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我起意要寫一些文人與女性親屬的文章時，是從熟悉的資料出發，先寫了蘇軾和王安石。然後繼續尋找可寫的材料，卻幾乎忘了最早和妻子徐淑書信來往的秦嘉。這對東漢的模範夫妻留下了相互贈答的詩作，還從他們的書信中知道詩背後的原委。給我國兩性互動的歷史保留了可貴的實例，增添了豐富的內容，點染了歷史的色彩。
秦嘉和徐淑的事蹟一向被描述為模範夫妻，其實他們也是中華民族最早最真實的愛情故事。比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和我國民間傳說的梁山伯與祝英台，通過文學，戲劇，音樂各種不同的媒介傳承下來，生生不息，甚至外國人也知道ButterflyLovers（化蝶的戀人），更為古遠，更為真實。他們不但是歷史人物，而且留下了詩歌和書信。所以他們不只是愛情的象徵，而是愛情的豐碑。
二
秦嘉（？-前208） ，字士會，是東漢一個普通官吏，他和妻子徐淑都是隴西（今甘肅境內）人。他被派到首都洛陽當官。赴洛陽時，妻子徐淑因病回娘家去了，未能面别。所以秦嘉就留詩作別。
秦嘉、徐淑今存的詩文收錄於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和《玉台新詠》。
“秦嘉贈婦詩三首 (並序)”
秦嘉，字士會，隴西人也。為郡上掾，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贈詩云爾。
其一
人生譬朝露 居世多屯蹇
憂艱常早至 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 去爾日遙遠
遣車迎子還 空往復空返
省書情悽愴 臨食不能飯
獨坐空房中 誰與相勸勉
長夜不能眠 伏枕獨輾轉
憂來如尋環 匪席不可卷
其二
皇靈無私親 為善荷天祿
傷我與爾身 少小罹煢獨
既得結大義 歡樂若不足
念當遠離別 思念敘欵曲
河廣無舟梁 道近隔邱陸
臨路懷惆悵 中駕正躑躅
浮雲起高山 悲風激深谷
良馬不回鞍 輕車不轉轂
針藥可屢進 愁思難為數
貞士篤終始 思義不可屬
其三
肅肅僕夫征 鏘鏘揚和鈴
清晨當引邁 束帶待雞鳴
顧看空室中 髣髴想姿形
一別懷萬恨 起坐為不寧
何用敘我心 遺思致款誠
寶釵可耀首 明鏡可鑒形
芳香去垢穢 素琴有清聲
詩人感木瓜 乃欲答瑤瓊
愧彼贈我厚 慚此往物輕
雖知未足報 貴用叙我情
第一首說明去與妻子道別而不遇的惆悵心情。第二首表達為了任務在身不得不踏上征程，與妻子遠隔千山萬水，訴說離別之苦。第三首細說自己的各種禮物，寶釵、明鏡、芳香和素琴實在不足以報妻子的情義，不過聊表相思之情。東漢是五言詩的時代，秦嘉的這三首文情並茂，可以說是佳作典範。詩中偶有引用詩經的典故，抒情方面，也有多少《古詩十九首》的韻味，感懷身世的沉鬱筆法，開建安時期的文風的先河。所以有承上啟下的地位。
“秦嘉妻徐淑答詩一首”
妾身兮不令 嬰疾兮來歸
沉滯兮家門 歷時兮不差
曠廢兮侍覲 情敬兮有違
君今兮奉命 遠適兮京師
悠悠兮離別 無因兮叙懷
瞻望兮踴躍 佇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結 夢想兮容輝
君發兮引邁 去我兮日乖
恨無兮羽翼 高飛兮相追
長吟兮永歎 淚下兮霑衣
徐淑應該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她不但體悟秦嘉詩裡的意思，還能用更古的騷體來回應他。她的有些詞彙比秦嘉所用的更為艱澀。東漢時騷體和五言詩並行。她的答詩不用五言而用騷體，可能是由於騷體更善於抒情，寫來纏綿悱惻。她說恨自己不能生出翅膀追隨丈夫，巧妙地表達了她對他的不捨。這樣婉轉的手法收到更強烈的效果。
這對夫妻相愛的印記，除了以詩互通款曲以外，還有書信留在人間。秦嘉給妻子的兩封書信如下：
“與妻徐淑書“
不能養志，當給郡使；隨俗順時，僶俛當去，知所苦故爾。未有瘳損，想念悒悒，勞心無已，當涉遠路，趨走風塵，非志所慕，慘慘少樂。又計往還，將彌時節。念發同怨，意有遲遲。欲暫相見，有所屬託。今遣車往，想必自力。
這封信和贈詩的第一首意思大致一樣。不過因為是散文體，更直白地表達了他的意思。詩人對於自己不能保持高潔的志趣，為了生活隨波逐流感到慚愧。在分離之前，希望能見妻子一面，所以用車去接她。
“重報妻書”
車還空反，甚失所望，兼敘遠別。恨恨之情，顧有悵然。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並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糸兩；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闢惡氣，素琴可以娛耳。
可惜竟然沒有接到妻子，空車而返。失望之餘，預備了幾樣禮物送給妻子。有些是自己喜愛的東西，有些是特別珍貴的東西，還有些是自己常用的東西，送給妻子，意義更是不凡。每一樣都說出其特殊用意，也都是一個高雅的女性生活所需的東西。足見他對妻子的細心和體貼。全文四言句式為主，雜以其他，張弛有度，顯得靈活自然。
“徐淑 答夫秦嘉書”
知屈珪璋，應奉藏使，策名王府，觀國之光，雖失高素晧然之業，亦是仲尼執鞭之操也。自初承問，心願東還，迫疾惟宜，抱歎而已。日月已盡，行有伴例，想嚴莊已辦，發邁在近。誰謂宋遠，企予望之。室邇人遐，我勞如何？深谷逶迤，而君是涉；高山巖巖，而君是越，斯亦難矣。長路悠悠，而君是踐；冰霜慘烈，而君是履。身非形影，何得動而輒俱？體非比目，何得同而不離？於是詠萱草之喻，㠯消兩家之思；割今者之恨，㠯待將來之歡。今適樂土，優游京邑，觀王都之壯麗，察天下之珍妙，得無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
徐淑的答詩也是四言為主，雜以其他。她安慰丈夫勤於王事雖然不是高潔的操守，但是可以觀光京師的盛況，藉機會開擴眼界，也是對他有益的，只要不樂而忘返，就好了。同時想到丈夫一路過山涉水，餐風宿露，備嘗旅途的艱辛，自己卻不能追隨，除了含恨，只有期待來日的相聚了。一首詩中暗藏幾個轉折，頗收委婉之效果。
“又報秦嘉書”
旣惠音令，兼賜諸物，厚顧慇懃，出于非望。鏡有文彩之麗，釵有殊異之觀，芳香旣珍，素琴益好。惠異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賜，非豐恩之厚，孰肯若斯？覽鏡執釵，情想髣髴；操琴詠詩，思心成結。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鏡鑒形，此言過矣，未獲我心也。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歎。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設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也；今奉旄牛尾拂一枚，可以拂塵垢。越布手巾二枚。嚴器中物幾具。金錯碗一枚，可以盛書水；琉璃碗一枚，可以服藥酒。
（以上是從各種類書所輯，下面一句獨從《御覽》輯出）：
今奉細布韤一量。（《御覽》六百九十七。）
徐淑給秦嘉的第二封信是答謝他贈送的禮品。分別讚美每一樣禮物和她的感想。接著她反轉話頭，聲明雖然每樣東西都是可貴又合用的，但是他不在身邊，就都失去意義。必須等他回來，她才會享用它們。這是多麼聰明的感謝信。從謝意不著痕跡地引申到相思的意思。最後，她列舉了她的回贈物品，同樣地，每件都有特殊的用意，除了書寫時用來盛水的金錯碗和生病時用來盛藥酒的琉璃碗以外，還有貼心的細布韤一量，不知是不是她親手為他做的呢。
透過他們贈答的詩文，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對二千年前的夫妻離別的愁緒和深切的思念。他們都是有天份的詩人，可能當時並沒有什麼名望，可是他們的作品有極強的藝術性和感染力，使我們千百年後還能深切體會到他們之間不朽的愛情。在文學史上有一定的地位。
秦嘉和徐淑的故事是以悲劇結局。他們分別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面。秦嘉奉召到洛陽後就被留在那裡，一直到病死他鄉都未曾回過家鄉。所以這一次的生離也成為了他們的死別。《史通》還有她們故事的續集：“觀東漢一代賢明婦人，如秦嘉妻徐氏，····毀形不嫁，哀慟傷生”。原來她的哥哥逼她改嫁，她“毀形”表示不改嫁的決心，守寡終生。《全後漢文》還載了徐淑一篇寫給她的兄弟的誓言：
“爲誓書與兄弟”
蓋聞君子導人以德，矯俗以禮，是以列士有不移之志，貞女無迴二之行。淑雖婦人，竊慕殺身成義，死而後已。夙遘禍罰，喪其所天，男弱未冠，女幼未笄，是以僶俛求生，將欲長育二子，上奉祖宗之嗣，下繼祖禰之禮，然後覲於黃泉，永無慚色。仁兄德弟，既不能厲高節於弱志，發明明於闇昧，許我他人，逼我干上，乃命官人，訟之簡書。夫智者不可惡以事，仁者不可脅以死。晏嬰不以白刃臨頸改正直之辭，梁寡不以毀形之痛忘執節之義。高山景行，豈不思齊？計兄弟不能匡我以道，博我以文，雖曰既學，吾謂之未也。
通過這封誓書我們了解秦嘉和徐淑有兒子和女兒，她以孩子未成年為理由拒絕再婚。徐淑還站在道德的高度，責備她的兄弟不該逼她改嫁。她雖舉劉向《列女傳》中梁寡毀形以拒婚的例子，暗示自己要效仿，但是否真的做了，只能根據《史通》所說。《史通》是唐朝人劉知幾的作品，所言是否屬實還未能定論。她的言詞鋒利，譏刺兄弟不能指導、匡正她，雖然讀過書，等於沒讀。《通典》還有關於徐淑更多的記載，不過是引東晉時人的話。《通典》卷69說：東晉賀嶠的妻子上書說徐淑“乞子而養”，那就是說徐淑和秦嘉的兒子不是親生而是領養的。
三 結語
通過秦嘉和徐淑的文字，我們體會到一對有血有肉的戀人對彼此的深切關懷與思念。他們彼此贈送的禮物，增加了事蹟的親切感和可信度。就好像是眼前一對普通夫妻之間的生活細節。同時，我們也感受到兩個有才華的人惺惺相惜。他們的詩文傳遞著感人至深的真摯感情。他的身份是一個普通官吏，秦嘉對妻子如此視若珍寶，毫不隱諱地表達對妻子敬愛的感情，我們不知是否因為他並非社會的高層人物，沒有必要嚴守儒家的禮儀，還是他所屬的東漢末，一般人都如此。不管如何，他的這種作法，是古代少見的例子，值得我大書特書。
徐淑守寡終生，固然是出於東漢劉向的《列女傳》和班昭的《女誡》等宣揚一女不事二夫的思想，但是也可能是她和秦嘉的感情太深，不能忘懷，不忍再與別人結褵。我常常想，正因為這種事情可敬可佩，所以後人希冀所有死了丈夫的女人都終身守寡。由於社會輿論特別把它宣揚成光輝的榜樣，使得很多女性自願選擇這種行為，不管有沒有愛情。當然這也不能排除男性的佔有慾使然，即使死了也不願讓妻子投入他人的懷抱。因此從男性中心思維，造出所謂禮教，以道德的力量來控制女性再嫁的自由。
全文完
後記
本文寫完還沒有發表的時候，我收到一位文友從微信發來的一個視頻，紀錄2018年陝西的考古隊發掘一個暫定為戰國時代白起的墓葬，從中發現一塊木牘，初步鑑定為白起寫給妻子的情書。我在網上仔細搜尋，找到好幾個視頻，其中一個：
“陕西挖出战神白起墓墓中出土一片木渎专家看后面红耳赤”，見
<https://mp.weixin.qq.com/s?src=11×tamp=1722304553&ver=5413&signature=WVc50fsACLa1bBoPB*SbZEfv9*E6KDbvThlzE5-H3wYRbOqwVGoYCGBYtmo-HAVzb7XBJzYCSdmgsXCMDMuSGvTizvzh2htgOKW86KxIL6Gv-Sbc0y-cXZe*gcVpvRsA&new=1>， 2024年7月30日查閱。
可是視頻並非官方發布的，我也找不到可靠的有關學術文章。所以在這裡我只可以引用一個還沒有完全證實的信息，似乎我們發現在秦嘉之前就可能有古人寫給妻子書信的實物。白起（？- 前257）比秦嘉（（？-前208）大約早了50年，如果這個信息屬實的話，那麼我們所知最早給妻子寫信的古人應該是白起了。雖然我們的題目中有“古代文人”的字樣，但僅這一點差異，似乎無法剝奪白起的這個榮譽，且待我們看到考古界真正可靠的證據再做決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