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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沃梦园》七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15 14:33:06  浏览次数:1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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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夏季来临,灵湾古镇的盐户便开始忙碌了;在灵湾古镇前面的大片大片的海岸古盐田上,每天都有一群群盐工在各自承包的盐田上,采用代代相传的晒盐术,依照一道道制盐工序将海盐制造出来。这是一种几乎绝迹的古老的日晒制盐术,盐工们利用海水的潮涨潮落,蓄海水,淹盐泥,再将盐泥晒干,抛入滤池,滤池里垫上稻草、竹席,浇些海水,人再跳进滤池,用脚密密实实地踩踏,盐分含量重的卤水就从过滤池底部渗到侧下方的卤水池,待卤水池中的卤水盐分含量足够时,再将卤水倒入盐槽暴晒,水分蒸发干后,留下来的便是白晶晶的盐粒。
       这一日午后,宋解放来到海岸古盐田察看制盐情况,只见高低错落的古盐田里,到处都是白花花一片,成千上万的黑火山石砚状盐槽内积满了盐,像是夏日里下了一场雪,蔚为壮观,一些盐工在盐槽旁将盐粒用木铲铲下来,另一些盐工则在继续着天天不变的工序,晒盐泥的晒盐泥,滤卤水的滤卤水,只要盐槽内的盐铲除干净,就会有盐工将新的卤水倒入其中,另有许多盐工的孩子跟随在一旁帮忙,从小便耳濡目染、身体力行地接受这世代流传的晒盐术。
       宋解放走到一个卤水池旁,见一个蹲在池边,头戴草帽的盐工刚从卤水池里拿起一根两寸长的黄鱼茨小木条,举在鼻前嗅,便上前打了个招呼,嗨,怎么样啊?那人抬起头来,宋解放一愣,喜道,吴青,是你。吴青站起来,呵呵笑道,舅舅,是我。他身穿白色短袖汗衫,灰色齐膝大短裤,脚穿一双蓝色塑胶凉鞋,头顶草帽,骄阳下汗流浃背,满脸被热气蒸得通红,一身咸咸的盐味,俨然一个盐工的模样。
       我看看。宋解放靠前一步说。吴青将手中的小木条递给宋解放,宋解放举到鼻前闻了一下,富有经验地说,这卤水的浓度还不够,会沉下去,刚刚没过水面。对不对?
       舅舅,说得真准,正是这样。
       宋解放将小木条扔进卤水池,果然,小木条缓缓沉了下去,刚刚全部没入水面下时便停住了。这种用黄鱼茨木条测试卤水盐分浓度的方法是一种简便易行的传统方法,灵湾的盐工历来因循此法。
       宋解放朝卤水池上面的一个正在滤池踏踩盐泥的盐工叫道,鲁老三,你家的盐泥还得晒两天。
       鲁老三的名字叫鲁建斌,在家排行老三故被宋解放叫做老三,四十六岁,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瘦个子,正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一同劳动。听到宋解放叫他,便咧开了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声说,是啊,我这有点赶急了。
      急什么,你又想赶先进啊。
        这鲁老三去年制盐全镇最多,今年还想尝试有所突破,是以盐泥晒得不够时候便抢先拿来滤池过滤,不料被宋解放看破,只好点头笑答,哎,是啊,您说得对,急了反而不行。今年我可要落后了。
        宋解放回过头低声对吴青说,你瞧瞧,凡事不能贪,贪多赶急就会坏了好事。吴青为鲁老三解释说,人家这是有创新探索精神。宋解放认真地说,嘿嘿,创新探索精神不是莽撞,不能不顾规矩,这制盐的工序经过了数百年的检验,要创新,要探索得找对门路,哪能随随便便就创新探索。吴青点点头,您说的也对。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
       好。
        于是,宋解放带着吴青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海边,海湾内风平浪静,海浪懒洋洋地波动着,反射着粼粼波光,海面从海湾向外伸展开来,愈来愈广阔无边,直到遥远的海平线。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渔船就停泊在海滩边,海滩靠近古盐田这一头有一道用石头砌成的小围墙,将海滩和古盐田分隔开来,里面蓄着潮涨潮落时留下的海水,宋解放和吴青在蓄海水池边的一处石头堆旁停下,回身望去,那古盐田高低起伏,渐渐拔高,连接着农田包围的古镇,古镇后面是连绵青山,青山之上便是湛蓝的天空,天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整个视野宛若一幅幽美的田园风景画。
        宋解放掏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支烟,递给吴青,吴青不抽烟,摆手谢过,宋解放便自叼香烟在嘴里,又取出火柴,点着香烟抽起来,边抽边悠然问道,吴青,你怎么做起这盐工的活呀?吴青露出他那明朗的笑脸,说,舅舅,我觉得很有意思,亲身体验这数百年的制盐技术和工序,好像时光停留在我脚下。虽然,现在都21世纪了,科技水平已经取得一定成就,但对这古盐田却丝毫不起作用,这里面似乎表明了一个道理,全自然的生产技术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只要自然在,它就能存在。我感到自己已经感受到这里面的某种力量,这种力量能让人心非常踏实。
        呵呵,你想到的真多啊。宋解放说,其实,这就是立足大地的生产技术。
        对,这就是立足大地的生产技术。吴青肯定地点头说。
        想当年,灵湾山庄的周家靠了这么一个生产技术就吃了八百年,还发家致富,富甲一方啊。宋解放吐出一口白烟,忽的变得感慨起来,接着说,不过,时代一变,什么又都失去了。唉,这世上,财富都是过眼烟云,唯有这生存吃饭的传家宝可不能丢了。
        吴青说,我也时常想,人类生产技术中,哪些是必须的,哪些是无用的,哪些是可以舍弃的,哪些是需要保留的,像这种不受科技影响的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生产技术,就是必须保留的,它可是灵湾人先辈留下的宝贵遗产。
        可不是嘛。宋解放目光深沉地望了望古盐田和古镇,又吸了一口烟,说,只是现在的时代变得太快,年轻人越来越不珍惜这祖上的遗产了。吴青侧头瞧了一眼宋解放,感到他好似被什么事情困扰了,问,怎么了?宋解放又吐出一口浓烟,伸出一手,指着前面,情深义重地说,我工作了一辈子,总想保住这古盐田,这山庄,这眼前如此美好的一切啊——他话噎住了,随即好像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清了清嗓子,缓了一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他们都钻到钱眼里去了,真是气死我了。
        舅舅,您可别气坏身子,发生了什么事?吴青关心地问。宋解放面露忧色,说,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务工,都不愿再做打渔晒盐种田的活,都是为了比比谁口袋的钱多,能凭自己本事在外面赚钱我也没多大意见,但是有人竟然打起了这祖上基业的主意。我记得跟你说过,有些老板看上了灵湾古镇的特色,想开发这里的旅游观光业,我都没同意,现在好了,就连自家人也想做这事了。
         哦,吴青心想,原来是这事。在吴青看来,发展旅游观光业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近些年来,中国古镇开发的热潮方兴未艾,古镇开发在为当地增加收入的同时也确实带来了许多问题,比如宋解放所担心的对传统产业、传统生活方式以及传统精神的破坏就是其中几个突出的问题。只听宋解放继续说道,我也知道,现在国家提倡发展文化旅游,县政府还三番五次地组织我们一些基层干部学习,特别强调搞旅游开发务必保护好当地文化遗产,对我们灵湾古镇来说,最大的文化遗产你也看到了,就是这古盐田和灵湾山庄,我当时就对县领导说,你们放心,我们灵湾古镇不赶时髦,不搞开发,也会照样保护好文化遗产。每年我都要从集体收入中拿出部分来修缮和维护山庄,也要求各家各户保护好各自的居所,谁家出问题我就拿谁家是问。如此下来,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但最近一两年,灵湾人自己却坐不住了,特别是些年轻人,他们自以为出了门,见了世面,见到其他地方搞旅游开发发了财,也想跟风追潮,但我告诉他们,这搞开发不是那么简单,没有个几千万投入根本行不通,政府没这么多钱,我们灵湾人也没这么多钱拿得出来,他们一听也只好不吭声了。其实我这是吓唬他们,我担心的不是钱的问题,我是担心,他们年轻人为了赚钱是不是老本都不要了?他们还小,根本不懂老本是什么,唉。
        宋解放将烟头在石头上摁灭,塞进口袋,这个动作让吴青大为欣赏,说,您可真环保啊。宋解放笑道,呵呵,我是村长,说了要保护好古镇,就得从小事做起啊。对了吴青,你在北京做大官,见多识广,你给我支支招,我们灵湾古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吴青恳切地说,舅舅,您知道,我已辞官,也把过去做官的事全都忘了,不用再提我做官的事了。宋解放瞧吴青脸色知道他介意提此事,便噢一声,好像才醒悟过来似地说,对对,我不提了。不过,你见多识广不假,就给我提提意见。吴青说,这古镇搞开发,您的顾虑我也认同,老本千万是不能丢的。
        嗯,对啊。可我看有些人心有不甘,总想折腾。
        像您这样不搞开发也保护好文化遗产其实就很不错了,搞了开发,来那么多人,天天闹哄哄的,哪有眼前这安静啊,也不见得就能保护好文化遗产。
        你说得太对。我也参观过几个搞了旅游开发的古镇,人多,店多,花样也多,搞得不伦不类,都变了味。
        所以,搞古镇开发最怕变了味,也怕丢了老本,还有,这人一多,面对的事情就多了,如果非要搞古镇开发,得事先有个系统完整的开发方案。
        嗨,还是不动那个脑筋了。宋解放不胜其烦地摇摇头说,前段日子,我们镇有个年轻人,在上海发了点财,跑回来说要和我商量一件大买卖,说的就是这事,结果被我训了一顿,把他训跑了。
        您说的是韩大宝?
        对,就是他。
       吴青回想起那日夜里韩大宝穿金戴银的模样,不由笑了笑。
        这大宝回来一副怪模怪样,我见了就不喜欢,宋解放皱眉说道,他对我说,他已联络到一个大老板,可以出2个亿来搞开发,还跟我算了一个帐,说以我们灵湾古镇的规模和特色,每年吸引十万人次不成问题,还说朝低的算,平均每人在灵湾消费五百元,一年就有五千万收入,比灵湾古镇过去全年收入要翻一番,绝对是个大买卖。
        呵呵,吴青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问,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宋解放神色一变,露出一副极为鄙视的样子,说,我就一句话,这钱买不来灵湾人自由自在的快乐。哈哈……
        吴青听了也高兴地哈哈大笑,两人爽朗的笑声在古盐田上空传开来,就在笑声尾音将断未断之际,忽然有人在古盐田里唱起了闽南语歌,倒像是他们的笑声成了那人歌唱的前奏,那歌声欢快活泼,唱道:
        人生海海
        甘需要拢了解
        有时仔清醒
        有时青菜
        有人讲好
         一定有人讲歹
        若麦想吓多
        咱生活卡自在……
        正唱着,又有一些人跟着合唱起来,那闽南语调抑扬顿挫,淳亮又婉转,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将整个古盐田上空热腾腾的空气都给唱得更加热烈了。吴青和宋解放相视一眼,不觉莞尔,宋解放说,瞧,这就是灵湾人。
       他们还在继续唱道:
        归工嫌车无够叭
        嫌惜无够大
        嫌菜煮了无好吃
        嫌某尚歹看
         驶到好车惊人偷
        大惜歹拼扫
        吃甲尚好惊血压高
        美某会兑人走……
        就在这时,有个女人轻快悦耳的歌声也接上这首歌,唱道:
        人生短短
        好亲像块七逃
        有时仔烦恼
        有时轻可
        问我到底
        腹内有啥法宝
       其实无撇宝
        欢喜就好……
        宋解放一瞧,乐了,只见古盐田里有位女子边唱着歌边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她身姿飘逸,长发飘动,身穿白色蝴蝶衫,张开两只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石子路,一蹦一跳地就像一只洁白的蝴蝶在蓝天白云之下翩翩飞来。是唐小姐。宋解放高兴地对吴青说,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台湾女画家。吴青眼瞧着那女子轻盈的身形,听着她那股带着调皮劲的歌声,顿时一阵既清爽又欢乐的感觉在心头掠过,不由心都跟随她轻松的步子跃动起来了。
         嗨!宋伯伯,老远我就瞧见您了。那女子带着一阵轻风跑过来,挥手热情地打着招呼。
         唐小姐,你是来无影去无踪啊。宋解放笑呵呵地说。
        那女子嘻嘻一笑,嘴角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浅浅笑涡,一双清灵如泉的大眼睛也充满了欢快的笑意,说,我去上海采购了一些东西,这回要住上一阵子了。吴青在一旁端详着她,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惊异,仿佛突然瞧见了一朵清丽脱俗的奇异之花。那女子也早已注意到宋解放身边的这一位怎么看都有那么一些特别味道的盐工,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心头突地跳了一下,只觉忽然之间对他充满了好奇,便带着愉快的笑意大大方方地直视吴青,问,这位是……
        宋解放接上说,我来介绍,吴青,作家,也住沃梦园。接着又向吴青介绍那女子,这位是画家,台湾人,唐婉卉小姐。
        很高兴认识你。吴青抬手摘下草帽,点了一下头。
         咯咯咯……唐婉卉发出一串银铃般动听的笑声,身子伴随着笑声颤动起来,睁大眼睛好似没有意料到地说,我还以为是……她回头望了一眼古盐田上几个正在劳动的盐工。
         这么说,我做得还不错嘛,吴青也笑了,至少还像个样子。
         你来多久了?
          一个月。
         住沃梦园那雕楼?
        是的。
         那我们就是邻居了。
         对。再次向邻居问好。
         嘻嘻,你也好。说着,唐婉卉伸出一只手,吴青随即轻握了一下,感觉她的手又滑又软,有种异样舒适的感觉。他瞅了一眼唐婉卉,而她轻巧地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和宋解放聊了起来。这时,吴青可以瞧见唐婉卉的整个侧脸轮廓,令他惊叹的是,她从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到脖颈的轮廓曲线十分精致而优美,加上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仿佛最挑剔的工笔画家精心勾勒出来的一幅精美绝伦的肖像,不止如此,她的身材也很优美,白色的真丝蝴蝶衫顺滑地齐到腰间,胸脯微微隆起,腰肢挺直纤细,一条紧身瘦腿白色镶花牛仔裤将一双长腿的线条裹出来,穿着一双白色红边的球鞋,许是跑动和日晒的原因,她的气色泛出红光,整个人儿焕发出一股清新活泼又光艳照人的光彩,充满了阳光般的气息。在吴青京城的社交圈中,他不乏见过比唐婉卉容貌更美的女人,但她身上却拥有一种独特的明媚韵致,优雅自然,又富有活力,目光流转之间,有股捉摸不透却又透着聪慧灵敏的神气,显得特别的生动传神,正如宋解放曾经告诉他的那样,是位一眼就能记住的女人。
        宋解放和她客套地聊了几句,眼见她额头、鼻翼上渗出细细的汗粒,便说,我们回山庄吧,这大热天的,看把你们都晒成红苹果了。吴青心念一动,对唐婉卉说,介不介意戴上我的草帽?好啊。唐婉卉接过吴青的草帽,戴在头上,仰起她那美丽的脸,郑重其事地说,改日我也来做做这晒盐的活。吴青和唐婉卉又相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一种默契在他们心间闪过,不由得都微微一笑,一同随宋解放朝古镇山庄走去。
        唐婉卉的SUV型车停在山庄门口前的停车场上,她这次回灵湾带回来了一车物品,大包小包的,宋解放在街头叫了几个男人和玩耍的孩子帮忙,与吴青、唐婉卉一道,将这所有的物品搬进了沃梦园唐婉卉居住的西边卧房。
        卧房内与雕楼同样是因为曾有人家住过,房间略有增添,有三间屋子,中间为堂屋,两边为厢房,堂屋后开了一个小门,连通屋后的厨房和杂物间,堂屋里陈列简单,八仙桌一张,几把木椅,墙角放一台饮水机,左边厢房为卧室,右边厢房成了唐婉卉的画室,里面有两个一大一小的画架,墙上挂着三幅画,都是工写结合的国画,另有一张条形桌,上面摆放笔墨砚台和颜料盘,桌边还有一个青瓷画缸,插着一卷卷宣纸和绢。
        吴青立在画室观画,唐婉卉送走宋解放和帮忙搬运的村民后,走了进来,笑盈盈地对吴青说,吴作家给点意见?吴青正看得入神,听到唐婉卉的说话后,回头望了一眼唐婉卉,说,我这作家是徒有虚名,不要当真。但你这画家,一看你的画就知道是实实在在的。
        您过奖了。我也只是闲来无事时玩玩而已。
        你知道,这工笔的线条在国画中十分讲究,浓淡粗细,精微细腻,要做到形神兼备可不容易。我看你的这几幅功力都很不错,正统画法中又有所创新,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我觉得你将西方油画的画法和构图也融入了其中。
        正是,唐婉卉说,苏东坡有篇评吴道子的文章里说过,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我想,这绘画都是一代代传承和创新的结果,我确实想将工笔画法和油画画法糅合成一体,只是不知这么画是否妥当?
        思路本身没错,中西结合的绘画也大有人在,不仅有中国人结合西方油画,西方人中也有从中国国画吸收画法和灵感的,当然,结合的效果如何,就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郎世宁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中西结合很好的工笔画家。
        唐婉卉听吴青口吻好似对绘画颇有鉴赏力,登时起了兴致,说,我特别喜欢郎世宁的画,我的画有很多都是学他的。我这几幅都是在这里画的,您帮我看看。吴青谦虚地说,我对绘画所知甚少,只能说说自己的鄙见,权当你参考吧。唐婉卉见他说话文绉绉,扑哧一笑,瞧您客气的,您就直说吧,我洗耳恭听。吴青被她一笑,也觉自己是有些客套古板了,左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好似在说,让你见笑了。跟着走到一幅画前,开始说了起来,这条幅《清荷燕归图》,采用工笔重彩和写意结合的画法将一个由近及远的茂密荷塘表现出来,充满了阳光般的明亮欢快的气息,清新浓丽的画面感十分强烈,看近处荷花,线条细致,着色写实,又有油画般的感觉,看远处荷花,红红点点,线条虚虚实实,着色又是写意的味道,倒是真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观感,一只轻灵生动的燕子掠过一朵荷花上面,使得画面生气盎然,妙趣横生,洋溢出一种乘着明媚春光归来的喜悦之情……
         唐婉卉听到这时,情不自禁地心头一跳,好似说中了她的某种不曾表露的心迹,不由偷偷迅速地瞄了一眼吴青。而吴青并无察觉,还在细细品说,从整体构图上看,并无大碍,只是如果能大胆舍去小半边荷叶荷花,露出清澈的水面,远处荷塘岸边再隐隐约约地画上几颗杨柳,或许画面的纵深感和意境都会更为突出。从细节上看,工笔线条有如此精细的水准,形态逼真,荷花呼之欲出,已是非常难得了,只是这燕子的姿势如果再稍稍侧一点,或许会更加生动。
        您说得真好,确实说到了问题所在。唐婉卉高兴地说。
        吴青含笑抬手,右手食指朝另一幅轻轻一点,探询地瞧了瞧唐婉卉,示意是否接着继续说下一幅,唐婉卉心领神会,将手一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吴青便走到那幅画前,又说了起来,这幅《灵湾全景图》,采用了三十度的视角将整个海湾和古镇纳入视野,青山、古镇、农田、古盐田、沙滩、海水都有表现,细微之处,那古盐田上的一个个黑乎乎的带着白边的砚状石槽,那古镇山庄的城堡瓦楼,还有那灵湾牌坊,古榕树,大水车都有独到的笔触,将灵湾古镇的奥妙之处点缀出来,其他地方层层渲染,底色偏黄,颇有仿古的味道,凸显一个安宁祥和、幽静古朴的古镇风貌,但又不一味循旧,着色方面采用了油画的混色法,添加了绛红色、金黄色,仿佛霞光晚照,增强了情感渲染的效果,使画面有种深沉又饱含激情的气势,立体感也较突出,好像要将这灵湾呼唤出来,深情地拥抱怀中……
         唐婉卉忽觉心弦被拨动了一下,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连忙眨眨眼,感性地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凝视自己的画,仿佛思绪飘进了画中蕴藏的某种深远的意境之中……
        这和我对灵湾古镇的印象是一致的,吴青还在继续说着,只是有些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不在古镇、古盐田或者沙滩上添加些人影呢?画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画面太沉静了,太沉重了,如果添加一些人影,这幅画就活了,并可以调和偏沉重、偏压抑的效果。
        吴青感到唐婉卉一点动静也没有,奇怪地侧过头来,瞧她一眼,只见唐婉卉眼睛里晶光闪闪,模样有点发愣,便又问一句,你怎么了?唐婉卉一惊,偏过头去,抹去眼窝的泪痕,又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瞧我,听您说话听得入神了,接着又语调一变,佯作吃惊的样子,说,吴青,你这人太可怕了,看画能看到人心里去,我得赶紧把画收起来,不能让你再看了。这回轮到吴青一愣,刚刚他就画评论,丝毫没有顾及其他,没想到竟然说中了她的心思。
        我开您玩笑呢,嘻嘻,唐婉卉俏皮地轻声笑了,又抬手将把垂在前肩的一缕秀发向后一拂,您继续说,我听着呢。吴青不以为意地笑笑,和颜悦色地问,你为什么不加些人在画上呢?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怎么会这样,大概是为了突出这古镇的宁静吧?唐婉卉说话之间,眼睛眨了一下。吴青看着画若有所思地点头嗯一声,这画确是太宁静了。不过,从技法上看,你这幅中西结合的效果相当不错,自古以来,工笔比起写意,在意境表现上总是略逊一筹,但没想到,通过借用油画渲染的方式,可以将画面的气氛烘托出来,来达到意境的表现。这倒是可以不断地去探索去完善的一种画法。
        嘻嘻,唐婉卉笑道,我想到怎么画就怎么画,只求依着自己的心意来表现,这下听您这么说,今后我倒是要认真钻研这种画法了。
        我还要继续说吗?吴青指着第三幅画问。
        当然啦,一定要说的。唐婉卉眉毛一扬。
        吴青又走到第三幅画前,这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取名为《消逝的女人》。吴青立在画前,不自觉地凝眉观望,犹豫了好一会,才说,这幅画中人我怎么好像见过?说着,他带着疑问的目光瞧了瞧唐婉卉,又觉和她有几分相似,忽然醒悟过来,这不画的就是你自己吗?
        不是我。唐婉卉轻轻摇摇头,瞟一眼吴青,眼里尽是她那令人无法琢磨的眼神,只听她轻笑反问,您的意思是见过我?吴青不置可否,又问,那是谁?
        一个消逝的女人。
        吴青见唐婉卉不愿详说,便不多问,他的目光又回到画面上,看了看,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吧,这女子深夜倚窗翘首眺望,如水的月华倾泻在秀美白净的脸庞上,也照亮了一头如云的乌丝和锦衣绸缎,两只纤纤玉手举握胸前,姿态优雅,只是目光深远,眉头紧蹙,好似有种种道不尽的愁绪和无奈,斑驳褪色的木墙面在月光下益发地增强了这种画面的伤感氛围,夜幕似乎越来越深,也许,她终将消逝在深夜中,但画面的左边,墙前庭院内一株开满淡淡粉白花朵的海棠树,又使得画面温馨如梦,意味悠长,衬托出忧愁女子心中对美好的渴望,亦或是……对幸福爱情的渴望,纵然消逝,却也心怀永恒的爱情。
        听到这时,唐婉卉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嘴角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羞涩的微笑,就像一名被道破心思的默默怀春的女子,一脸不胜清凉的娇羞,吴青全然不觉,还在继续说着,这幅画的特点是借鉴了油画人物肖像的精准透视,人物肌理效果纤毫毕现,十分逼真传神,我见过许多当代的工笔人物画,都不如你画得好啊。唐婉卉低眉垂目,脸生红晕,轻问,您是故意捧我吧?吴青转过身,面对唐婉卉,拱手弯腰一拜,正色说,见过大师佳作,实属三生有幸。而唐婉卉随即双手相扣,置于左腰侧,屈膝颔首,盈盈一拜,行了个万福礼,两人相视一眼,都觉有趣,顿时再也忍不住,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一刹那,吴青望着唐婉卉如花怒放的面容,暗自心道,她还是一个有趣的漂亮女人呢。
         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吴青说。
         对,请多关照。唐婉卉明亮的目光专注地望着他。
        当然。你只需隔着池潭招呼一声,或者挥一挥衣袖,我就会听候你的吩咐。吴青温和地回望着她。唐婉卉头一歪,这倒是很有趣。跟着轻嗨一声,还一边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吴青也轻声回应,我来了,我在这。唐婉卉孩子般开怀地一笑,嘻嘻,真好。
        那就这样说好了。吴青恰到好处地收起话头,向唐婉卉告辞,我先回去了。当吴青走过门前坪地那座古井旁时,听到身后唐婉卉的叫声,哎,对了,刚送宋伯时,他说晚饭要请我们,我们一块儿过去?吴青转身看见唐婉卉站在门内,一只手扶着门框,斜探出半个身子,另一只手放在腰后,一头秀发如同瀑布一般落下来,他不由不又一次内心发出感叹,她那姿势和整个眼前的景象确实有种令人心动的美感,他高声回答说,好的。知道啦。唐婉卉好似笑了一下,身影倏忽闪了回去,不见了。吴青眼里仿佛还留着她的影子,自个儿地呆在那愣了一会,不由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回身继续沿着北边的回廊往雕楼方向走去。
         此时艳阳依旧高照,满园漂浮着闷热的空气,一丝风也没有,不知躲在哪儿的知了在不停地鸣叫,荷塘里正是荷花开得最盛的时节,一朵朵优美绝伦的荷花争奇斗艳,将芬芳将美丽将清甜的气息充实了整座园子,吴青脚步轻松,身心愉悦,快步穿过回廊,回到雕楼,又一口气冲上楼,推开门走进卧室,一头仰倒在床上,自从来到沃梦园后,还从未如此的心中充满了欢乐和轻松的感觉,他什么也没想,任由这种感觉迅速膨胀开来,或许,一个月来孜孜以求的心斋所孕育的心灵之花终于盼来了崭新绽放的时刻,不出几分钟,他便在无所杂念的纯粹快乐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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