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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乡下歌谣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4-05-12 20:12:33  浏览次数: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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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走出东干脚,在曲曲弯弯的庄稼地里的小路上走过,顺着河坡,再往前走一段,过一架石桥,走到平田院子的新仓库,迎面碰到人,擦肩而过,而在屋檐下端着碗吃饭的小孩子见了我们,就会停了筷子对着我们唱“东干脚,马生角,癞皮麻拐生耳朵”。
  外地人一听,以为东干脚是个神秘的地方。而实质上,这歌是平田院子的人在戏谑东干脚。意思是东干脚出来的人,都是奇形怪状的。然而,东干脚的人生气归生气,有火大的,还走过去,让唱歌的小孩子看看,东干脚的人到底哪儿生差了角。平田院子大人见了,明事理的会训斥自家孩子:不讲道理的要割舌头。也有大人保护自己的孩子,跟东干脚的人一边赔不是,一边劝说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东干脚的人也不客气,掉头就说这孩子缺家教,最后要坐牢打靶的。
  东干脚离平田院子只有两里地,而且,还是从平田院子搬出来的“移民”,同宗同族,平田院子的人却拿来取乐开心,东干脚的人也不是无可奈何,在去清水桥的路上,碰到平田院子的人,也会唱“平田人多又多,闹学校打老师,拦过路车抢司机,上到打鼓岭,下到蒿草坪”。 上到打鼓岭,下到蒿草坪,也只是方圆十里。意思是平田人虽然多,号称宁远北路第一村,也只敢在方圆十里范围内称王称霸,鱼肉乡里。平田人听到这歌,也不反驳,只怪世道变了,人心乱了。有的人也说,一箩米里总有几粒谷子的。
  东干脚的人古朴吗?也未必,秋末,阙家的人——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上大岭砍柴,女的用围巾裹着头,男的腰间扎着汗巾,整整齐齐,像出征的队伍。东干脚的孩子见了,在大门口的石板上蹦起脚跟子喊:“阙家缺蹦蹦,演点鬼崽崽戏,敲点烂蹦蹦”。蹦蹦,东干脚方言,鼓的意思。阙家的人听到了,也当没有没听到。平田院子的欧阳姓,千百年来都以耕读为本,却缺代表性人物;阙家在不声不响中,闯出一个抗日名将阙汉骞,名震湘南。阙家的人或许受了本族名望影响,变得有涵养起来。而很多时候,浮躁的人们都误认这种涵养是退缩。阙家的人却在坚持着,走十几里地,打一担柴,直到十年之后,乡村普遍烧煤。
  十年,这些在乡间彼此戏谑的小调儿,突然像失血了般,成了被遗忘的东西。当我跟着查叔、苟叔,从永安墟挑了豆子,经过观音山脚,在双龙水库渠道边歇停的时候,其实已到黄昏,阳光柔和的照着观音山顶的石头,而面前的田地却在昏暗。一个放牛的女孩子,十二三岁,跟在黄牛后面,黄牛一边啃草,一边慢悠悠的沿着水渠向前走。小女孩似乎看着这山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开口唱起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查叔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看了过去,一个身子比牛背高不了多少的山里女孩,穿着小褂子,望着面前的山岭和庄稼地,用歌声抒怀。从此以后,很多闲暇日子里,我都想回到观音山,希望碰到她。想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去成,因为那以后,我再也不用去永安墟挑豆子,而是成了东干脚的一个鸭匠,每天与鸭群为伍。
  在东干脚养鸭子是单调的。东干脚门口有一条小河,每天沿河上下,几乎撞不到一个人。而遇到的麻雀、翠鸟、白头翁,它们都不会唱歌。小河的浅滩,流水出声,也是细细的,听着听着,人在太阳下坐着坐着就想在青草上躺下来睡过去。到了松林边,风吹林涛,却让人魂不守舍,不知道幽幽松林里,什么时候,会闯出一个鬼来。不过那风却让人迷恋,清清凉凉的,带着松香,让人心旷神怡。然而,那段河水却深,鸭子停留不了,我也不能停留。我想,锻炼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在东干脚的河上看鸭子,看上几个年头,就会像灰草岭高头的石头一样,无惧风吹雨淋。
  当我在河坡上锻炼的时候,其他的人也没有闲着。在地里种烤烟,在山上开果园,在墟上去做店,或者干脆到远方,一年到头见不着人,而到了年关,腊月风雨里,一家人围着火塘,开心的唱“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一墙之隔的风雨,仿佛离东干脚很遥远。属于东干脚的,只有当下最流行的歌谣。妈妈年轻的时候,顶着围巾,唱着《天仙配》,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农村女劳力。
  其实,当《天仙配》在湘南的各个村子里放了一遍之后,人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遗落了对天堂的向往,而紧锣密鼓的在现实中筹划,怎么将幸福用水泥钢筋凝固起来,让人看到一个农民成功的模样。人们忙着为这成功添砖加瓦,东干脚变得越来越硬实,平田院子也是四处开花——把千百年的房子扒了,填上钢筋水泥。柔软的村庄,被无数双朴实的手搞得富丽堂皇。面对着高楼大厦,却没有人相信,这就是幸福的模样。即使内心迷茫,但也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些曾经的歌谣,就像旧砖头,被埋在了钢筋水泥下面。只有在月光照地的时候,它们才会偶尔钻出来,成为一些谈资的点缀。马生角的东干脚,眼睛大的平田人,茅厕宽的李氏湾……鬼火一样,让人惊恐,也让人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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