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潘安是潘岳的別稱。潘岳（247-300）字安仁，他在文壇上的聲譽被他的美貌所掩蓋。很多不知道他是晉代的文學家的人都知道他是古代的美男子。凡人要稱讚男子美貌，少不了說一句“貌比潘安”。更有“羊車擲果”的典故，說他出行的時候，女人們把果子拋向他的羊車，常常是滿滿一車而回。

然而。如果問他這樣一個美男子，他的愛情是否專一，我們可以大膽地作肯定的回答，因為潘岳作為悼念死去的妻子最早的詩人和代表，愛情的專一應該是無庸置疑的。

上一篇我寫到最早為妻子徐淑寫詩的秦嘉，反映了一個東漢文人對妻子的關懷和思念。這一篇我就要寫為妻子寫了四篇悼亡作品的潘岳，同時潘岳也是我所知道為妻子以外的其他女性寫詩文最多的人（文人應酬式的墓誌銘除外）。

潘岳是一个感情很豐富的人，他的妻子死了，他為她寫了“悼亡賦”、“悼亡詩”三首、“哀永逝文”和“哀詩”一首。由於他的“悼亡詩”寫得特別哀感動人，成為古今絕唱，和蘇軾的《江城子》一詩一詞，前後輝映。潘岳是西晉時人，時代頗早，所以後世凡以悼亡詩為題所作的詩，都是悼念妻子的，竟然形成一個體例了。後世文人做過悼亡詩的，代而有之。以後我會搜羅一些，另外寫文敘述。本文只集中討論潘岳。

二

潘岳是滎陽中牟（今河南鄭州）人，生長在官宦人家，從小就顯露才華，被同鄉認為是“奇童”，所以很早就被朝中重臣看中，進入政壇。他又是古代有名的美男子。他享譽西晉的文壇，他的本傳說他“辭藻絕麗，尤善為哀誄之文”。從他的文集中所包含這一類文字共27篇之多，可知此說不誤。“潘岳當時與陸機齊名：《詩品》說“潘江陸海”，似乎認為陸勝於潘，然而《世說新語》載“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這是認為潘勝於陸的說法，同書又載“孫興公云：‘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那又是說潘陸互有短長了。不管怎麼說，潘岳都是西晉文人的翹楚。

潘岳是個比較複雜的人，雖然人長得美，又很有才華，可是人品卻不怎麼樣。由於才華招人嫉妒，以至於官場浮沉，鬱鬱不得志，後來因為攀附外戚楊駿和賈謐，行為相當不堪，雖則風光一時，但最終被賈氏的政敵所害，慘遭誅三族。他本來官聲甚好，留下不少歷史上的佳話，比如說他判案之前，讓原告和被告一同抬水澆花，使得兩方面在被逼合作之後，對彼此的敵意減低，達到“種花息訟”的效果。又如離開任所時老百姓為了感謝他的德政，為他種一棵柏樹作為永久紀念。可惜他晚節不保，以至於身敗名裂，張溥在《潘黃門集》的題詞中說潘岳和陸機同時被害，而天下人同情陸機兄弟，卻沒有人哀憐潘岳。

擱下道德評判不說，潘岳對家人都有深厚的感情，對女性親人如母親、妻子、女兒、妹妹甚至遠親都行諸文字。對男性如兒子、弟弟亦復如此。在《潘黃門集》中，我找到14篇為女性寫的文字，其中4篇是為妻子所作，1篇為妹妹所作，1篇為女兒所作，1篇為姨妹（妻子的妹妹）作，1篇為外甥女作，其餘6篇為家族以外的女性作。這個數量是值得我們刮目相看的。14篇如下：

   1 悼亡賦 （妻子）
   2 寡婦賦 （姨妹）
   3 景獻皇后哀策文 （宮廷）
   4 哀永逝文 （妻子）
   5 京陵公主女王氏哀辭  （宮廷）
   6 陽城劉氏妹哀辭 （妹妹）
   7 金鹿哀辭 （女兒）
   8 為任子咸妻作孤女澤蘭哀辭 （外甥女）
   9 為諸婦祭庾氏新婦文 （外人？）
   10 宜城宣君誄 （宮廷）
   11 南陽長公主誄 （宮廷）
   12 皇女誄 （宮廷）
   13 悼亡詩三首 （妻子）
   14 哀詩 （妻子）

我們雖然沒有看到潘岳為母親寫的文字，但他對母親的孝心卻曾經被認為屬於二十四孝之一。他為母親的病而辭官，回家牧羊種田，奉養和陪伴母親。後來由於他被誅三族，連累了母親，才在宋朝以後的版本中被除名。原來的二十四孝的文字如下：“棄官從母孝誠虔，歸里牧羊兼種田；藉以承歡滋養母，復元歡樂事天年。”潘岳的本傳說：“徵補博士，未召，以母疾輒去，官免。”可見此言非虛。又：根據董志廣在他的《潘岳集校注》所說：“閑居賦”是他因母病去官後閑居洛陽所作。“閑居賦”中：

太夫人乃御版輿，升輕軒，遠覽王畿，……常膳載加，舊痾有痊。……席長筵，列子孫，柳垂蔭，車結軌，陸摘紫房，水掛赬鯉，或宴於林，或禊於汜。昆弟斑白，兒童稚齒，稱萬壽以獻觴。

寫到奉母親在田園風光中與家人兒孫共度快樂的時光，母親的病因此痊癒，所以，正如董志廣所說，潘岳為母病辭官後，在洛陽閑居，盡量讓母親在美好的環境和氛圍之中養病，最終痊癒，證實以前在二十四孝之中的說法之可信。

潘岳的妻子楊容姬（249-298）是荊州刺史書法家楊肇的女兒。楊肇在潘岳很年輕的時候就很欣賞他，並在他12歲的時候就把女兒許配給他。潘岳為妻子所作的“悼亡賦”，“悼亡詩”，“哀詩”和“哀永逝文”，文體雖然各異，內容和風格大體類似，都是表達哀思的。“悼亡賦”中提供了一些信息而“悼亡詩”卻是純粹抒情的。“悼亡賦”的原文太長，不便全文照引，從開頭“伊良嬪之初降，幾二紀以迄茲”二句，我們知道他的妻子楊容姬和他結婚差不多有二十四年。那麼他們結婚的時候大概是274年以前，潘岳那年大約是二十五六歲。對古人來說，算是遲婚的了。而妻子過世的那年他52歲，沒有再婚。其實，離開他自己的死期也不過兩年。人稱他終身未再婚，是對妻子忠貞的證明，恐怕不一定成立。但是他對妻子哀悼的真情，的確是可以讓人信服的。“悼亡賦”還說到丈夫為妻喪葬的一些習慣和古代的禮節，可見他對這件事非常看重和認真，然而，他又說“吾聞喪禮之在妻，謂制重而哀輕，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而緣情。”他聽說丈夫為妻子辦喪禮，禮制越重悲哀之情反而減輕，體驗過之後，相信是由於情感變化所致。對於喪禮的繁重，有礙悼亡者的哀思，他用親身體驗來說明。這篇悼文，可能是寫他在守靈之夜的感想。說到為死者穿衣化妝，夜裡聽著更漏的聲音，“聞冬夜之恆長，何此夕之一促。”本來長長的冬夜，為什麼這一夜卻顯得特別短促？也許是因為他願意在她的靈前守護更久一點，不忍離她而去吧？賦的末尾，也有很動人的抒情句子：

入空室兮望靈座，帷飄飄兮燈熒熒，燈熒熒兮如故，帷飄飄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饋生塵兮酒停樽。春風兮泮冰，初陽兮戒溫，逝逍遙兮浸遠，嗟煢煢兮孤魂。

進到房裡只見靈座，帷幔和燈光依舊，可是人已物化。平日飲食的用具都無人打理。春天雖然來了，天氣開始暖和，你卻離我越來越遠，可憐我竟成了一縷孤魂。

他的“悼亡詩”三首，最是膾炙人口，後世效仿者眾。現在僅錄其中第一首：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挂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回惶一作：周惶)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隻。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隟來，晨霤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這一首是三首中最為人推崇的。其餘二首，也各有特色。本首開始四句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寫作的時候，妻子死去已經一年。不能從妻子於地下，因為有王命在身，必須回到工作崗位上去。然而徘徊在妻子的居室，看著她的遺物，產生她還在生的幻覺，然而忽然又驚覺她其實已經逝去。用了比翼鳥和比目魚的比興手法，成功地表達了夫妻不可分割的情態，然而中路被迫天人永隔，如何能不思念和憂愁日深，永遠也不能停歇。無可奈何之下，唯有仿效死了妻子的莊子，鼓盆而歌，以冀看破生死了。

“哀永逝文”是騷體，文字比較艱澀，而且篇幅特別長。其中也有抒情的片段：

想孤魂兮眷舊宇，視焂忽兮若髣彿。徒髣彿兮在慮，靡耳目兮一遇。   停駕兮淹留，徘徊兮故處。周求兮何獲？引身兮當去。

因為想念死去的妻子所以眷戀著她的故居，在那裡我彷彿看到你。然而那究竟只是彷彿之間的幻覺，我徘徊在你的故居，到處找也找不到你，我只好離去。

户闔兮燈滅，夜何時兮復曉？
歸反哭兮殯宫，聲有止兮哀無終。
是乎非乎何皇？趣一遇兮目中。
既遇目兮無兆。曾寤寐兮弗夢。
既顧瞻兮家道，長寄心兮爾躬。

人死如夜晚門關了，燈滅了，但天卻不會再亮。不但再也看不到你，魂魄也不曾來入夢。只好把你永遠放在我的心裡。

這篇文稍嫌冗長，意境和寫情也與其他作品有重複之感。這也是潘岳創作上缺點。

“哀詩”是篇幅最短的一篇，我認為也是這四篇裡面風格最明淨而藝術性也高的一篇。正如孫興公說的“潘文淺而淨“。詩人脫開了個人纏綿悱惻的感情，而昇華到對人的生死的感悟。

漼如葉落樹，邈若雨絕天。雨絕有歸雲，葉落何時連。
山氣冒岡嶺，長風鼓松柏。堂虛聞鳥聲，室暗如日夕。
晝愁奄逮昏，夜思忽終昔。展轉獨悲窮，泣下沾枕席。
人居天下間，飄若遠行客。先後詎能幾，誰能弊金石。

開始四句運用了如落葉、雲雨的意象來暗喻死亡。下四句用清幽的景色製造淡淡哀愁的氣氛。跟著四句寫自己的狀態：日夜愁思，輾轉難眠，泣下枕席。最後以對生死的感悟結束全詩。一環扣一環，緊湊但不急促。恰到好處，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再說潘岳為女兒金鹿所寫的詩“金鹿哀辭”：

嗟我金鹿，天資特挺。鬒髮凝膚，蛾眉蠐領。柔情和泰，朗心聰警。
嗚呼上天，胡忍我門。良嬪短世，令子天昏。既披我幹，又剪我根。
塊如痿木，枯荄獨存。捐子中野，遵我歸路。將反如疑，迴首長顧。

從“良嬪短世，令子天昏”我們了解到他的女兒金鹿年幼就夭折了。他用《詩經》中形容女性美麗的辭藻形容女兒的容貌，又讚美她性情溫柔聰慧，到這裡都只是鋪陳典故或舊文，沒有特別的感情，可是從這開始他坦露了個人的感情，慨歎老天對他那麼殘忍，奪去他的妻子和女兒。同時運用了比興的手法，把自己比喻作一棵病樹，把妻子和女兒比作樹的樹幹和樹根，突出她們對他的重要性。最後兩句說出不忍離開她埋葬的地方，屢屢回顧，卻也無奈地地離去。

我們不知道潘岳有幾個兄弟姊妹，但從他的詩文集中得知他起碼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的《潘黃門集》中有一篇題為“陽城劉氏妹哀辭”，是為嫁給一位劉氏的妹妹寫的。他沒有告訴我們她的名字，古代女人很少有自己的身份，她們只是某男子的母親、妻子、姐妹或女兒。像上文所述的金鹿真是非常幸運的少數例外。原文如下：

鳥鳴於柏，鳥號於荊。徘徊以躅，立聞其聲。
相彼羽族，矧伊人情。叩心長叫，痛我同生。
誕育聖善，發奇稚齒。如彼名駒，昂昂千里。
劉氏懷寶，未曜隋和。伊羽輕弱，弗克負荷；
祿微於朝，貯匱於家，俾我令妹，勤儉備加；
珍羞罕禦，器服靡華。撫膺恨毒，逝矣奈何。
哀哀母氏，蒸蒸聖慈。震動擗摽，何痛如之。
魂而有靈，豈不慕思。嗟哉往矣，當復何時。

這篇哀辭是四言的，但是語言並不艱深，風格也比較樸實無華，沒有他某些作品疊床架屋的毛病，反而流露出真情。他用鳥類傷其同類來比喻自己感傷同胞妹妹的去逝。詩中讚美妹妹勤儉持家，不好珍饈華服。以永別的悲痛感情結束全文。

潘岳在他的“寡婦賦”的序中說阮瑀死後，魏文帝曹丕感到他的妻子成為寡婦的可憐境遇，非常同情，除了他自己寫了一篇“寡婦賦”，還命阮的其他故舊也寫，所以潘岳的摯友去世以後，他也為他的妻子寫了這篇“寡婦賦”。文中的主角這位寡婦的丈夫任護，字子咸，是潘岳的少年之交，親如兄弟，很年輕就去世，留下寡婦和一個幼小的孤女，她又是他妻子楊容姬的妹妹，與他有雙重關係，所以更容易產生共情。他因此仿效曹丕等人而寫了這篇“寡婦賦”。

這篇賦很長，用了很多典故，尤其是《禮記》中很多關於喪儀的典故。所以大部分文字都古澀而難懂。還有很多句子是從丁儀妻子的“寡婦賦”變化過來的。以下擷取其中一些比較重要的點滴，聊備大意。賦的開始無非是從讚美寡婦的高貴出身和良好的婦德開始，說到她在獨守空房如何傷心悲淒。她的苦楚無人可以傾訴，只有一個幼小的孩子在身邊。作為寡婦，她的容貌變得疲乏憔悴，別人看了也會生起憐憫之心：

易錦茵以苫席兮，代羅幬以素帷。
……
口鳴咽以失聲兮，淚横迸而霑衣。
愁煩冤其誰告兮，提孤孩於坐側。
……
容貌儡以顿顇兮，左右悽其相慜。

有時彷彿見到丈夫的身影，聽見他的聲音，但畢竟只能接受陰陽永隔的事實，在雨雪霏霏的時候將他殯葬：

歸空館而自憐兮，撫衾裯以歎息。
……
耳傾想於疇昔兮，目仿佛乎平素。
……
痛存亡之殊制兮，將遷神而安厝。
龍轜儼其星駕兮，飛旐翩以啟路。
……
雪霏霏而驟落兮，风瀏瀏而夙興。
霤泠泠以夜下兮，水溓溓以微凝。

她本有效仿古代節婦殉夫的舉動，但是孩子還小，須要養育，猶豫良久，終於不忍棄她而去。只得指天誓日，表白自己的心志：我的身體雖然仍然存於世上，但是我的意志卻已經泯滅了。

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
鞠稚子於懷抱兮，羌低徊而不忍。
獨指景而心誓兮，雖形存而志隕。

最後，她發誓要與丈夫死同穴，此志至死不渝：

要吾君兮同穴，之死矢兮靡佗。

綜觀全文，不能說是潘岳作品中的傑作。它不免有過於繁複的缺點。而且太多典故，太多模仿他人的作品，就不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感情，不能觸動讀者，因而藝術成就不高。

潘岳還為他的外甥女，寫了一篇“為任子咸妻作孤女澤蘭哀辭”。也就是說這篇賦是為他妻子的妹妹，也就是上文的寡婦的孤女而作的。孤女名叫澤蘭，從潘岳的序知道三歲就夭亡了。所以這篇賦是為她的母親而作的。這位母親就是上文的寡婦，她既失去了丈夫，本可跟孤女相依為命，但連唯一的至親骨肉也離她而去，真是值得同情。所以潘岳說他聽見孤女的夭亡，為她感傷，從而為她寫了這篇賦。潘岳自己也失去了一個小女兒金鹿，也許因此更加觸動了他的同情心。這篇哀辭文辭簡練清純，不妨全引於下：

澤蘭者，任子咸之女也，涉三齡末，没衰而殞。予聞而悲之，遂為其母辭。

茫茫造化，爰啟英淑，猗猗澤蘭，應靈誕育。
鬒髮蛾眉，巧笑美目；顏耀榮苕，華茂時菊；
如金之精，如蘭之馨。淑質彌暢，聰慧日新。
朝夕顧復，夙夜盡勤。彼蒼者天，哀此矜人；
胡寧不惠，忍予眇身；俾爾嬰孺，微命弗振。
俯覽衾邃，仰訴穹旻。弱子在懷，既生不遂。
存靡託躬，没無遺類。耳存遺響，目想餘顏；
寢席伏枕，摧心割肝。相彼鳥矣。和鳴嚶嚶，
矧伊蘭子，音影冥冥。仿徨丘隴，徒倚墳塋。

大意是澤蘭秉承天地之精華，所以不但容貌絕佳，秉性又聰慧善良，可惜蒼天不憫，竟太早將她奪走，不為她的母親留下一個孩子。對著和鳴的鳥兒，令她更為感傷。同是為一個小女孩寫的哀悼文字，比較潘岳為他自己的女兒金鹿所寫的，這篇篇幅更長，而且我認為寫得更好。也許對自己的女兒哀痛更甚，反而無法寫出好文章。

最後，我們順便談談潘岳為非親屬的女性所寫的文字。包括：“景獻皇后哀策文”，“京陵公主女王氏哀辭“，“宜城宣君誄”，“南陽長公主誄”，“皇女誄”，“為諸婦祭庾氏新婦文“。在這些篇章中，除了最後一篇，“為諸婦祭庾氏新婦文“明顯不是與宮廷有關的外(我們也不知道庾氏新婦與潘岳的關係),其他諸篇的人物都是與西晉宮廷有關。其中我們能夠清楚認定的是：景獻皇后。她是司馬師的妻子，司馬炎稱帝後，給予景獻皇后的諡號。南陽長公主是司馬師和司馬昭的姐妹，也就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姑姑，所以是長公主。宜城宣君名郭槐，她是賈充的妻子，晉惠帝賈皇后的母親。因為賈皇后獨攬朝政，她的地位和勢力也非常強大，潘岳是賈氏的黨羽，郭槐的嗣子賈謐二十四友之首，為郭槐寫誄是義不容辭的。至於其他兩篇，就無從查考。在這些宮廷人物的篇章中，大抵是應酬式的，以“南陽長公主誄”最長，而“皇女誄”較為可取。

三 結語

我們考察古代文人與他們女性親人的關係時，在缺少有關的資料的情形之下，只有通過他們傳留下來的文字去了解一二。在這個框架中，潘岳無疑贏得了表現對妻子深愛的第一人。尤其令我詫異的是：潘岳這個有名的美男子，能對妻子如此專情，的確是很難得的。在他為妻子所作的四篇詩文中，他的悼亡詩不但是這一類文學的傑作，而且創造了一個文體，或可名曰“悼亡體”。後世凡以悼亡為題的,大多數都不是哀悼其他的人而是哀悼妻子的。

潘岳對於其他女性親人也非常關心，他為母親的病辭官閑居，在他的“閑居賦”裡就有提及。而且因此一度躋身二十四孝之列。他為妹妹和女兒也寫了悼亡之作。同情姨妹早年守寡且失去幼女，又觸發他為此各寫了一篇。從這些努力，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與各個女性親人息息相關並與她們有較強共情作用的文人。他對她們不但有感情，對她們的生活和命運也體現出關心和理解。她們的死帶給他深沉的哀痛。潘岳為親人以外的女性，還寫了多篇文字，也值得我們一提。

綜觀以上所引，潘岳的確是個寫作能手。他擅各種文體：包括五言詩，四言詩，騷體與賦體。風格也既有古澀難懂的，也有淺淨可喜的。從潘岳的本傳和他所留下的《潘黃門集》得到的信息是他善於寫哀文，而且寫得很多。這可能是因為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在他為同時代人寫的哀文類之中，女性又佔多數。分析其原因，有個人的也有時代的原因。

個人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多愁善感。一個重感情的人，他的創作動力容易來自感情，而不為所謂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等觀念所左右。只須看他為悼念妻子就寫了四篇作品，就可以體會到他為感情而寫的個性。然而，個性也不是唯一的因素。潘岳所處的西晉初年到八王之亂的時代，剛剛經過戰亂頻仍的三國時代，東漢時儒學地位已經喪失不少，晉王朝雖然標榜道德，然而還未來得及鞏固，就開始了八王之亂和以後的永嘉之亂，所以潘岳的時代，雖然還沒有到以後的非禮教的地步，禮教的威力應該還是比較薄弱的。何況他的後半生還是賈后專權的時代，那麼男尊女卑的觀念就更不合時宜了。因此時勢也成就了潘岳，讓他有意或無意地成為（可能是）為女性寫作最多的古代文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