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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婴儿期的鄱阳湖
作者:郭 娴  发布日期:2016-01-05 19:02:57  浏览次数: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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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老家,我们都会一起去看门前的鄱阳湖,正值枯水期的她,似婴儿般大小,似婴儿般让人期许,又似婴儿般无需负载。可以无忧无虑地晒着太阳。湖边如果有船呢?

“有船奈我何?等着吧,等我汪洋。”

这次我们是来为大伯伯送行。

“你大伯伯的坟就在你奶奶的和你老太奶的中间。”大伯母费劲儿地抬起头看着我,还是强忍着。

老式的木头房子被大伯伯独断的给拆了,盖了套鲜艳的三层小楼,并给家里的每个人都设计了房间,小楼外装饰一新,内部仍是工地。似乎并没有太多人领大伯伯的人情,有人五年、十年才能回来一次,更有人哼着鼻子说大伯伯自己把自己累死了。外面帮着办丧事的人声鼎沸,我扒开人群挤进小楼,硕大个前厅好像只摆了大伯伯的遗像,他没有笑,我看着他,他望向我,如同从前一样。大伯母背靠在角落里摇着竹子摇篮,哼哼唧唧念着调子哄着他们的孙女。我上前拉起她的手,她正在半睡被我一惊,嘴角随着皱纹瘪了下去,眼睛里倔强地闪烁着,终还是笑着哭了:

“刚子,回来了。”

大伯母出生的第三天,就被我奶奶抱回家来养,随后我的大姑姑以同样的方式被送出家门。大伯母和大伯伯长得很像,瘦弱的,深陷的眼窝,高挺孤独的鼻峰,一说话就瘪嘴的习惯。他们对设计好的命运顺从接受了,但是两人很少说话,尤其是在人前,永远彼此躲避,即使迎面,也是默然。这是长久以来的印象,随着我逐渐懂事,豁然明了:他们肯定是屈从的。我无数次地替他们设想:大伯母跟着她的心上人远走高飞了,大伯伯又迎娶到自己心仪的女人。我满眼的红色,痴痴地傻笑,呆呆地望着一点点干涸的鄱阳湖……

我结婚的前一天,大伯伯赶来贺喜,拉我进房间,顿了又顿,憋着气说:

“刚子,在咱家,我和你爸,你和强子……”

我以为要交代我什么神秘的大事儿,赶快倒了杯水给大伯伯。倾听着:

“强子不争气,生了个妹,你可得……可得啊。你和强子一人至少得有个仔,知道吧?这样咱家才能平。”

我怔怔地看着大伯伯喝水的样子,忽然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水呛到了,我干咳了好久,大伯伯帮我拍背,还是问我:

“知道吧?”

“知道了。”

大伯伯把小楼盖起来了,自己也累倒下了。其实我们都喜欢原来的老房子,拿她来怀怀旧,里面有爷爷奶奶艰难岁月挖建的水井,有爹妈结婚时曼妙的西厢房,有我们童年放浪形骸追逐的背影。妈妈总还念叨:

“那竹子的门,竹子的窗,那透过门窗的芬芳。”

爸爸遇到每个不理解的人,总忙着替大伯伯辩解:

“他这辈子有什么呢?他不就是想能给大家伙留下点儿什么嘛,到末了,你们还能念着他。”

“八仙”用罗盘把大伯伯的“活”正了又正,稳稳妥妥地安放在新挖好的坟坑里。女人们都扎着麻裙,排着队,围着坟坑走着。挨个儿抓把土,用裙子裹上,再抛向坟坑。深深地坟坑里躺着血红的棺木,棺木里就是我的大伯伯,空气里似乎还有他每次靠近我的味道。顺着这味道,我忽然想起“活”在灵堂里,我们拜了又拜,灵蓬上的雨水顺着缝隙“泪落”到棺木上,滴滴无声。在我小的时候,大伯伯高兴起来会抱着我去看鄱阳湖,他会反复地对我说:

“刚子,我小时候就老是睡不着,总能听见鄱阳湖的浪打浪。”

我还记得我有一次紧接着问他:

“大伯伯,那时候我大伯母也没睡着吗?她也听见那浪打浪了吗?”

但我又总回忆不起来大伯伯怎么回答我的,就连那次他的神情我也不记得了。

大伯伯终于可以长眠于他的妈妈和奶奶身旁了,似婴儿期的鄱阳湖般坦然,再也无须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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