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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剃头匠
作者:何均  发布日期:2014-02-10 22:45:59  浏览次数:2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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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剃头匠,姓王,不是本地人,是迁移户。
        碾子村人大多叫他王师或王师傅,只是少数喜欢戏謔的叫他下河人。
        下河人是吃红苕棒棒长大的,吃得苦,人谦和。王剃头匠家乡闹饥荒,人多地又少,像他那样带着妻儿老小来碾子村落户的就有好几家。碾子村田地多,不愁吃,村里人就有点优越感,但心地好,刀子嘴豆腐心。当时,这些下河人拿着介绍信拖儿带母要饭来到碾子村,背着烂草席烂棉被,提着盆盆罐罐,一副逃荒的样子:个个油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那些大爷太婆看了,忙叫儿子媳妇送吃的,娘儿们还流了泪。后来,村干部召集开社员大会讨论关于他们落户的问题。张大爷率先表态说:“有啥球说的——咹?人都得有口饭吃嘛。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饿死啊。那还叫人?!大伙说,是不是?”老少爷们七嘴八舌说:“是啊!是啊!”这些下河人就分散各队,落户安家了。王剃头匠落户肖家湾里,暂住生产队养猪场。后来,队里帮他修了四间土墙茅房,自己再搭几间偏厦,养牛看猪放鸡,堆柴草。一家老少四口便安顿了。
        王剃头匠这人说来也怪,天生干不来农活。他给队里交钱挣工分。自留地就留给他的女人秀英。秀英长得墩实,矮胖矮胖的。模样一般,脸上有几颗蝇子屎(麻子)。做事有点疲塌,在队里干活总要拖到最后才能完成。接近古来稀的老娘看家带两岁的孙子,煮饭,喂猪,看鸡,一应家务杂活都揽了。秀英享福,收工回来有现成饭吃,不像有的媳妇回家自己烧锅燎灶,又饿又累。中午做点平常手活路,像扎袜垫绱鞋子一类,或者眯一会儿,下午好出工。早晚做自留地,种点瓜瓜小菜,像茄子辣子葱葱蒜苗黄瓜南瓜小白菜,锄锄草,施施肥。一家人一年四季不缺个蔬菜。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王剃头匠有点秃顶,额头亮得高高的,几条皱纹像蚯蚓来回拱、爬。他是个串脸胡,除了额头、眼睛、鼻梁、嘴巴,全被胡子遮没了。他是村里最早干理发这一行的,一天忙着给别人理,却很少有空给自己修面。当然,他也不能给自己理,就像医生能给别人治,却治不了自己的病。以前村里的男人总是要等到逢场天,上街去理发。男人有了由头,给家里吱一声剪脑壳(理发)去了,便名正言顺上街耍半天或一天。耍一天的,主要是几个轱辘子(经常呆在一起玩的赌棍),手痒扯长叶子(川牌),鬼约伴,凑一桌,大摇大摆进茶馆。
        逢场天的茶馆非常热闹,木桌竹椅都搭到街边的遮阳伞下。有打评书的,有摆龙门阵的,有请茶评理的,有看人妇(相亲)的,有谈生意的,也有茶客看打牌抱膀子的……。他们进了茶馆便大声武气吼开了:“老板,上茶!”茶老板很热情地答道: “来——啰!”茶师傅就撂一摞四个早放了茶叶的茶碗在桌上,左手揭盖,右手提壶,一手翻,一手冲,左右配合,纹丝不乱,转眼间,给四人翻盖冲水即毕,桌上滴水不漏。四个赌棍不竟瞪大眼睛,喝起彩来:“好!好!好!好!”赌博赌博,越赌越薄。有赌就有输赢。有的甚至连理发的钱都输光了,有的赢了钱也没空去理了。下场了,关门了。去像个人熊,回还是个人熊。少不了挨婆娘骂:
          “你个砍脑壳的,蹲岩壳的,光只晓得耍,喝西北风噻!”
          “你个塞炮火眼眼的,不学好,当二流子,老娘莫得给你塞屁儿的!”
          “你个瞪大牛卵子的,要啷个?你敢把老娘捆吞了?”
          “你个凶暴暴的,要做啥子?给哪个看?你以为老娘怕你!你以为你耍得有理!”
        输得精光的就哑声,赶紧找事做,担吃水,让婆娘骂个够,骂累了就完事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嘛。而赢了的就理直气壮,好像发大财衣锦还乡,为家里抱了个金娃娃回来,才不让婆娘踏雪(挖苦),直接给婆娘雄起。遇到婆娘性子烈的,就少不得打架,架愈打愈大。逢场天碾子村的傍晚是鸡犬不宁的。有打得头破血流的,有吊喉抹颈子的,有跳河跳堰塘的,有闹着回娘家的,更有甚者闹离婚的。
        自从王剃头匠在村里行开了业,男人东跑西跑的少了,打架的也少了。要理发,可以早晚去家里,也可以等王剃头匠转队,转来了理。
        王剃头匠只给男的理,不给女的剪。他的师傅没教,不会。他主要剃光头,有时也理平头分头,手法一剪二推三修边。推子是手推,有时推子久了没打油,还咬头发,扯得清痛,顾客忍不住要叫,哎——哟。他就赶忙停下,给推子上油,直到好使为止。价钱不等,光头一毛,平头一毛五,分头两毛。光头,即寸草不留,剃得光溜溜的。管得久,一个多月才理得倒一回,划算;不出世面,无所谓好看不好看,多为老爷子和儿娃子。
        学娃子见了光头,要喊几天“亮蛋——亮蛋”,直到头皮发黑了,长有头发桩了就不喊了。剃了光头的学娃子也不怄气,反正下回你亮蛋了我喊就是了,甚至喊得更难听:
          “张二娃茅厕篷篷燎了哦,赶快救火哟!”
          “张二娃茅厕篷篷燎了哦,赶快救火哟!”
        接着,就是坡上撵趟子,钻林子追打。天高云淡。两个学娃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往下垮衣服都湿透了,脸红得像猪肝,鼻孔喷张一呼一吸,嘴巴张开闭不上。然后,坐在地上,你指着我笑,我指着你笑,歇够了,背着书包又一起回家了。
        平头,即板寸,分浅平圆平大平小平。但平头最考手艺,关键一个“平”字。多为青年人中年人,理好了,显得精神干练。分头,即干部头,有中分偏分。多为有身份的人,有钱,就讲究个样式好看。理分头的很少找他。
        他是向老剃头匠学的,还会向阳掏耳朵,捶背拿捏治颈脖子憖了。理完头,向阳掏耳朵,大人娃儿都要,痒舒舒的,掏后耳朵清爽。捶背拿捏,主要是老爷子。他用两只半握的拳头轻重适度给顾客哔哔剥剥很有节奏地捶背,然后使劲揪肩胛后的“懒筋”,提起又放了,提起又放了,嘭——嘭。捶、捏之后,周身通泰舒服。有时晌午边,老爷子们在土坡铲草皮垫牛圈,看见他转来了,即使不剃头,也要请他捶背拿捏。他自然不收钱,老爷子就请他吃午饭,说难得回,天这么热!颈脖子憖了,就是睡觉落枕脖子睡歪了,或者不小心脖子扭了。他让你坐端正,然后两手扶你下腭,轻轻试一试,突然,只听咔——嚓就还原了。他这一招还真管用。只要颈脖子憖了的,别人就说:“快去找王师傅。——愣着干啥?就是肖家湾的剃头匠!”患者就偏着脖子屁颠屁颠地去了。
        王剃头匠是碾子村唯一的剃头匠。
        俗话说,有手艺才养家。四周十里八里的乡亲求倒,却不下情面,他就带了徒弟。可以说现在集镇上理发的,除了外地来的,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说他是村里唯一的剃头匠,不是说村里没有其他的,而是说其他的都是他的徒弟,不好意思跟师傅抢这晚饭吃。他们学到手艺都出去谋生,有到乡上开店的,有到场镇设点的,最不济也到集市摆个摊什么的。但也有个徒弟在村里,只是不行手艺而已。这个徒弟十三岁跟的。人小,读不进书。他说一看到书上的字就天旋地转,晕了。他老子只养了这么个独苗苗,说不读书也要活人,别把心尖宝贝憋出了毛病,什么事都迁就他,将就他。他天性好耍,不务正业。整天要么在河里逮鱼玩,要么跟放牛娃上坡偷果园的果子。师傅以为家里有事耽搁了,家里以为在跟师傅学。他倒落得尽兴的耍。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了师傅快一年了(一般只学半年),师傅只好给他一套行头让他出师了事。这个徒弟不像他那些师兄,居然也在村里拉开架势理发了。先还有人找,后来就无人敢去了。去了的,不管大人娃儿,都是头上挂了彩走的。这个徒弟就名存实亡了。王剃头匠从此也不带徒弟了。
        碾子村人都知道,他这个人很敬业,喜好抽点叶子烟,劲胀大,过瘾。不饮酒,不打牌。但是个闷葫芦,不多言不多语,问一句答一句的角色。心里有事独自坐在坡上抽闷烟,卷一袋又一袋,吧嗒吧嗒,仿佛不是在抽烟,而是在吃什么好东西,津津有味。或许他以为自己是下河人,总是笑脸相迎,卑卑微微,把自己看得低贱。农村下雨天就不出工。年长的就忙于编撮箕,打背篼,修工具。年青的便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河边钓鱼,水沟逮鱼;还有的闲在院子里干脆打扑克,扯长叶子。有时人不够,拉王剃头匠凑个场合,就是拉不去。他说:“不打不打。打就上瘾。”宁可闲坐家里发痴,他的老娘和媳妇看他那样,就鼓动他去耍耍,他也不应。院里人背地里骂他:“这个王老坎!这个王榆木疙瘩!”若是凑巧听到了,他只当作没听见,笑笑就过去了。
        后来,儿子也上学堂了,老娘也死了。老娘死了第二年,家里又添了人丁王二娃。随着王二娃日渐大起来,太平的日子也就不太平了。湾里人都嘲疯起了,说这个王二娃不像王剃头匠的,倒像肖队长家的娃,应该叫肖二娃才对。当然,这些话像风,也吹进了剃头匠的耳朵。剃头匠并没当一吹而过的耳边风,却牢牢抓住,在心上扎了根。他就慢慢琢磨,拿二娃与大娃比,发现是不太像;再拿与肖队长家的娃比,越比越像。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己白天都在村里忙剃头,晚上都在家里忙播种,没闲过。他百思不得其解,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饭量减轻了,眼窝子落起多深,像两个岩壳。秀英也看出来了,再这样下去,当家人就要出问题,不能再隐瞒了。一个深夜,两个娃儿在婆婆以前的睡房屋里酣睡了。窗外的院子里投下了皎洁的月光。秀英便向躺在身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剃头匠坦白了。
        那是老娘病重的夜晚,请了医生看了病输了液。娃儿吃了饭就睡了。王剃头匠就跟随医生去抓药。剃头匠前脚走,肖队长后脚就跟了进来,趁秀英点个煤油灯喂猪的机会,一口吹熄了灯,压低声音说:“别叫,我是队长。想清楚点,你们一家都在我手上活人!”病重的老娘似乎听到了响动,想喊喊不出来,强撑起来爬下床,却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等秀英进来老娘已不醒人事了。剃头匠回来,她更不敢说。几天后,老娘就走了。她带着侥幸,只要没怀上就算了,虽然后来队长来纠缠几次都没得逞。哪知竟然怀上了他的?剃头匠不听则已,一听就暴跳如雷,翻身坐起来就给秀英几个响亮的耳巴子,下床想去灶房摸菜刀找队长拼命。秀英赶紧抱住他的腿,低声哭泣着说:“当家的,你打我吧,打了心里好受点。我们这些下河人有什么办法呢?” 剃头匠举起的拳头落下去变成干枯的手掌,抱着女人痛哭。
        计划生育催得紧的时候,每个队都给了结扎(即把男人骟了变成阴阳人从此不能生育的手术)名额。王剃头匠想了几天几夜,终于下了决心,率先报了名,到乡上做了结扎手术。当然,女人秀英也确实没怀娃儿了,队长对她不感兴趣了,瞄上了别的女人。剃头匠的雄心也随着结扎而结扎了,改造茅房修瓦房的心劲也没了。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扯长叶子。一天黑擦边,王剃头匠竟然在村里代销店喝醉了,烂醉如泥,解手不小心还栽到茅厕里,就像一只水耗子拱出来,其臭无比,狼狈不堪。后来,肖家湾的人带信,秀英才把他洗了弄回去。这样的事还发生过好几回,秀英有泪往肚里咽。
        包产到户,各做各的。找王剃头匠理发的也越来越少。他更是萎靡不振,胡子拉渣,仿佛换了一个人。手艺几乎在村里快混不下去了,除了一些老爷子和儿娃子还找他,其他人都有了闲暇,赶场顺便都理了。他没办法,只好学他那些徒弟,添置些如电推电吹风和蜂窝炉之类的东西。逢场天,他也在街边摆摊,插一把遮阳伞。墙上挂一面长方形的镜子。搭一把靠背木椅,四周放些小凳子。傍边用蜂窝炉烧水,煤烟味怪呛人的。生意还过得去,围满了赶场的乡下人,背篼箩筐堆得到处都是。但不能跟那些徒弟比了。找他理发的,还是村里那类人,图比理发店便宜。找徒弟的,都是男男女女的年青人,一个比一个洋气。徒弟人年青,脑袋瓜子灵光,出门早,善于学。什么新手法都来,如吹、剪、烫、染、拉、洗、色、焗等。什么新发型都会,如波浪式、爆炸式、女士男化、男士女化……。这些,当师傅的是没法想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而徒弟里有好几个都修起了楼房,有的还是修在街上,底楼全作门面留一间自己理发,其余都租出去。根本就不种田了,当居民了。
        王大娃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回来了。王剃头匠就带大娃学理发,子承父业。没想王大娃跟他跑了几场,不干了,回去跟他娘秀英种包产田了。他在街上摆摊勉勉强强混日子,有时干脆连家都懒得回,就在摆摊的街边搭个简易篷,丢些麦草睡,煮点挂面吃。开始两个儿子还来找他,见他好好的。后来,农活忙很了,干脆也不来了。
        一天早上,扫街的王大爷发现王剃头匠没起床叫不应,近看他早已死了。据说癌症。
        现在,理发与皮肤护理、保健按摩、药物洗脚融为一体了,甚至嫖娼卖淫。
        这是王剃头匠永不知道的。
 
2004年7—8月于普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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