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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梦园》三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13 13:59:30  浏览次数:1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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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中一道明灿的阳光刺破渐已稀薄的云霭投射下来,将古镇照耀得一片璀璨。赵国璋开着越野车驶到灵湾山庄大门口的石狮座旁,宋解放刚好从大门内走出来,两人立即挥挥手响亮地打声招呼,待车停好,赵国璋和吴青跳下车,宋解放也迎上去。舅舅,还认识吴青吗?赵国璋笑问。认得,认得,宋解放笑眯眯地说,多年不见,当年的小伙子如今成男子汉、成大领导了,欢迎啊,欢迎啊。吴青伸出双手握住宋解放的右手,热诚地说,舅舅,您可是益发的强壮了。您可千万别那么叫我,我来这就是游客一个。宋解放眼睛一瞪,凑前身,左手覆盖在吴青的双手上,用力按了按,压低嗓门说,你放心,国璋交代过,这里没人会打搅你,你就安心在这做学问做研究吧。吴青点头致谢,谢谢您,麻烦您了。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都安排好了。宋解放仰直身子,爽朗地说,愿贵宾在本小镇度假愉快!吴青心领神会地笑道,那是一定的,一定的。我似乎已经感受到小镇的热风了。宋解放高兴地哈哈笑了,声音洪亮地说,走,到家聊吧。于是,吴青和赵国璋提着行李,在宋解放的领路下,走上大门台阶,大步跨进庄园大门门槛。
        宋解放这一年六十二岁,中等个子,灰白头发,但满面红光,精神饱满,身着一件灰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裤,黑色皮凉鞋,略微发福的肚子和宽阔的胸膛撑得衬衫有些绷紧,两只粗壮有力的晒得黝黑发红的胳膊露在外面,昂首挺胸,说话中气十足,一看就知道是个身强体健,乐观豁达的好活动的人。
        他领着吴青和赵国璋一路穿过庄园里的几个庭院,大门一进去便是一座高大的大理石照壁,照壁上刻着陶渊明的《饮酒》诗,照壁左边的一个大庭院是古镇小学,右边一个大庭院是古镇村委会,接着往中间走,一路上两边是庭院厢房,过去都是周家下人居住的地方,现在已开辟成一排排小杂货店,再往前走,是一处高丘,整个高丘被水道环绕,有八座汉白玉石桥从八个方位连通庄园各处,过了桥拾阶而上,丘顶便是周家祠堂和戏台广场,也是整座灵湾山庄的最高处,站在广场平台边即可瞭望盐场、沙滩和大海,高丘再往后面全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园林,园林一个挨着一个,各式各样的小桥流水、游廊石道、竹林幽径将它们连接成片,这些园林全都顺着地势起伏而建,有高有低,每个园林的风格、格局各不相同,过去都是周家亲属居住,如今早成了民宅,德馨园就在高丘的正北面中轴线中心位置的另一座小丘之上,与高丘祠堂隔着水道相望,园门是个垂花门,门内又有一个大理石照壁,上面赫然两行苍劲有力的石刻大字:不识风光在自然,只道人间逐繁华。题名是周颐兰。园内建筑布局方整,中间为大院,院周为房,房型高大宽敞,飞檐翘角,气派不凡,有双层,也有单层,门窗都精雕细琢,花纹样式不一而足,院内还有假山奇石、花圃古树和水池绿竹,使得整个院子的格调庄严中又不失风雅,这里原是当年周家老爷和原配夫人的故居,如今居住着宋解放和其他五户人家,而宋解放的家就是院北正堂的一排楼房。
       他们绕过假山水池,踩着铺在地面的青石板小路将要走到宋解放家时,就瞧见宋丹霞从家门内走出来,她已换上一条白底浅青碎花纹紧腰连衣裙,俏目流光,笑吟吟地候着,赵国璋不等走上前便低声提醒吴青说,这是我表妹宋丹霞,你还记得她吗?吴青头脑一阵空白,他根本想不起她,不由面露难色,暗暗用心回忆,不一会,他们走到门前的台阶下,宋解放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向吴青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女儿,以前你来的时候还是个初中生呢,现在是我们灵湾小学的语文老师。说完又对宋丹霞说,丹霞,见过表哥和吴青。
       表哥,吴青哥,你们来了。宋丹霞含笑颔首,甜甜地问候说。丹霞可是越来越灵秀了。赵国璋亲切地夸道。而吴青正在努力地试图从回忆中找出当年宋丹霞的样子,便特意专注地瞧宋丹霞一眼,但糟糕的是,虽然他对灵湾记忆犹新,却偏偏还是没想起她来,只好微笑着礼貌地说,你好,丹霞。
        你好,吴青哥。宋丹霞抬头轻快地一瞥,恰好与吴青的目光相碰,也不知是阳光折射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眼前突然一片光亮,好似吴青就站在这片光亮中,晃得她什么也没看清,忙低头说,快进屋休息吧,我替你们泡茶。对,进屋聊。宋解放笑容满面,高声说,丹霞,拿我最好的铁观音。
        宋解放和吴青、赵国璋在厅堂主客就坐,愉快地聊起来。
        宋解放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如同波浪夹着阵阵极富感染力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向吴青和赵国璋热情地介绍了灵湾古镇这些年的情况,倒有些像是在向他们做述职报告。吴青和赵国璋也乐得听他介绍,都饶有兴致地听着,还不时夸奖几句,捧得宋解放越说越高兴,而宋丹霞则在一旁默默地为他们泡茶倒茶,偶一抬头,一双秀目会巧妙地瞄上一眼吴青。
        宋解放告诉他们,灵湾古镇是村编制,他已连续六届担任村长(三年一届),可以说,自己为灵湾古镇工作了一辈子,好在办事本着良心,这么多年来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对得起全镇五百二十户人家,两千六百三十二人。
        因为镇小,偏僻,从来鲜有外人来到这里观光,而镇里人自古以来就有安于现状、自给自足的传统,家家户户世世代代都延续着祖上的基业,打渔的打渔,种植的种植,晒盐的晒盐,缺什么大家便互相周济、交换或交易,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这种格局实际上是由当年灵湾山庄周家制定的,已经延续了三十多代人,周家逃离后,镇里人也没多大改变,即使是文革动乱时期,这里人都还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冲击,因为当年的革命对象连同他们的管家、监工全都早已流亡海外,全镇人都是当年周家的长工,全都是贫苦大众,全都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和忠于政府,他们的纯洁性根本无须他人劳神,改革开放后,他们也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多大的改变(当然随着收入的增多,生活质量则有了大幅度的提高),灵湾就那么大,变来变去还不都是打渔、种植和晒盐三项基本产业,虽然近些年已有一些年轻人外出务工,给古镇带回了一些新鲜的事物,也有些人外出创业,不再回乡,但总体上小镇里各户人家从业世传的基本格局没有多大变动。
        不止如此,镇里人的精神生活也深受周家隐居思想的影响,从不刻意彰显自己,在这里到处可见一些关于隐居的题词、对联和诗句,大都是历代著名山水诗人的诗句,也有历代周家人士自身的领悟感言。它们就像一句句教条,又像某种溶于血的基因早已渗透到古镇人的灵魂里,不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他们骨子里依旧着安天乐命的传统,若问他们何能如此,他们中几乎所有人都会随口而答,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就连七八岁的小孩也能朗朗上口,因为这首陶渊明的《饮酒》诗就镶刻在灵湾山庄一进门的那座高大的大理石照壁上,镇里人从小就司空见惯、耳熟能详,以至于这句诗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常用的口头禅。
        宋解放身为老村长,并不想改变灵湾古镇八百年来的传统。曾有一些政府领导视察工作时建议他发挥灵湾古镇的特色,招商引资,发展旅游观光业,以灵湾山庄古典园林、古盐场和田园生活为特点吸引游客,增大收入。但宋解放没有采纳,他深信这么一个理念,改变传统生活方式就意味着背叛。
        在他看来,打渔、种植、晒盐这三种生活方式直接依托大地和大海,是最可靠的生活资源和收入的来源,也是灵湾人的传统产业,如果发展旅游观光,或者开发其他产业项目,都存在巨大的风险,这种风险不仅仅是资金投入的风险,还是影响灵湾人生活方式的风险,而且,一旦风险形成,还会势必导致灵湾人精神支柱发生改变,他可不希望灵湾人因为变革而变得浮躁、纷争、唯利是图和懒惰,甚至变得不够诚实,他想,大刀阔斧地改变传统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发展更能符合灵湾人的精神特质,即勤劳自立、隐世无争和安居乐业。
        当然,改革开放这么多年,灵湾古镇也并非一成不变,基本生活方式没变,但生活内容变了,灵湾人的收入也增加了,像电视、日用家电、手机、电脑、摩托车、小汽车等现代化的生活工具逐渐在灵湾人家中普及,他还改造了灵湾山庄的戏台,购置了投影设备,让灵湾人可以自由地观看影视,他还办了一个小型鱼品加工厂,生产鱼丝和鱼罐头,加上古盐场、渔业、种植业和劳务输出的收入,一年全村人均年收入水平达到了一万元左右,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到灵湾人自力更生,生活得有滋有味,安宁祥和,他已心满意足,不愿再搞什么旅游业徒增忧患了。
        这么说,我来对了地方。这里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吴青听了宋解放一通介绍后笑道。
        那是啊,宋解放说,安安静静的,风景也美,最适合隐居了。
        这么美的地方,得开发一下了。赵国璋说,舅舅,十五年前吴青来时那样,现在还那样。
        呵呵,国璋,搞开发可不是一件小事。宋解放解释说,我想明白了,我们灵湾古镇不怕来了像吴青这样的隐士,就怕来了贪婪的豺狼。不瞒你们,有好几个老板看中了灵湾山庄,都想撮合我搞什么旅游共同开发,可我哪能同意呢,别说把那么多人家全迁出来是件费心费力费财的事,就是让外人来左右灵湾人命运的这件事情上,我又于心何忍?再说了,灵湾人现在自食其力日子也过得不错,何必多此一举呢?
        共同开发,灵湾人原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游客的收入算是额外的了,财富多一些,不好吗?赵国璋故意试探说。
        国璋,事情没这么简单。宋解放显然早就思量过这个问题,旅游业搞起来了,收入增加了,年轻人都不愿做本行了,久而久之,什么活都不会做,人种都得退化,将来万一天灾人祸什么的,游客没了,他们就会知道苦了。
        舅舅,您可是看得长远啊。吴青赞许说,虽然他并不认同他的看法,但就宋解放能从灵湾人立世根本的角度深思熟虑倒是不可小觑。
        舅舅,我知道您的良苦用心了。赵国璋根据他自身多年的企业管理经验对宋解放的顾虑不以为然,说,不过,这是个管理问题,管理好了,也不怕的。
        呵呵,国璋,舅舅岁数大,不能和你们比,反正我是铁了心,再怎么说我都不想折腾,也不会变。宋解放固执地说。
        爸爸,表哥不过说说罢了,瞧您认真的。这时,宋丹霞插话笑道。说着,她站起身端着茶壶为每个人都添了茶水。走到吴青身边时,她特意轻轻说了句,吴青哥,喝茶。好的,谢谢。吴青瞧她一眼,心里头那久远的追忆又升起来,似乎记忆中隐隐约约有一群孩子的样子,但就是想不起当年她的模样,他纳闷地心想,怎么就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对了,吴青。宋解放说,丹霞已经给你收拾好房间,就在这边上的一座楼房,出门左拐,单门独户的,原是她哥住,后来这小子积攒了点钱,在山庄外自己盖楼房,带着老婆孩子一家子搬出去住了,你来了正好可以住。谢谢舅舅,谢谢丹霞。吴青谢道,随即话头一转,问,不知那个沃梦园怎么样?还是过去老样子,没人住吗?
        沃梦园?宋解放和宋丹霞都同时心头一愣。宋解放说,那个园子现在有人住了。
       哦。吴青失望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想去那个园子住?宋解放看出吴青的心思,关心地问。吴青点头回答说,是啊,我觉得那个园子挺好的。宋解放面露笑容,这样啊,那也没关系,现在那园子也就住了一人,我去和她说说。赵国璋机敏地代吴青问,谁?什么人?
        一个女画家。
        一个女画家?吴青和赵国璋都好奇地异口同声道。
        是的,一个女画家。宋解放点点头,来了仨月,但她已付了一年的租金。有时在有时不在。是吗?赵国璋来了兴致,那个园子不是闹鬼吗?您还让她住?唉,说是闹鬼,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还不都是人闹人。宋解放挥挥手,一副不屑的模样。沃梦园闹鬼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呀?舅舅,跟我们说说。赵国璋说,吴青也想知道。是的,舅舅,我也很想知道沃梦园的故事。吴青显得很有兴趣,凝视着宋解放,期待他把沃梦园的故事说出来。
        说起沃梦园闹鬼,可真是说来话长。宋解放深深地瞧瞧赵国璋,又瞧瞧吴青,喝口茶,语调平稳地慢慢说起来,这还得从解放前说起。你们也许都听说过当年灵湾山庄的主人周濂之先生是杀过人的,杀的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当时还是抗日时期,有几个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为躲避日寇追杀,躲到这里养伤,没料到周濂之竟将他们杀了,只有一人逃脱。我爷爷当时就在场,目睹了周濂之杀人的过程。
        哦。吴青立时心头一惊,挺直腰杆,聚精会神听起来。
        宋解放又瞧了一眼吴青,说,我爷爷当时在场,他那时正好进山庄交租,听到里面闹得沸沸扬扬的,就跟着去凑热闹,就看见周濂之指挥着一群家丁把三个,不,是四个……我记不太清了,不管它三个还是四个,反正就把他们五花大绑,全都吊在沃梦园小岛的几株老槐树干上,先是叫人用牛皮鞭抽,抽得他们皮开肉绽,惨叫连天,却又不干脆抽死得了,而是留着点儿游丝继续吊着,没几天全都吊在那里在伤痛中饿死了,那时槐花才刚刚绽放,沃梦园又是那么精致、那么小巧、那么幽美的一个园子,满树的槐花原本给沃梦园增色不少,却因为树干上吊着这几个死人,真是大煞风景,渗得人心凉。
        这几个尸体就一直吊着,像是示众似的天天让灵湾人观看,直到最后都几成干尸了才被周濂之下令放下来,又把它们扔进了大海喂鱼。照说,周濂之也是书香门第,温文尔雅的一名绅士,竟会如此心狠手辣,这是为什么呢?
        对啊,这是为什么呢?吴青和赵国璋同声应和道。而宋丹霞噗嗤一笑,说,你们啊,小孩子似的,我爸都跟人说了很多遍。宋解放原本凝重的脸色一下子放下来,呵呵一笑,丹霞,人家吴青不是爱听嘛。宋丹霞笑道,你们继续,都是些死人闹鬼的事,我不听了,我去厨房帮我妈,备些酒菜,为表哥和吴青哥接风。说完,宋丹霞瞟一眼吴青,微微含羞一笑,踮起脚尖,转身轻巧地出了厅堂。吴青眼瞧着她那苗条的背影,仍没忆起她来。
        舅舅,我们继续。赵国璋正在兴头,催道。好,那我接着说。宋解放喝口茶水,又开始说了,这周濂之据说生得俊美儒雅,到五十岁时还风采卓然,对待灵湾人也很好,知书达礼,和蔼可亲,他年轻时曾在黄埔军校学习,还参加过北伐战争,但北伐结束后,便回到灵湾,三十出头便继承祖业,成了灵湾山庄的第三十六代主人,我刚刚已经介绍过的,我们灵湾人骨子里都有隐世不争的精神传统,周濂之回归灵湾,也正是因为如此。
        这沃梦园也不知是哪一代山庄主人所建,只知道,这个园子历来是他们休养静心的书房,园子并不大,你们过去也看到过,园子虽小,但里面布局巧妙,游廊迂回曲折,景致也十分幽美,最妙的是从后山窝的溪流中开辟了一条水渠,通过城堡北墙下面流进山庄,再分流到山庄各处,其中一条水道就是通到沃梦园,满园都是清澈的溪水,成了个水上园林,真是妙不可言啊。
        沃梦园的房屋不多,也就一幢双层雕楼,几间小屋和两个亭子,雕楼即是书房,几间小屋是卧房,书房在东边,卧房在西边,大门在南边,北边有小门,东西各有边门,园周回廊相连,连通两边房屋,房屋周围是竹林花圃,园子中间是荷花潭,潭中有假山,小岛,小岛上有三株几百年的古槐树,那三四个人就是吊死在那里。东西两边还各有一个小亭,书房这边的叫做随想亭,频临潭岸边,卧房这边的叫做起云亭,通过一条曲折的走廊伸到潭中心,可观赏全园景致。
        据说过去这园子里陈列着历代山庄主人收藏的珍玩字画,样样价值不菲,试想,那历代周家老爷在水榭楼房、古木竹林之间修心养性,一边饱读诗书,一边观赏珍玩字画,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能不美梦联翩吗?怪不得他们要把这园子命名为沃梦,做的梦都是肥沃的,呵呵,他们也真有想象力。
        到周濂之这一代时,风传周家财宝已是金山银山,一直有土匪对其虎视眈眈,但碍于灵湾山庄的城堡坚固,家丁强健,周濂之又是军人出身,懂得带兵打仗,灵湾人武装起来,都可匹敌一个营的兵力,曾有几个自以为是的大土匪进攻了几次都被周濂之击退,而那些小土匪就更寻不着任何机会,只能眼巴巴地流口水啦。但抗日战争爆发后,形势变得复杂了,国民党军队、共产党游击队、土匪、日寇,还有各地土豪的地方武装,一时之间,可谓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那些垂涎灵湾山庄珍宝的土匪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发生了周濂之杀人的事情。
        那几个逃难的共产党人被周濂之误以为是土匪的奸细,企图盗取周家珍宝,结果就被逮了,被杀了。哪料到竟是共产党,又哪料到后来共产党坐了江山,只好舍弃这八百年的祖上基业,率领一家老小乘船逃命,带上金银珍宝,去了台湾,唉。宋解放摇头一声叹息,又喝了口茶,吴青便乘着宋解放歇息的间隙问,为什么杀这几个人在哪杀不行,非要吊死在沃梦园呢?岂不玷污了沃梦园的清幽?
       这个,宋解放好像从未想过这问题,犹豫一会才说,也许是杀一儆百,表示沃梦园神圣不可轻犯吧。
        吴青嗯了一声,这个理由倒也说得通,只是心中的直觉还是感到有些蹊跷。
        宋解放喝过茶,又接着说了,也就这事给后来闹鬼埋下了根由。解放后,有两户人家搬到沃梦园居住,因为园子不大,房屋不多,也就可供两户人家居住。但这两户人家没住几年,就接连发生了一系列闹鬼的事。这两户人家一家姓蔡,一家姓崔,都是盐工。书房住了蔡家,卧房住了崔家。有一天夜里,蔡家的老爷子突然惊声大呼,说是瞧见了鬼,一个接一个地就在卧房窗前来回地晃悠,还说那鬼浑身血肉模糊,面容狰狞,依稀就是当年周濂之吊死的那几个人的模样,当时蔡家人以为是蔡老爷子做噩梦,劝解一通都没太当回事,结果,第二天夜里,他们又听到蔡老爷子一阵大呼小叫,他的大儿子连忙冲进老爷子卧房,仍是什么鬼也没瞧见,却发现老爷子凸目圆睁,一脸惊恐地僵直在床上,竟然被吓死了。人们以为蔡老爷子年事已高,身体又羸弱,恐是在睡梦中出现当年吊死人的幻觉,便说是鬼,其实,该是被自己的噩梦吓死了。
        埋葬蔡老爷子没多久,崔家又紧跟着也闹鬼了,崔家有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小男孩,同睡一室,一天他们对妈妈说,有个很好看的姐姐要带他们一起玩,妈妈便问,哪个姐姐啊,孩子们就说是起云亭里的姐姐,起云亭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沃梦园水中央的那个小亭子,只有崔家这边有一条走廊通到起云亭,妈妈听了大吃一惊,便让孩子们带她去瞧,来到起云亭,孩子们就说姐姐是从亭子边的荷花潭水里面升起来的,一身白裙,头发飘飘,仙女似的在亭子里跳舞,这一下,妈妈觉得麻烦了,哪会是什么仙女,分明是孩子们见鬼了,于是,一家人一商量,便请人来替小孩驱鬼,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没再说遇到好看的姐姐了,大人们紧张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却不料就在一个月圆明净之夜出事了,夜里妈妈照看好孩子们入睡,次日清早喊他们吃早饭时,却不见他们踪影,四处遍寻,结果就在起云亭边的荷花潭里发现了小兄弟俩的尸身,多么可爱的双棒啊,真是可怜哪。
       就这样,沃梦园闹鬼的事就越传越神,什么吊死鬼啦,什么女水鬼啦,什么老死鬼啦,什么双棒鬼啦,折磨得蔡家和崔家神志不清,又因丧失亲人悲痛,再也住不下去,就搬走了。这园子便一直空着,时间一长,园子渐渐荒芜了,空地上、花圃里杂草丛生,房屋里也蛛网遍布,好在这园子里的潭水是可流动的,在园边角落开了几个小口流出园子,只要后山的溪流不断,这里的潭水便一直是活水,因而潭中的游鱼倒是渐渐多了,荷花也越来越茂密,小岛上的几株老槐树也依旧古木参天,一些燕子、喜鹊、乌鸦,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园子里安了家,走入其中,鸟叫声不断,倒也益发地显得幽静。
        一些调皮的孩子会不听劝阻地在里面玩捉迷藏,还总有一些喜欢寻刺激的,大胆的偷情男女会躲进园子里面幽会,弄得这鬼园倒也没清闲过,只是没有人再敢搬到里面居住。
        后来,到文革期间,又发生一件鬼事,一群不知从哪蹿出来的红卫兵突然出现在灵湾,听说沃梦园闹鬼的事后,都说这是迷信,偏偏要在里面居住,要证明给灵湾人看,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鬼怪。前几天还没什么,但到第七天半夜,一群红卫兵小将们突然被什么吓到了,一个个从梦中惊醒,吓得衣衫不整地落荒而逃,沃梦园的走廊又窄又弯,其中一个慌不折路,失足掉进荷花潭中竟然淹死了,这一下,沃梦园又添了一个红卫兵的鬼。从这以后,就更没有人敢进里面去住,一个做美梦的园子竟然成了个鬼气熏天的鬼园!
        宋解放的叙述戛然而止,他嘿嘿地冷冷一笑,脸庞掠过一丝怪异的不太自然的神色,但只一瞬,眼睛一睁,又绽露出他那标准的爽朗面容,提高声调大喝一声,哈!这就是沃梦园闹鬼的故事。随即他又恢复平稳的语调说,我是共产党员,反正是不信鬼的,但也不至于去冒犯鬼怪,对吧?吴青和赵国璋相视一眼,都微笑不语,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当然也不信鬼怪,权当作沃梦园的历史故事来听罢了。
         对吴青来说,获知沃梦园的历史和近况,这才是重要的。他万里迢迢从北京到这里隐居,确实如宋解放说中的那样是想到沃梦园里居住,一来他非常喜欢沃梦园清幽雅致的格调,二来,他从不信鬼怪,若无人居住,那正好可以不受打扰地独自、静心地寻找自己的心斋,因此,当听宋解放说完沃梦园闹鬼的故事后,他便询问起那个已经住进去的女画家来了,舅舅,那个女画家又是怎么回事呢?
       宋解放听他问起,头脑里立即浮现出那女画家的相貌,嘴角边不觉流露出赞美的笑容,说,这个女画家是台湾人,是个气质出众、很有修养的女人,很容易让人一眼就记住。她的名字叫做唐婉卉,年纪比丹霞大两岁,看上去却要比丹霞小两岁,她自称从上海过来,说是通过灵湾山庄周家在台湾的后人朋友介绍,特意来瞧瞧,一瞧之下,就喜欢这里了,想在灵湾采风画画。她和你一样,觉得沃梦园很好,也不信什么鬼怪,非要住进去,我说不过她,只好由她,收了她一年的租金。瞧,这么不知不觉地三个月都过去了,不也没发生什么闹鬼的事。不过,她也不常住,在里面住一阵走一阵的。她有一辆SUV型小汽车,时常会开车去厦门,也不知她现在在不在。
        哦,赵国璋奇道,原来是周家后人的朋友。
       她住东边的书房还是西边的卧房?吴青又问。
       住西边的卧房。
        那我就住东边的书房吧。
        我看你们这些爱隐居的人都一个脾气,说话的口吻都一样。呵呵。宋解放笑道。
        吴青也笑着说,那就这样定了?
行,只要你中意。宋解放干脆利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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