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沃梦园》八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16 12:51:24  浏览次数:1826
分享到:
        楼下响起一阵笃笃笃……笃笃笃……富有节奏的用手指叩击木墙的声音,吴青躺在床上,他已醒了,只是还未起床,接着听到唐婉卉的声音,大作家,你在吗?没有不等我就一人跑掉吧?吴青连忙翻身下床,换上一件藏青色全棉T恤,一条浅白色休闲裤,脚穿休闲皮鞋,下了楼,只见唐婉卉立在雕楼平台的栏杆边,便立即走上去。
        唐婉卉身着一条五彩斑斓、裁剪合身的圆领无袖收腰真丝连衣裙,款式简约有型,裙边在膝盖之上,两条细白圆润的胳膊和修长挺直的小腿都露出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发自然顺滑地垂在肩后,在霞光下娉婷玉立,明艳动人,和下午遇见时的清新模样大为不同。
        不好意思,睡了一觉。吴青上前说。
        嗯,唐婉卉将右胳膊肘儿架在横在腰前的左手掌上,右手张开手指轻轻摆弄几下,半带讥讽的微笑说,看来你说的法子并不能凑效。吴青知道她指的是隔着池潭挥手打招呼的事,心想这丫头看来脾气还不小呢。
        我得改改这法子。唐婉卉说。
        好啊。请说。
        唐婉卉沉吟片刻,一时还没想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紧接着一眼不眨地盯着吴青的眼睛,静静地说,当我招呼你时,我可能会用某种方式让你感应到的。
        哦?这一定很有意思。
        她高傲地几乎听不见地轻哼一声,对吴青那种怀疑态度不屑一顾,我们走吧。
        傍晚的灵湾红霞晚照,劳动了一日的盐工成群结队地收工回家,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炊烟,一群顽皮的孩子在街头巷尾追逐玩耍,直到此起彼伏的长辈呼唤吃饭的叫声响起,他们才一个个欢叫着撒腿朝各自的家中奔去。
        唐婉卉和吴青一前一后正要走进德馨园大门,一个六七岁的圆头圆脑留着平头的小男孩从里面跑出来,迎头差点撞到唐婉卉的肚子上,唐婉卉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一瞧,认得是宋解放的孙子,便叫他的小名,旺仔。旺仔抬头见是唐婉卉和吴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声说,我爷爷叫你们吃饭了。
        嘻嘻,这不来了。唐婉卉牵着旺仔的手走进德馨园,吴青跟在后面,还未走到宋解放家门前,旺仔就大喊起来,爷爷,爷爷,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从厅堂走出一人,却不是宋解放,而是宋丹霞,她瞧着晚霞余晖下一起走来的吴青和唐婉卉,本欲笑脸相迎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几乎是嫉妒地暗自发出一声叹息,他们真像一对啊。旺仔还在叫喊,小姑姑,他们来了。宋丹霞勉强笑了一下,不太自然地说,吴青哥,婉卉姐,正等你们呢。
        宋解放夫妇亲自下厨备好了一桌美味佳肴,菜肴都是自家种植的蔬菜和捕的鱼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宋解放的妻子名叫蔡秀娟,穿着朴素,身材瘦小,一张椭圆脸庞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眼睛里流淌着善良慈祥的目光,举止非常从容不迫,和体型健硕、动作麻利、豪迈刚毅的宋解放完全神态两样,虽然岁月为她的面容抹上了一层暗黄的色泽,但凭着她端正的五官依稀还能看得出当年也是个漂亮的女人。
        蔡秀娟看见唐婉卉就像见着自己女儿一般高兴,招呼她坐在身边,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无非是些琐事,唐婉卉都一一含笑作答,宋解放和吴青也相聊甚欢,宋丹霞则满腹疑云地瞪着一双眼睛,仔细地看看吴青,又仔细地看看唐婉卉,也不插话,好似要从他们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只在一旁的侄子旺仔嚷着夹不到菜时,便会询问旺仔几句,替他夹菜,而旺仔一边哼哼唧唧地应着,一边自顾自地吃饭,同时眼珠骨溜溜地在所有人身上转来转去。
        自从周家逃到台湾后,我们山庄还没有像今日一般,同时来了两个艺术家,一个画家,一个作家,呵呵。宋解放不待吴青说话,早有预料地笑着说,吴青,你肯定又要说我了,你现在即使不是一个作家,但我相信,只要你愿意坚持去做的事就一定能成功。想我们灵湾古镇,过去也不乏出过一些文人墨客,风流雅士呀。就拿这周家来说,八百年前的那个开创灵湾的周家祖宗周颐兰,就是当时南宋的一个大儒,这德馨园门后大理石照壁上的那句诗,不识风光在自然,只道人间逐繁华,就是他写的,瞧瞧,多么平实又耐人寻味的诗句啊。
        之后元、明、清几百年间,周家人才辈出,官至三品之上的也有五六位,举人、秀才就数不胜数了,你们看到这山庄里面的许多题词、诗句、对联都是他们的墨宝。不止如此,周家历来重视灵湾人的教育,现在你们看到的灵湾小学就是当年周家的私塾,灵湾人中陪周家公子小姐一同读书、一同考取功名的也有不少,你们蔡阿姨家的祖上就曾是周家私塾的老师。说着,他颇为自豪地瞧了一眼妻子,而蔡秀娟蹙眉回他一眼,笑道,你就记得这些,也不怕人家笑话。
        这有什么,读书人家没有什么丢脸的。宋解放说,若不是我们灵湾人重视文化,文革动乱这么多年,我们灵湾古镇还能保留得这么完好吗?唐小姐,你是台湾人,我听说,中国传统文化在台湾保留得很好,而大陆经历了十年动乱,因此有些台湾人就认为文革把大陆的中国传统文化都给革掉了,现在的大陆没有中国文化,其实这是不对的,你让他们来灵湾,看看我们灵湾古镇,还有我们灵湾的人家是不是这样。
        宋伯伯,那是有些政客夸大其词,自取其辱。唐婉卉说,文化渊源方面,台湾人和大陆人都是同根的。我近些年在大陆周游了许多地方,看到大陆城市化的风潮愈演愈烈,的确掩盖了民间的许多传统文化,对乡村的冲击也很大,表面上看,中华传统文化在大陆几十年来似乎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何去何从显得有些茫然,一方面城市文明受西方文明影响,但又根基不牢,很容易被西方文明拉扯,一不小心就会变得不知所措,崇洋媚外和庸俗浅薄的现象就难以避免了,(台湾过去就是这样子,以至于现在都不可收拾了)。另一方面,原有的中华文化根基较深的广大乡村又面临城市文明的强制性冲击和蚕食,大批乡村新一代,新二代涌向城市,他们在一个本身并不完善也不稳定的城市文明环境下就更容易误入歧途,还有就是大陆的传媒似乎总喜欢表现中国人尤其是农村人的愚昧无知和无礼无德,可是一个国家的文明一是历史性的传承,二是不断的教育提升,三是社会的引导,四是法制的监督,我真搞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是要否定自己的民族吗?他们不知道西方文明中也有许多弊端吗?这不是成心让世界对中国产生误解吗?外国人,特别是欧美一些国家的某些政客,就喜欢看到这么一个始终落后于他们的中华文明,中国文化越混乱、越不堪,他们就越高兴。不过,好在事实上,在接触了许多民间人士后,包括许多农民,我发现他们并不完全像那些传媒描述的那样,他们身上依然流着许多令人钦佩的中华文明的优秀血脉,我觉得中华文明的根在民间还是没有动摇,这大概就是因为它根基深厚,不会那么容易被撼动的吧。
        是啊,舅舅,吴青也说,一个五千年文明的消失或消亡,怎么可能会是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历史时期就可以做到的。日本人奴役台湾人五十年,台湾人的文化消亡了吗?我也听过这样的言论,其实,不用这些台湾人来说,大陆人也有自我批判的,有的固然是对当今的中国文化危机抱有忧虑,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言辞过激,一针见血,甚至揭露民族的劣根性和弱点,但他们也是为了一表深情,以便对国人发出反省的警示,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的就如唐小姐说的那样,一些是政客借题发挥、哗众取宠的把戏,另一些则确实是想去除老祖宗的东西,完全西化,对于这些,不妨也可以当作另一种风格的警示。
        建国以来,一直在探索一条富强之路,西方文化在文艺复兴后,特别是工业革命后的近几百年来造就了富强,其中美国文化在两次世界大战后以其先进的科技和较为完善的民主体制走在了富强国家的最前列,我们若要富强,就得学习西方文化,也得学习美国文化,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华文化成就不了富强,历史上,比如唐朝时期,中华文化这么一条文化之脉不也一样能造就世界上的富强之国吗?其实,各种文化的盛衰起伏有它自身的发展规律,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后,西方文化强盛了,却也免不了它衰落的时候,这个时候,就需要其他文化来补救,至少在外星人还没有拯救地球之前,还是得靠地球人自己吧。所以,我相信,人类文明的发展需要各种文化的相互补充和相互融合,共同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将来,中华文化在中国的复兴,或者说,一种承前启后的新中华文化,就会在世界上开出灿烂之花。
        宋解放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说的,但听到中华文化在中国的复兴,就高兴地笑了,呵呵,我说嘛,我们灵湾古镇的晒盐术八百年了,也没消失。
        对了,说起灵湾古镇的传统产业,这晒盐、种植和打渔是三大支柱,我都想体验体验,这些天我体验了晒盐,感觉特别好。吴青饶有兴趣地说。
       这个嘛,宋解放迟疑起来。
       怎么了?吴青问。
        这晒盐、种植倒好说,反正就在灵湾内,你什么时候想去体验就去体验好了。但这打渔得出海,你……宋解放犹豫地瞧了瞧吴青,接着说,你一个书生,干不了那又脏又累的活。
        舅舅,您可别小看我,我能吃苦。吴青说。
        这出海打渔,从七月开始,到十月都是捕鱼旺季,渔民们都很忙,出一趟海少则四五天,多则几个月,干的都是体力活,遇到风浪还有危险,你肯定适应不了。
        我的力气也不小,真的,吴青真诚地说,至于风浪,我倒想见识。
        宋解放摇摇头,说,不行,若是出海游玩倒没什么,但这打渔的活你还是省了吧。吴青知道宋解放还是不太放心他跟随渔民出海打渔,便多少有些遗憾地说,舅舅替我考虑,那就这样吧。这时,蔡秀娟看出吴青有些失望,就劝说道,老宋,吴青要体验渔家生活,自有他的考虑,我们得帮帮他。你不是常一个人出去捕鱼吗?带上他吧。宋解放满脸堆笑,对老伴说,我正想这么说呢?呵呵。
        你这老家伙,就知道你有话不直说。蔡秀娟笑道。宋解放转过头来,笑呵呵地对吴青说,这样吧,吴青,出海打渔就不必了,不过,你可以上我的船,我们就在近海钓钓鱼,怎么样?
        好啊,这海里钓鱼我还没钓过呢。吴青高兴地说。
        我也要去。唐婉卉立即跟着说。
        宋丹霞偷偷白了唐婉卉一眼,她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如今七月,学校已放暑假,闲来无事,正好可以一同前往,却被唐婉卉嘴快抢了先,再跟着说就自觉没劲了。
        哦,唐小姐也要去啊,宋解放皱起了眉头。
        嗨,老宋,蔡秀娟明白丈夫的心思,又劝说道,这可不像你往日的风格。他们要去也不过是游玩罢了,就把你那只破渔船当作游船好了,这女游客和女人不上船的规矩不相干,可以不讲究。
         吴青和唐婉卉对视一眼,心中都想,原来因为这个。
        对啊,爸爸,宋丹霞眼见机不可失,赶紧插话,现在厦门这一带,常见到渔民带游客近海捕鱼,男男女女的都有,一家人的也有,我也陪你们去,和婉卉姐也好有个照应,我们炒菜做饭总没问题。
        对对,我的厨艺也是有一手哟。唐婉卉连忙附和说。
        宋解放瞅瞅女儿,又瞅瞅唐婉卉,瞧着她们一脸期望的样子,故意逗她们,你们以为是游轮,船上什么都有啊。蔡秀娟知道他得多些人劝,等赚足脸面才会松口,便笑着再一次劝道,老宋,你就当一回导游好了。
        舅舅,近海捕鱼,快去快回,带上她们也不妨。吴青也劝说。
        嘿,我说你们倒是联合起来了呀。宋解放眼见他们都盼着他答应,感到大有面子,不由心满意足,豪气地大喝一声,好吧,就这样吧。后天八月一日伏季休渔期正好结束,我带你们一起去近海钓鱼,只去一回。吴青、唐婉卉和宋丹霞一阵欢呼,一齐举杯敬宋解放,宋解放也举杯和三人干杯,一饮而尽,然后故作严肃地说,你们上了我的船,就一切听我的,做得到吗?
        做得到!三人一齐响亮地答道。而旺仔昂起他的小脑袋瓜,拉长着稚嫩的童音叫道,我也要去。蔡秀娟摸摸孙子的头,笑得合不拢嘴,小宝贝,你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吧。
        晚饭过后,吴青和唐婉卉回到沃梦园,此时夜色清亮,蛙声一片,池潭水面辉映着明净的月光,随着流动的涟漪闪闪发亮,两人站在园门后的平台上停下来,吴青想起晚餐时她对中国文化现状的一番阐述,挺有兴趣地问,唐小姐大学学的是什么?
        学过一点哲学。
        哦,在哪学的?
        我在英国剑桥读了个哲学硕士,之后又长期居住上海,经常在大陆旅行,对大陆也算有一点点认识吧。
        我说你一个台湾女孩(对大陆)这么有见识呢。
        我的认识还很浅陋,让您见笑了。
        那你画画?
        那是我从小的爱好,几岁时就开始了,只要有空就画,一直放不下这爱好。
        唐小姐多才多艺呀。
        您别笑我就好,唐婉卉停了一下,就叫我名字吧。
         好的,婉卉。我们都互相叫名字好了,也不用称您。
        唐婉卉默默一笑,抬起头来,和吴青四目相对,发现彼此的眼神中都有一种仿佛早已熟识的意味,便都想说些什么特别亲切的话语,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两人只微微含笑,万般话语尽在不言中了。
        晚安,吴青。
        晚安,婉卉。
        唐婉卉走出几步头发向后一甩,灵敏地回眸一望,见吴青还站在那正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背影,便冲他婉然一笑,随即回过头去,款款走进了左边的回廊,不一会,她那优美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了。
        吴青转过身,沿着右边回廊回到东边的雕楼卧室,一种愉悦的感觉像层层柔波在他胸中荡漾,在他心灵的感受中,灵湾古镇的隐居生活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就像一个渐入佳境的修道者,不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那么的舒适、都是那么的自然、都是那么地能激发心灵的感动,他自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我盼望已久的重新开始?
        近一段日子以来,随着心境愈来愈平静,他已多次感受到自己的心斋正在发挥着神奇的作用,心静时如泉水一般清澈明净,心动时又如小鸟一般灵动自由,虽然,他的一刀刀手术还不至于将自己的过去完全剔除掉,却已是无所牵绊,能以一种全然崭新的心态迎接新的生活。他决定从体验灵湾人的劳动开始,因为在他看来,劳动是人类在地球上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根本原因,也是形成人的不同价值的根本原因。一个人通过劳动决定了他不是一匹马,一头猪或者一只狮子,也决定了他是否会成为一个生产农作物的农民,一个制造用品的工程师,还是一个创造艺术品的艺术家,或者其他什么人,脱离了劳动,人就将变成一个寄生虫,而寄生虫的命运显然是人类所不耻的。
        在中国的哲学教育体系里,社会主义思想的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劳动价值与人类关系上有个典型的论述,即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恩格斯是这样说的,政治经济学家说,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其实,劳动和自然界在一起它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为劳动提供材料,劳动把材料转变为财富。但是劳动的作用还远不止于此。它是一切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是的,从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庄子引导人进入心斋,进入心灵的空房子,劳动则为心灵的空房子添砖盖瓦、粉漆刷墙和充实内容,创造出丰富多彩的真实生活。在人的虚无和真实之间,劳动便是最主要的桥梁。而心斋和劳动的结合对于重新审视自我,重新寻求自我并重新创造自我的吴青来说,他认为这几乎是不二的选择。
        吴青在古盐田上收获了他的劳动体验,自然界提供了海水、泥、火山石,劳动则改变了海水、泥和火山石的用途,并通过自然界的阳光照晒制造出了盐,当手捧着经过自己一道道工序制造出来的白晶晶的盐粒时,他感受到了一种人本身的快乐,即满足于自我创造的由衷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恰恰是因为劳动才获得的。他确信,只要继续沿着心斋净化与劳动体验相结合的道路走下去,他还将不断地获得人本快乐,同时也将不断地获得心灵的感悟,并最终创造出全新的自我。但除此之外呢?一个全新的自我是否还缺少些什么呢?
        有好几次,当他垂钓池畔,偶一望眼起云亭时,亦或某个夜深时分,万籁俱静,一轮晶莹剔透的满月呈现在窗户当中时,那个哼着小曲的白裙女鬼仿佛又从池潭里升起来了,她的模样栩栩如生,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然而他从来一点也不惊惧,相反,他含笑恭迎她入室,和她促膝谈心,有说不尽的趣事,也有道不完的情思,直到恍然清醒,才觉春梦无痕,不经意之间,一丝渺如轻烟的甜甜思绪随着梦幻消失徐徐飘逝了。
        如果,宇宙生命中有什么最奥妙最神奇的疑惑——他有时会反复思考这个如果,在经他所能得出的结论中,最终都指向了一个论断——那就是这宇宙的生命中为何创造出了雌雄之分?不用说其他生物了,作为人,这种雌雄之分所能诠释出来的意义就极为玄妙,在人的生命关系中,不妨借用老子的一句话来形容这种意义,即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谁说不是这样的呢?好吧,那就请你说出来,在生命关系中,还有什么比这雌雄之分更玄妙的东西呢?
        夜色渐深,临睡前,吴青带着一种漫无止境的疑惑走到窗前,向西边的那几间房屋望去,有一间房屋的窗户还亮着白色的灯光,他心想,她还没睡呢。园子里静悄悄的,荷花潭一片黑亮,时不时几声蛙鸣响起,一阵轻风送过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吴青又好奇地寻思,她在做什么呢?就在这时,那窗户的灯光灭了,吴青一怔,好似猛然从一种迷蒙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轻轻地走到床边,合上房灯开关,在一片寂静的夜光中上了床,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又一次自问,我这是怎么了?
        吴青清晨起来后,如往日一样,穿一套运动衫在雕楼平台上打起了武当太极拳。这套武当太极拳法,吴青还在七八岁住北京部队大院时,便随父兄一起练习,三十多年下来早已练得圆熟,形气神皆备,一招一式中正安舒、轻灵圆活、松柔慢匀、连绵不断,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一套拳打将下来,顿感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他刚刚收势并步还原,就听到荷花潭对岸传来一阵掌声,只见唐婉卉一身夏季休闲短裤短衫打扮,头发挽在后脑,立在古井旁一边拍掌一边高高地竖起大拇指。吴青朝她挥了挥手,从回廊跑了过去,这时,唐婉卉从古井里提起一小木桶水,倒进古井边另一个大木桶内。她那提水倒水的动作真是笨拙,一桶水提上来,有一半都倒回了井里和洒落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我来吧。吴青说。
       一个多月没来,水缸里的水该换了。唐婉卉说。
       不过一刻钟,吴青把厨房水缸里的水全换成新水,来回地走动令他周身热乎乎的,但这活却让他满心欢喜,等停下来时,他听到从客厅里传出一支女声歌曲,他猛地一个激灵,心都跳了起来,这首歌就像一道亮光瞬间射进心窝——那歌声、那旋律立刻打动了他,他快步走进客厅,看见唐婉卉正在桌上切面包,桌上还有两个瓷盘,每个瓷盘上各有一杯冲好的热牛奶,在墙边的一个案几上,摆放着一台擦得黑亮的旧式留声机和一叠唱片盒,留声机盘上,一张黑色的又圆又大的唱片正在圈圈转动着,歌声就从大喇叭里像清泉一般流溢出来: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她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
        她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他眼睛一亮,走上前仔细瞧了留声机一会,同时入神地倾听这首与自己心灵共振的歌声。
        这首歌名叫永远的微笑,是周璇唱的,我很喜欢。唐婉卉一边切面包一边微笑说。
        嗯,我知道,我听过的。吴青点点头说,心中则在禁不住地惊喜,这真是太巧了!她也喜欢这首歌!
         这留声机和这些老唱片都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为了它们,可花了我很长时间才从上海寻到的。在这样的一个园子里,就该配上这种留声机和老唱片,你说是不是?
        是。吴青心有同感地瞧她一眼,微微笑了。
        唐婉卉将切好的面包片分成两个小碟,分别放入两个瓷盘中,她端起一个瓷盘递给吴青,这是你的早餐,这是我的。说着头朝门外一摆,示意到屋外去。于是,两人端着早点,来到屋外坪地,坪地上唐婉卉之前已放好两把小椅子,两人就坐在那,听着优美的旋律,悠闲地吃起来。晨辉此时已满照沃梦园,四处闪耀着可爱的光,活泼泼的,显得一派清新而又生机盎然,他们各自抒发对灵湾古镇的看法,都觉得来到这样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古镇生活恍如时光倒流,惬意之极,聊着聊着,唐婉卉忽然轻问,你为什么来这里?吴青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为了寻一个梦。
        一个梦?唐婉卉侧过头来诧异地瞟了他一眼。
        你没梦吗?吴青反问。
         当然,人人都有自己的梦。
        那你的梦是什么?
        是我先问你的。你先说。
        其实,我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不过我想我快要知道了。
         哼,准是一个不好的梦。
        何以见得?
        我看就是这样。
        吴青的目光这时恰好落在前方荷花潭中央的起云亭上,他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神情不知不觉沉静下来,他想起自己梦幻中的那个在起云亭翩然起舞、唱着歌儿的白裙女鬼,思绪随即飘到了一个玄秘的境界,她会是我要找寻的梦吗?
        喂。唐婉卉叫了吴青一声,吴青依然不语,唐婉卉又叫他一声,喂。
        呃。吴青回过神来。
        你经常走神吗?
        呵呵,有时会这样。
        你想什么呢?
        吴青笑笑,他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想一个女鬼,这在他想来多少有些奇怪,便摇摇头说,没什么。唐婉卉才不信他,但又不愿求他说,脑子一转,有了主意,嘴边浮起一丝狡黠的微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了一定不要嘲笑我。
        这得看你这个故事到底怎么样。
        那我就不说了。
        听说,当一个故事将要叙说时突然又憋回去,会得呼吸道疾病的。吴青作势咳嗽了几声。唐婉卉骄傲地一翘她那圆润的小下巴,说,那好吧。反正你若要嘲笑我,我就宁愿得呼吸道疾病。
        我答应你,我只会嘲笑没故事可讲的人。
         吴青的逻辑真是拐得可以,唐婉卉瞪他一眼,那我就说了。
        嗯。吴青点了下头。
        结果,等了半天,唐婉卉一言不发,吴青奇异地望她一眼,她那张全然素净的脸庞柔和得就像一朵纯白的荷花,非常娴静,在晨辉下焕发出洁净的光泽。怎么了?吴青不解地问。唐婉卉眉毛微微一耸,慢慢地喝了口牛奶,冷冷地说,你没听过无言的故事吗?吴青差点眼珠都要掉下来了,哈哈笑起来,原来她这是弯弯肠子成心设了圈套,让他不论怎样结果都是自己嘲笑自己刚刚走神无语,还不愿意回答她的疑问,现在好了,他得回答她了。果然,唐婉卉斜睇他一眼,哼,鄙视地问,吴青,你刚刚在想什么呢?吴青不再隐瞒,回答说,我想起一个人。
       谁?
        一个消逝的女人。
        唐婉卉一愣,她首先想到自己的那幅起名为《消逝的女人》的画,但随即断定他绝不是指这幅画,便问,你的爱人?
         我倒希望是那样。
        她一定是个美人。
        嗯。
        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来?
         她……吴青沉思一会,然后沉静地说,她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唐婉卉迷糊了,整个园子里除了她一个女人还会有谁?不觉霎时脸红了。
        她其实就在这园子中的空气里。
        吴青,你故弄玄虚。唐婉卉嗔道。
         真的。你不明白。
        你不说,我当然不明白。
         她只是一个故事。吴青瞅唐婉卉一眼,问,你没听说过沃梦园女鬼的故事吗?
         唐婉卉刹那间目瞪口呆,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
        呃,唐婉卉飞速地眨眨眼,擎着杯子的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她连忙将杯子凑到嘴前,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镇定地说,我知道这女鬼的故事。
       你知道?吴青察觉出她的异样,而且这女鬼的故事又正是他渴求探知的,便期望地紧接着追问,你知道这女鬼的故事?唐婉卉点点头,但这时她已恢复平静,诡秘地盯了一眼吴青,讥笑道,我就知道你的梦准是一个不好的梦。
        呵呵,吴青笑了,也不见得吧。
        你什么不想,却去想一个女鬼。
        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想。一丝遗憾的神情在吴青眉目之间一闪而过。唐婉卉怀疑地审视吴青,说,你真有些特别。
        是吗?
        嗯。唐婉卉肯定地点了下头,不过,我知道你这种男人在这世界上不多了。
        但愿这是一句好话。
        当然。
        吴青心里还惦记着那女鬼故事,正要继续向她询问,唐婉卉忽然站起身,一脸阳光,振奋地大声说,我们去爬山吧。吴青呆了一下,随即像是被她身上的某种神秘的东西勾住了心绪,不由自主地爽快应道,好。听你的。
        两人很快换好行装,背上行囊出发了。大约半小时,他们登上灵湾古镇后山顶,一望无际的大海展现在眼前。天空晴朗,大片大片的卷积云有的像排列齐整的白色鱼鳞片,有的又像一排排蚕丝球,散发出柔丝一般的光泽,在蔚蓝的天空中缓缓飘动,天空的尽头处与大海之间连成了一条不见两头的细线,无法一一数清的渔船、轮船行驶在碧波荡漾的大海中,小得就像一个个黑点白点蓝点红点。吴青和唐婉卉眼望着这一派辽阔迤逦的大海风光,心情都非常愉快,唐婉卉打开携带的画夹,坐在山顶一颗松树下的石头上,画起了风景写生,而吴青向她打过一声招呼后就独自一人钻进了山后的森林。
        森林里十分荫凉,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有小红栲、青冈、甜槠、铁杉、松树和灌木,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蜿蜒小路在山间若隐若现,吴青沿着小路信步走去,林中不时传来啾啾的鸟叫声,却不知它们藏在哪颗树的树梢上,忽然一只山鸡从路旁的灌木丛里飞出来,扇动着一双大翅膀发出一阵声响仓惶逃去,吴青顺着山鸡飞去的方向望见前面山谷有一条小溪,他跑了过去,在小溪边停住观望,溪水是从更高的山石之间奔流下来的,又淌过山谷中的大大小小的无数石头,一路飞溅起朵朵小浪花,扭动着腰肢、唱着轻快的歌声逍遥而去了。
        吴青蹲下来,捧起清凉的溪水洗了一把脸,接着溯溪而上,他想找到溪水的源头,这个念头几乎是一霎之间毫无缘由地产生的,仿佛有什么无影无形的来自天籁的召唤牵动他的心灵,他脚步又快又稳,时而翻过陡峭石坡,时而穿越参差树荫,时而又攀岩附壁,时而又驻足聆听,那溪流随着山谷连绵起伏的地势而千变万化,瀑布、小潭贯穿其间,或倾泻、或垂落,或湍急,或平缓,或飞花溅玉,或飘带裂绸……吴青走着爬着情不自禁地哼起一首欢快的小曲,心绪都如云朵一般飘起来了。半小时后,他登上一处石崖瀑布边,前面是一片平地,大约二十米的前方,一个黑乎乎的大山洞霍然眼前,须仰视才能见顶,洞口下面是一个清透见底的小石潭,溪水就是从山洞里流进小石潭,又漫过平地中间一条三四米宽的浅石水道流下成瀑的,潭中有许多黑鳞的小鱼,足有上百尾,正如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描述的那样: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倏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吴青感到自己好似化作了轻风,亦似化作了溪水,更似化作了山中的精灵!
        当吴青跑回灵湾古镇的后山顶时,唐婉卉已画完了一幅写生,并在山顶的草坪上铺好一张塑料餐巾,摆放饮料和食物,正等着他呢。你去哪了?唐婉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不出她是否生气。我去了一个仙境一样的地方。吴青兴奋的心情洋溢在脸上,喘着气说。正是因为想到她,他才一口气跑回来告诉她的。不等她质问,他抢在她的话前,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动容地解释说,我这是为你先探路呀。唐婉卉早瞧出他那一身的欢乐劲,一股好奇的冲动立时涌上心头,那你快带我去。
        他们来到山洞小石潭前,唐婉卉立刻被眼前的景致吸引,欣喜地拍手叫道,我要属于这里,我要属于这里。
        是的,谁不愿属于这里呢?即使走遍了世界各处风光名胜,这样一处清静幽美的地方仍然不失为快慰人心的所在。山洞在一个大山包的南边,周围是茂密的树丛和藤蔓,两株高大的甜槠立在洞口旁,树荫下,几块巨石像黑熊一样匍匐在小石潭岸边,又有几株矮松从巨石后面和侧面纷纷伸出长长的胳膊,似要伸进潭里去掬那清洌甘甜的水喝。小石潭底的石头清晰可见,大的如巨盘,小的如鹅蛋,密密叠叠,天然覆底,石头缝隙中,碧绿修长的水草在水里摇弋,鱼儿自由自在地游于其间,久而视之,心随其动,仿佛不知天地之大,亦不知时间穿梭,全然相忘于尘世,迷失在这一片纯净之中。
        唐婉卉和吴青心中都充满喜悦,他们谈笑风生,一会遥望群山之外露出的一条与天边相连的蓝色绸带般的大海边缘,一会侧耳谛听山林里的风声、树叶声、鸟叫声和瀑布声,一会凑近洞口旁茂盛的树丛,辨识各种花草树木,一会又蹲在清澈的小石潭边,逗弄水中的游鱼,接着唐婉卉坐在潭边的一丛石兰花旁的石头上又画起了写生,吴青则坐在绿得油光闪亮的草丛上看书,但没过多久,热空气烘得他感到有些困乏,便躺下来,在树荫的遮护下安然地睡着了。
        阳光悄然从山包这头移到那头,斜穿过树冠,投射在树下的草地上;在稍许炙热的光线刺激下,吴青从梦中醒来,眯着眼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唐婉卉侧躺在那,她睡着了,吴青瞧着她的睡姿,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情愫,他刚刚梦见一个女子,长相有些像过去经常梦见的那个白裙女鬼,倏忽之间又变成唐婉卉,但更多时候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梦境里与他畅游灵湾古镇的各处地方,只是当他终于忍不住想牵住她的小手时,她冲他嘻嘻一笑,突然化作一缕轻烟飘走了。
        他坐起身,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她侧躺的身影,她的睡容恬静安详,孩童似的一脸纯真,一只手自然地横靠在腰前,另一只手伸出来,手心朝上地平放在草地上,双腿微微弯曲,合拢在一起,忽的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浮出一丝甜甜的微笑,吴青忍俊不禁,心想,她正在做美梦呢。接着,她的头朝上仰面翻了过去,上身也跟着扭过去一半,下身则未动,胸脯微微起伏着,灿烂的光辉落在她的脸庞、胸脯和侧影轮廓之上,姿态动人极了,吴青像是欣赏一幅绝世仅有的画面一般,感觉心绪渐渐波动起来,正当他准备再仔细凝视她那精致美丽的面庞时,她醒了,许是光线刺眼的缘故,她抬手遮住眼睛上方,过了几秒钟,又侧回头,从手掌下面朝吴青懒懒地望过来,两人视线交会,彼此都轻松地微微一笑,好像两个相识许久的恋人一般,再自然不过地以微笑作为醒来后的第一声招呼。
        睡得真香啊。吴青说。她坐起来,双手撑在背后草地上,挺直腰,满意地说,是啊,睡得真香。他们很快恢复了精神,唐婉卉立刻又变得活泼好动起来,她跑到小潭边看了游鱼一会,便开始脱去鞋袜,挽起裤脚,光着小腿肚,坐在岸边,将双脚伸进透明的水中,嘴里嚷道,鱼儿鱼儿,快来吧,有白白净净的脚丫子吃呢。吴青站在一旁观望,心想着是不是也要像她那样,同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光脚丫上,她的脚确实白净,古人形容女人的美足为纤纤玉足,大概就如她这脚一般吧,不过,在他看来,这双脚更像是一双绝妙无双的圆润的小棒槌,敲醒了他深埋心底已久的孤寂和几近消失的天真情趣。
        你也来吧。唐婉卉仰头对吴青说,快点,瞧,有鱼过来了。吴青不再犹豫,迅速脱光鞋袜,坐在她身旁,将脚静静地伸进清凉的潭水中。嘘,唐婉卉竖起手指放在唇上。不一会,两只小鱼靠近唐婉卉的双脚,围着她的脚趾来回地游来游去,还不时地用嘴吻轻轻碰触她的脚趾,接着又有一只鱼游了过来,在吴青的脚跟后游动,唐婉卉忍住笑得意地瞧瞧吴青,吴青毫不掩饰他的惊奇,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唐婉卉压低嗓音说。
        什么电影?吴青也轻声问。
        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镜头。她对着潭中自己的一双脚撸了撸嘴。围在她脚边的那两条鱼还在游动,而吴青这边的那只却摆动着尾巴游走了。唐婉卉更得意了,开心地大笑起来,这一下,她脚边的那两条小鱼也游走了。
        时光总是在人们快乐的时候加速脚步,仿佛要抑制人们不要沉迷于快乐一样。一个下午不知不觉就要过去,而唐婉卉和吴青才似乎刚刚玩出一点乐趣来,若不是多少在意彼此的性别之分,他们都想脱光衣服跳进小石潭里游泳戏耍一番,因为七月底的夏日实在太热,即使临近傍晚的山风也不能吹走弥漫在空气中的热度。不过,他们都克制住了这一强烈的意愿,唐婉卉问,你会游泳吗?
       会。你呢?吴青反问。
       我也会。
        你想游吗?
       我没带泳装。
        这天然的山水,哪需要什么泳装。这样吧,我不看你,等你游完了,我再下去游。
         唐婉卉无言地抿着嘴笑了。
         怎么?你不相信我?
         还是下次吧。
        嗯,吴青点头说,那好吧。我也下次。
        他们脸都红了,唐婉卉脸红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赤身裸体在一个男人眼皮下游泳的情景,而吴青脸红是因为就在刚刚那一会,他意识到自己仍旧是孤独的——竟然自以为是地认为她和自己是心灵能够相通的女人,幸好大热天原本就将他们的脸炙得通红,倒也瞧不出什么。唐婉卉为了避开尴尬,转身光着脚跑到石潭前的石子水道中,在那里感受脚底踩着石头的感觉,突然,她停住了,吃惊地叫道,这里有字。吴青闻声走过去,也走进水中。在石缝长长水草的遮掩下,依稀看得见一块平滑的大石头表面有刻字的痕迹。他们蹲下去,用手拂开水草,是四个大字和两个名字,四个大字是,亘古流长。两个名字的刻字稍小,一上一下分别是,杨佑宁,秦慧彤。
        吴青站起身,奇道,这一定是一对情人,写出这样的字,寄情于景,想必还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了。而唐婉卉默不作声,蹲在那,低头愣愣地盯着水中的字,陷入沉思。半晌,她站起来,一脸庄重地说,你说得没错,他们定是一对相当要好的情人了。吴青觉得她如此肯定似有些特别,便侧过头想看她的眼睛,她却撇过头去,一闪之间吴青已瞧见了她眼中的光亮,不由诧异地心道,她又怎么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下山回吧。唐婉卉说。
         好。脚干了我们就回去。
        他们坐在石崖瀑布边聊天,而这时候,时光的脚步似乎放缓了,它是否因为他们进入一种奇异的状态而故意这么做的呢?在吴青心中,他对唐婉卉愈来愈有一种探索的兴趣,他觉得她身上有种不可捉摸的东西,虽然,当他们海阔天空畅谈的时候,他曾被她充满阳光的笑脸吸引,以为她是一个热情开朗,率真大方的女子,但往往只因她偶尔的一个皱眉、一个飘忽的眼神、一个无言的沉默,他又觉得她胸有城府,必有不为人知的心思。他不停地瞅着她,目光里流露出的尽是疑问和探询,好像要将她看个透,而唐婉卉似乎已察觉到他的疑惑和那种想深入她内心的思绪,有意躲开他的目光,一边若无其事地东拉西扯,一边盼望着阳光尽快地烤干脚上的水,尤其当她不用目视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滑过她全身落在她那光洁溜溜的脚丫上时,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脚,盼时间再快点,但显然这短短的两三分钟像是停滞了,她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扭头一瞥,只见他正炯炯地盯着自己的脸,没错,他的眼里全是探奇般的神色,而且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又是那么的深邃,她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是怎么了?她的脸瞬间又红了。
        登时,吴青意识到了,飞速地眨眨眼,好像从某种入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回头了望石崖瀑布下面的山谷,结结巴巴地说,呃,这溪水……可能……流到古镇。唐婉卉低着头,感到自己脸庞像被火烤了一般热,瞧也没瞧地点点头,轻轻说,估计这样。
         一会我们就沿着小溪返回吧。
        行。
        时光的脚步悄然又加速了,只一小会,吴青说,脚干了,我们走吧。
        他们穿好鞋袜,乘着落日的余晖追寻着小溪婀娜的身影下山,果然,三刻钟后,他们顺着小溪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古镇西郊的一处山谷口,小溪在这里分作两条水道,一条通往山庄,一条穿过农田,最终从海湾西边流入了大海。
        他们步履轻松地走回古镇,从北后门进了山庄,走到沃梦园垂花门前时,门檐下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短发女子,圆睁着一双深思的眼睛,问,你们去哪了?唐婉卉立即认出那女子,欢快地回答说,丹霞,我们去后山玩了。宋丹霞说,明天可以去捕鱼,你们准备一下。吴青一听,朗声说,太好啦!我随时都准备好了出发。宋丹霞不动声色,平静而认真地瞧了瞧吴青,又瞧了瞧唐婉卉,一颗心却像是倒进五味瓶,不是酸甜咸,便是苦与辣。

上一篇:《沃梦园》七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