐滿細致上看,已是變得標致而婷婷玉立了。
  打過招呼和寒喧,才得知她編在高一.一班,而我則在高一.二班。又是陰差陽錯!不過至少一周能見六次面了,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我不敢有奢望。
  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激動和亢奮,暢想著未來。有點寫東西的衝動,但總集中不起精神,似江郎才盡般。實際,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她!
       這一夜,我失眠了。我開始與她對比,甚至和所有男生比。如今,我不也是一身列寧裝(當時流行的),寬寬的肩,高高的個,一頭秀發,英挺而堂堂正正嗎?想起彼此的變化,我在試著重新為我們的關系和人格定位。總覺得自己優越和強勢。似乎走火入魔了,看那毛筆狂草的新詩:
 
     我們
     大自然的聖體
     我有陽剛之氣
     你有陰柔之美
     我是形我有統御權
     你是體你惟有臣服
 
  我頗欣賞這狂放的詩句。也許長期的暗戀和單相思,積鬱太多的甜也好苦也罷,今天面對她,活生生的人,要索求回報了。但卻把人家強壓進自己規範的模式里,甚至提出連自己都不甚理諭和接受的民俗信仰。那所謂的詩,也真令人汗顏,真也有悖自己原本溫柔純真的本意。難道就要進入惡行惡狀而不覺?
  終於,我窺准時機,在新年晚會上,借祝賀新春贈送禮物為名,我把這首詩和《想》鄭重地獻給了她,權作我向她示愛。
  然而,在新年放假復課第一天,在大雪飛揚的放學路上,她追上我。把那詩和那《想》,又鄭重地奉還給了我。她臉紅著,卻平靜地望了望我,只是甚么也沒有說,便迅速轉身跑開了,消失在紛紛揚揚的瑞雪中……
  我呆立在雪中良久,雪厚厚地積了我一身,儼然一雪人。一群頑童呼嘯而來,看真是假的,又喧鬧歡叫著离去,卻帶不走我的羞愧和痛悔……
  我漫無目的地走向雪霾深處。不知過了多久,竟來到一間俄國人的教堂,正逢一位耄耋老者走出來,望著我幽獨凄苦的樣子,熱情趨前詢問:
  “怎 麼了?年輕人!哦,不,孩子!”原來在別人看來,我還是個孩子,一個男孩啊!
  於是,我只好用有限的俄語,向他講訴了我的故事。
  俄國老人聽后,竟然明白和理解,從他的反饋可以知道;說也神奇,我也聽懂了:“孩子,不要難過!愛使你這樣做并沒有錯,隨著愛情的痛苦過去,當甘之如飴。至少它造就了一個少年詩人!記著,孩子,這愛的事,其實神早已在天上把兩個相似的靈魂配對好,而降生后在塵世彼此尋找相認。你只是操之過急,并且找錯了。孩子,振作起來,你人生的路尚長。去尋找那與你相配且能與你同負一軛的人去吧!阿門。”
 

2002511/12日─17/18日于BELMORE

●連載於《Australian Chinese Daily》之《澳華新文苑》第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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