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关上地下室储物间的门，坐进沾满灰尘的太师椅里，与世隔绝，清心寡欲。

半米宽一米高的彩色玻璃窗，下沿与地面平行，镶嵌着一幅迷你版的《三王朝圣》。阳光曲折蜿蜒，绕过树丛、花坛，把明亮、圣洁、静谧投射进来，身处其中，心如止水。前房主，那个怪异的意大利老头，当初把本属于普罗大众的教堂的圣洁搬到自己的地下室，偷偷独享，难道试图照亮心中的阴影？太阳光发射的电磁波——色光三原色及无数的混合变体，透视出空气中的尘埃，悠悠荡荡，笼罩着屋角一个精致的橡木柜——路易十五样式的铜鎏金装饰的中国漆画，是皮特买下这栋房子的条件之一。他和艾娃说，里面装些乱七八糟的鸡肋，舍不得丢弃的废铜烂铁，也不算辱没了它。艾娃心里明镜儿似的，那里盛着皮特和他的女人们。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声音，每个城市里不同的角落也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嘀嘀——嘀嘀——”隐隐绰绰的汽车喇叭声。是阿拉伯人迎接新娘的车队——花枝招展，游街，按喇叭，招摇过市。要是在中东，还能朝天放上几枪。娶亲——添人进口的好事儿，整点动静，普天同庆。自己娶艾娃时，没有这份热闹。

西开天主教堂周末弥撒的管风琴声；市中心百货大楼塔尖报时钟每天早晨准时发出《东方红太阳升》的旋律声，深沉质朴，拨动家乡城市里百万人的神经。剩下的只有喧嚣，惹人心烦的城市噪音。

“哎哟——哎哟——”刺耳的救护车声；年轻人赛车，为了拼个高低上下猛踩油门的“呜呜”声和猛然刹车的“嘎吱”声；不远处火车的“隆隆——”声和车轮轧过两轨衔接处时发出尖利的“咔嚓”声；半夜，偶尔还能听到清脆的“砰砰”声，那是悲惨世界里的罪恶原型。

皮特家周围有自己的声音。几次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他几乎吓尿。“火——火——”，和马三立的相声如出一辙，消防车围着街区转悠。皮特光着脚冲到二楼阳台，手搭凉棚四下观望。街口停着一辆消防车，并没有拉开架势救火的意思。消防员全副武装，神情悠哉游哉，灭火时手握的披荆斩棘的利斧换成一捧花花绿绿的棒棒糖。孩子们争先恐后拥上去抢，运气好的，还被消防员抱上驾驶室，摸摸令人眼花缭乱的按键。算算日子，今天是复活节。难怪！

“嗡——”头顶的巨响由远及近，由近渐远，盘旋萦绕，久久不去。“当啷”，手机传来一份信息：新南威尔士警方正在搜寻博泉·唐，60岁，最后被人见到是昨晚8点钟在Waitara火车站附近，如有见者，请拨打“000”，附照片如下。这里的外来人口老龄化严重，隔三岔五就要出动直升机寻人。

“呼——”割草机和“啪啪啪”打边机的声音，尤其在夏天的早晨，响得最欢。上了年纪的人，不跳广场舞，不在老兵俱乐部打老虎机，不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戴上手套、草帽，一年四季在前后花园里忙活，不知疲倦。他们的悠闲自得显得我们总是很忙碌，忙得四脚朝天，忙得不亦乐乎，忙的是什么？原房主——意大利老头阿尔贝特，见缝插针，种了一院子的四季鲜花，谁有闲工夫打理？老子搬进来全给铲了，铺上水泥地面，高压水一冲，甭提多干净痛快。

街上的法国梧桐参天蔽日，遮住了城市噪音，遮住了四季花香。

                      冬梅

花瓣孤独，艳如朝霞。

你和你前妻的孩子什么时候搬走？咱们儿子也大了，需要独立的成长空间。艾娃看着电视，磕着瓜子，好似漫不经心。

孩子刚来，怎么也得容她有个适应期。你爸妈的探亲申请表我填好了，你赶紧寄过去，希望他们早些过来。皮特一脸谄媚。

我爸妈说上次回去就闹病，这次干脆待长一点，帮咱们带孩子。艾娃睥睨着皮特。怎么好麻烦他们，都那么大岁数了？皮特皱眉，心中叫苦。

家里的主要收入靠我，你起早贪黑挣的钱还房贷利息都不够，还要付你前妻抚养费，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先去扎针灸了，不去也要收钱的。皮特落荒而逃。独占枝头，梅开春烂漫。

                      秋菊

雏菊争艳，姹紫嫣红。

照片收到了，悉尼的菊花真好看。皮特的太太一脸艳羡。

你以后有机会看到。皮特安抚着身边的女人。

今天怎么想起给家里打电话？女儿最近总说想爸爸。皮特的太太扔下手中的家务活儿，拉着女儿对着电话听筒。

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女儿在旁边——下次吧。

好事？坏事？没钱了？永居批下来了？你不会是要——？我一会儿打给你！

我过一阵回去，见面说吧。

雏菊花期短，转瞬即逝。

                      夏荷

荷花池旁，嘶嘶蝉鸣。

实习单位找好了吗？女大学生怯怯地问。

我叔叔帮我联系的，广州大亚湾电厂。男大学生眺望着远方。

家里给我找了国企，面试已经通过，可以随时报到。

你先干着，等我稳定下来，接你过去。男大学生口是心非。

会吗？要多久？韶华易逝。女大学生眼神哀怨。

我尽力。

雨滴打在荷叶上，积成透明的一团，“哗”一声散开。

                      春桃

桃花漫堤，风扬柳絮。

公路旁的麦田，立着两辆自行车。两个中学生摸样的孩子并肩坐着。女孩子圆圆红红的脸，齐眉刘海儿，手里攥着一张纸，逐条发问：

你是真心跟我好吗？

男孩子使劲儿点点头。

你会努力考上大学吗？

男孩子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你会对我好，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

男孩子努力点点头。

他们肩并肩沐浴着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