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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悼念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4-05-06 18:00:09  浏览次数: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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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东干脚,或者平田院子,或者宁远的其他村庄,我心里都有一种“堵”的感觉。很多年,我都没法说清这感觉,而是总在试图通过一些不间断的记录,发现这种“堵”的来源和去向。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但又觉得沉重。好像我一直远离这个时代,远离发展,而在固守着过去。物质的变化,财富的积累,人心的向往所带来的改变,让我更怀旧,对往日更充满不舍。明天有什么好?明天有什么好呢?对一个农民,对一个民工,对一个政府官员,对一个文化人,对一个企业高管,对一个企业家,明天意味着什么?我想,几乎都是混沌的,浑浊的,甚至是盲目的。我悲观吗?我再次将目光投向东干脚。
  这是一个简单的乡下村庄,养育人们的土地、河水,庇护人们的山岭,让人仰望的低沉的天空,阴晴炎凉交换的日子,使得这里的人们安于现状,听天由命。至少,我看着是这样的。然而,表象之下,当然还有一些潜移默化。这些变化不是产自东干脚,而是来自外界。比如说清水桥集市,比如说一场与其他村子的冲突,比如来自一次生病住院所认识的病友,它们所带来的震撼和恐惧,让这些庄稼地里的谋生的人既感到新鲜,又意识到了挑战。千百年来,中国的乡村没人愿意在明天来临之前退缩。他们沉默,甚至潜伏,只是为了等待时机。东干脚的人也是这样,一个人为了生计,从歪歪斜斜的田埂路走了出去,三五年没有音讯,人们也不会去议论,悲也罢,喜也罢,总要有人承受。时运流转,当初偷跑出去的人,光明正大的回来了,带回了时尚,带回了财富,也带来了一次意识上的冲击与更新。家庭条件好的,表现出不屑;家庭条件一般的,有些漠然;而那些需要改变苦难的家庭,纷纷派出自己的子弟,既然出的去,又回得来,为何不出去闯荡?
  众所周知,自1989年后,中国就像一盆沸腾的开水,积聚了太久的能量,贯穿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拿粉笔掷人的教授和卖茶叶蛋的老大爷取得了惊人的共识,工业化产业化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传统的界限。东干脚的人感受到了工业文明的诱惑,因为它小,无能为力,仍是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模式在运转,可是,东干脚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首先,是来自观念上的改变,不仅有男人跑出去,女人也跑出去,而且,在这一场突围行动中,是一个叫涂云的丫头带的头,她跑出东干脚,一路向东,居然跑到了上海。从上海带回的,除了钱,还有时尚。东干脚的女人从装束上来了一次革命,从趿着凉鞋追着放映队满院子追电影,到穿得齐整,买回电视机在堂屋里看电视节目,几乎是一夜间的事。当我踩着自行车,从马路转进东干脚崎岖不平的村道,听到邻村女孩吹来的口哨,我还以为自己进入了黄金岁月。生活中,从来没有比享受物质更满足的事,也从来没有比爱情更令人憧憬的期盼。东干脚还是那般安静,但正在褪去衰老的皮囊,在一点一点更新,就像一部魔幻电影,一点一点的变化,而逐渐呈现出来的样子,却让然感到惊奇和陌生,乃至不再去触碰。就像我盖的那栋二层楼,十几年了,我从没有上二楼住过一样。
  放眼望去,东干脚改变极大。在以前,春夏秋冬,东干脚是一套衣服,黑帽黄皮。黑的是瓦,黄的是墙。现在,东干脚富丽堂皇,却像一件百衲衣,各种颜色缀在一起,眼花缭乱。尤其听到阳明山寺庙的烟火又兴盛了之后,我有些茫然,我们在往哪走?东干脚只是在变化,水泥漫过田埂,漫过门前的官道,又漫进巷子,漫进堂屋和灶膛。似乎东干脚找到了一个模式——拷贝城市。水泥带来了干净的出行,但也盖住了历史。当我从第一个巷子口,走到最末一个巷子口,目光趟过那些平滑的水泥路面,叩响每一面崭新的门窗,却没有叫出一个玩伴。他们封存了东干脚的历史之后,又都离开了东干脚,一年之中,难得回来一两次。而叫唤我们小名的爷爷奶奶,一个一个的挂在了墙上。门上,只有一把生了红锈的铁锁在守候主人的归来。此时,哪怕有一只冲着人咬的狗从巷子深处冲出来,也比这安静来得令人兴奋。然而,巷子里什么也没有,包括风。
  还有什么呢?抬头,看到的是青山。青山依旧在,是以前的山吗?是,不是。田野还是田野,却已经错乱,房子、庄稼、道路交错,收割的盛景,像一幅泛黄的画,只留给我们这一代人了。我们的孩子看到的,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场景。道路两边排得整整齐齐的一摸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门窗,一样的水泥铺地。田野正在成为花园,河流正在成为沟渠,山岭也在成为可以交易的商品。祖先留下来的,都有了不同的价格。而唯有我们自己,在追逐欲望的时候,在变得一钱不值,或者,化作商品交换。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珍惜的?突然之间,情义、尊重、来往、担当,这些曾像小草一样,在乡村遍地生产的东西,这时候,突然弥足珍贵起来。
  我们失去了什么?我看着东干脚。东干脚就像一个被水泥禁锢了的精灵,在水泥之下喘息。那截跟土地相连的断墙,像一面倒在地上的旗帜。我们已经失去了闲适、自给、奋斗、互助、守望和怜悯,我们还失去了麻雀和燕子,失去了大雁。我们拥有的,只有断墙一样的回忆。面对崭新的繁华,新鲜的阳光,心口里却并没有亮堂起来。我们已经被外部世界的机器主宰,停不下来。我们的子孙会沿着机器运转的轨迹奔跑,他们再也得不到乡村的抚慰,乡村的淳朴、坚韧、厚重与美善,被我们用水泥隔开,逐个封存,想到冷漠、自私和逐利将在这片土地上横行,我开始为“黑帽黄皮”的东干脚凭悼。我会活下去,我为什么活下去呢?我看不到将为我致悼词的人,但我得活下去,就是这样,我得遵循自然而然。
  那个远离尘世,又遵守生活法则的东干脚,将包裹着我,将在我的身体里。未来,像一张血盆大口,它会把我们吃掉,按照一种属于人的意志,重新塑造世界。东干脚,曾经是青山、绿水、田野、云烟相互交替融合的地方,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将由你们决定。活着的意义,也将由你们分发。我们的光荣和遗憾,像以往的风一样,依旧掠过太阳和月亮交替守护的山岗。你们在风里悼念,一代一代相接,像永恒的历史。
  2014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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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生2014-11-20发表
这是狂徒腰斩江河式的发展,白日宵小的涂鸦历史,抹掉记忆的更新。失足路途已成千古恨,难难难找会自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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