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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悉尼那些事之25 暗香(上)
作者:梁军  发布日期:2022-07-18 20:51:47  浏览次数: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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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赴托马斯之约,吴瑛特意梳妆打扮,卷了头发,穿件压箱底的猩红的真丝低胸长裙,露出半拉胸部、长长的胳膊和醒目的美人骨。

悉尼市中心商业区的人流,还没有恢复到疫情前摩肩接踵的状态,吴瑛这身打扮,引起不少上班族侧目。星期一中午,谁会穿得像周末晚上去参加社交party?封锁封锁封锁,除了街边的狗,男人们太久没有欣赏到其他女人了,除了家里絮絮叨叨的黄脸婆之外。抓紧看吧,美女总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错过了,也许明天又要重回封锁,再想见美女,下辈子吧。

1658146499548032889.jpeg吴瑛顺着乔治街向香格里拉酒店快步走着,内心一阵悸动,像初恋的少女约会情郎。

一年多未见的老同事托马斯,上星期忽然来电。他本声若洪钟,整天嘻嘻哈哈,爱叫别人外号,时不时调侃带美国口音的MD(managing director)语无伦次的zoom演讲。这次,他声音嘶哑,说已经办好退休手续,希望临走前见见老同事,感谢她这二十年来的合作与包容。吴瑛唏嘘不已。时光荏苒,自己来澳洲已经二十年了吗?在这家公司工作二十年了吗?认识托马斯二十年了吗?和他朝夕相处,每天八小时,加起来竟然比和两任丈夫相处的时间还要长,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

二十年,人生的黄金二十年,都经历了什么?好像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又像发生在前世­——恍恍惚惚。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未来虚幻美好的时空里蓝色自由标志旗下那些蠕动的躯壳……

“咣咣咣”,有轨电车从身旁经过,蹭到裙摆。一不小心,横过马路时走到轻轨上。星链太空了,有的人依然热衷于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乔治街有有轨电车吗?那时候没有吧!双向车道在中间,可以开50迈呀!每年的中国新年大游行都在乔治大街的Town Hall附近转悠嘛!

薛涛最喜欢开车来CBD接她下班。她刚找到工作,觉得一个叫吴瑛的女人是全才通才放之四海皆优秀的国际型人才,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不客气地说,是精英分子,一骑绝尘,踏入主流社会。同来的移民们还在餐馆、鱼店、工厂里黑白颠倒地苦熬苦挣,她已经坐在办公室穿着套装端着咖啡落地窗外是情人港一排排的游船,是不容置疑的地地道道的白领了。

薛涛开着那辆蓝色旧福特,他们在澳洲的第一辆车,从英文版《悉尼先驱晨报》的广告栏找到,花800块钱买的。那时说普通话的新移民,都急着早上买一份《澳洲新报》,靠着中文广告栏里的信息找工作、买卖旧家具和交男女朋友。薛涛刚拿到驾照,车主住在南区,薛涛和吴瑛住在西区。火车——公交汽车——步行——找到车主家——验车——他们确信了那是一辆能够发动和代步的汽车。

车主攥紧八张绿票子并递给他们一张签了名字的纸,说:“开走吧,咱们两清了。”

吴瑛看着眼前漆皮斑驳的庞然大物,问:“叫辆拖车?不然,怎么弄回去?”她替他的驾驶技术揪心。他路考考了8回,原因不是放学时段超速,就是斜下里突然窜出不鸣笛的摩托,要么就是转弯不给大卡车让路,反正都属于不可抗力。每次考完,考官都是脸色阴沉煞白。最后几次预约考试他偷偷背着她,撒谎说去酒吧喝酒。

“什么意思?瞧不起你老公?当然是咱们自己开回去。”

她捧着地图,他满头大汗地驾着车,龟速开回家。车停下,他大口喘着气说:“操,英国人设计的什么破马路,不知道往哪条线走。”

半年后,车直接进了报废厂。那又怎么样?那会儿车还行进在乔治大街上。他们把音乐声开到最大,音响还是卡带式的,翻来覆去播放谭咏麟的《讲不出再见》,在高楼大厦之间穿梭,呼啸而过。

他们容易满足,像一只饥饿的狗,得到一块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依旧低头摇尾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咀嚼着,咂摸着滋味,感恩戴德。

小芬妮坐着儿童椅,捆得结结实实的,她总是在行车途中就睡着了,一只手紧紧攥着啃了一半的饼干,嘴边粘着糊状物。

对了,这份工作就是托马斯给她的,他当时是部门经理,她的面试官,事业的引路人,人生的伯乐。托马斯那时真年轻,三十五六岁吧,男人的黄金年龄。蓝眼睛,高鼻梁,身材笔直,留了络腮胡子,成熟稳重,家庭事业双丰收。她没有本地工作经验,英语磕磕巴巴,听他说话似懂非懂,硬着头皮坐在他面前。当时他问了什么她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见到她时眼睛一亮。就这么着,她得到了这份工作。这份工作保证了全家在悉尼安居乐业,保证了她拿到贷款买房子,保证了她女儿从小学就上私校,保证了薛涛几次生意失败他们也不至于露宿街头。

薛涛,他俩青梅竹马,正经八百的原配夫妻,年轻时张狂得不行,走到哪儿都迷倒一片女生,出国前没少暗地里为他操心,生怕他禁不住诱惑上错床。踏出国门那一刻,她暗自松一口气,这回没得瑟的土壤了吧,老老实实给我们娘俩拉车吧!电视台编导,到了这里能干什么?开始,他不信邪,拿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当座右铭,什么苦干什么,什么赚钱干什么。路是人走出来的。爷从最低贱的工作做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她当时真崇拜他,像个爷们儿,有英雄气概。

平心而论,没有他当垫脚石,吴瑛这些年也不会一帆风顺。移民国外,夫妻俩总要牺牲一个人,成全一个人。如果需要牺牲的当炮灰的是你,你能不能心甘情愿?当时他二话没说,进了俄罗斯人开的服装厂做杂工。看着他起早贪黑吴瑛于心不忍,他却抚着她的脸说:“我老婆不该去洗碗。”

时间是把双刃剑,人总是会变的。社会层次在变,心里天平会倾斜。也许是她天天回家炫耀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办公室文化,也许是她过于沉迷莎翁的语言表述形式,也许是她喋喋不休念叨几个男同事的绅士风度,也许是她天真的以为夫妻关系情比金坚。今天的一切,都是个人能力和奋斗的结果,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天空忽然飘来细雨,明明出来的时候响晴薄日。云彩雨,有点咸,像眼泪,悲天悯人吗?上天见证了他们炼狱般的日子。

酒店见朋友,自然穿高跟鞋,高跟鞋才能凸显女人的线条,挥洒妩媚。薄薄的真丝长裙湿了,“宁湿衣,不乱步”。

从乔治街左拐进埃塞克斯街朝着香格里拉酒店方向走,有一段200米的上坡,路面呈45度,对于穿着高跟鞋来香格里拉和附近酒吧消遣的女人们是巨大的挑战。弓着背提着裙子握着手包,锥型尖尖的鞋跟蜻蜓点水般滑过凹凸不平的巨石路面,步步惊心。

“嘀嘀——”,警用礼宾摩托车开道,不知是哪国元首的车队从身旁经过,“呼”地一声加油冲上斜坡,元首坐骑车头的国旗一闪而过。看不到车里的面孔,但车里的外国元首一定偷窥到她吃力爬坡的窘态和飘起的裙摆,暗自讪笑。礼宾摩托车队熟悉悉尼的每条街道,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出来熟悉地形,一辆接一辆交替把守着车队经过的路口,交通信号灯系统被他们接管控制,以确保车里的人畅通无阻。教宗本笃十六世、联合国副秘书长弗雷谢特、美国总统布什等世界上有影响的大国首脑都曾经坐在那车里。为了凑趣儿,几个爱恶搞的澳洲青年租了一辆黑色加长版豪华轿车,车头插了一面美国国旗,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差一点突破最后一道保安防线。被拘捕后,大家耸耸肩,说是娱乐至死,为了搞笑,并无恶意。法官判他们无罪释放。谁没年轻荒唐过?总理年轻时还抽大麻呢,自己电视上承认的,我们澳洲把那个东西叫做“娱乐性用药”。大国首脑后来嫌不够安全,从悉尼港的军舰上或悉尼国际机场坐直升机直飞总督府,不愿再穿街过巷。

香格里拉酒店门口传来嘈杂的口号声,大批警察驻守维持秩序。几十个抗议者被驱赶至街角。大胡子眼镜男手持扩音器,站在人群前慷慨激昂,观众们推着儿童车端着咖啡抻着脖子随着他叙述的起承转合配合情绪振臂高呼。悉尼就像一座舞台,世界上哪个犄角旮旯发生了战争、杀戮、委屈、不公,这里就会相应出现一群人,摇旗呐喊,替他们鸣冤叫屈。电视台选择性地报道,如果觉得符合主流的民意和价值观,会派一辆采访车一个摄影一个记者,现场拍几个镜头,按照自己的理解配上解说词,民主公平正义便得到了伸张。手持扩音器的人操着不同的语言,变换衣着,变幻形态,讲述着一腔愤懑,声音最远传到埃塞克斯街,百米外便悄然无声了。

进入香格里拉大堂,听不到外面一丝的嘈杂喧嚣,隔音真好。看不到抗议的人群,隐隐绰绰只觉得有一群游客在围观马戏团的表演,演员越卖力就越显得他的孤独渺小。

 

“简直是出水芙蓉,上帝都在帮我……”托马斯一边替她拉开椅子,一边一如既往地口无遮拦。

“一年多不见,你怎么变成糟老头子啦?”对付尖酸刻薄的人,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先搞点热的喝,暖暖身子,我慢慢告诉你。”托马斯安排了最贵的自助餐。

 

白种男人对于亚洲女人有一种天然的不可言喻的杀伤力,是吗?对于某些亚洲女人,也许吧!马路上你见过几个白种女人挎着黄种男人的胳膊?本地生长的白人女孩去英美找白人当丈夫——本地生长的白人男孩会娶亚洲女人当妻子——本地生长的亚洲男孩只能娶海外来留学的亚洲女孩做老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喝水的自然法则,被我们狂热追捧的鄙视链完善得更加直接通透露骨。薛涛曾经对中国女人找鬼佬丈夫恨得咬牙切齿。“几亿中国男人都不够你们挑的?鬼佬哪点比我们强?size——懂不懂科学?……”

偏见像毒瘤,总是根深蒂固,有了土壤和环境,就会时不时沉渣泛起。

偏激更多的来自于过往的狭隘的历史经验和道听途说,理性的隐忍和闪烁其辞往往抵不住众口一词的口无遮拦——从众的宣泄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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