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机场的晨光漫过玻璃幕墙时，一岁零三个月的小米拉正攥着母亲的衣襟，口水在雪青襁褓上洇出不规则的云纹。海关人员俯身凝视这个澳籍幼童 —— 她的瞳仁像盛着南太平洋的晨雾，签证页的钢印在灰蓝眼底碎成细鳞。当得知同行的还有中国籍外公外婆，验证官特意调换了中仓前排四个联排座：“给小宝贝留个移动摇篮。” 地勤将登机牌折成纸鹤，尾翼恰好掠过婴儿车扶手上的考拉玩偶。米拉突然松开啃得发亮的拇指，朝远处滑行的波音客机张开掌心 —— 那些曾在自家院落掠过的银色光点，此刻正化为载她飞向东方的钢铁鲲鹏。
首都航空JD461航班的胭脂红制服掠过舷窗时，米拉正盯着空姐胸前的青花瓷纹襟针发呆。乘务长蹲下身，木簪流苏在夜航灯光里摇成细碎星子，她指尖的面包屑还未触及流苏，就被妈妈轻轻握住手腕。但很快，叠成红马的餐巾就伏在了她的考拉玩偶旁，安全须知卡上的玉兔在掌心跳跃，像极了外婆手机里存的连云港花灯。当气压变化让小身子不安扭动，外婆托起她蹬着发光星鞋的脚丫：“你妈妈周岁穿的小红鞋绣着牡丹，如今咱们米拉的鞋会追着光跑呢。” 邻座的澳洲老翁转过脸，用眉笔在掌心画了个歪扭的京剧脸谱，后排韩国夫妇递来的走马灯，将光影织进她蜷曲的胎发，像给金发镀了层琉璃。
在一万英尺的晨昏线中，米拉成了流动的圆心。母亲望着满舱笑意 —— 澳洲留学生说这是 “去东方探险”，她拨响女儿腕间银铃：“是回外婆的院子找春天呀。”青岛机场的《千里江山图》电子屏亮起时，米拉的小红鞋在童车挡板上敲出急雨般的节奏。北宋渔舟在数字涟漪里摇曳，恰如墨尔本家中那幅连云港港油画。当她望见青岛栈桥照片上的波光，突然发出清亮的啼叫，小手指在玻璃上按出湿漉漉的梅花印。
连云港东盐河畔的月牙秋千是米拉的魔法船。当她荡起时，裙裾扬起铃兰般的弧度，盐河的星子便跟着笑声蹦跳。圆形秋千能 “荡出彩虹”—— 这是外公的诺言，于是每当她晃向云霞，外公就举着手机追逐光的轨迹。最让母亲惊讶的是攀爬网：小身子像只穿花蝴蝶，布袜精准卡住网格，指尖紧扣绳结，七八米的高度竟让这个宝宝爬成了小小的征服者。暮色里的祥云广场飘着《西游记》的皮影碎光，可惜外婆总说 “等你再大点”，却不知婴儿车里的小脑袋早已记住了水幕上跳动的金箍棒影子。
新海园的葡萄架长廊是另一个星空。那天外婆推着她经过时，微微青黄的花雨突然簌簌坠落，如碎钻般嵌进婴儿车篷顶的网纱。惊起的灰喜鹊扑棱着翅膀掠过眉梢，喙间衔着的并非海棠，而是母亲今早别在米拉发间的石榴花瓣 —— 那瓣胭脂红正巧跌进绣着云锦的婴儿被，与面料上暗纹的卷云纹叠成双重花影。外婆的惊叹混着花瓣落地的轻响，惊得米拉攥紧了车栏上垂落的流苏穗子，指尖还沾着方才在青杏林蹭到的绒毛。母亲蹲下身时，发现女儿正对着花瓣眨眼，睫毛上还凝着一粒未化的露珠，像捧着整个春天的光 —— 这场景多像二十年前的清晨，自己坐在紫藤架下的木条凳上背古文，父亲摘了朵紫藤花别在她辫梢，花瓣落在课本上，把“紫藤挂云木” 的诗句染成了会呼吸的画。此刻镜头定格的不仅是婴儿被上的花影，更是三代人在校园的时光重叠：澳洲带来的考拉玩偶伏在花瓣旁，绒毛上沾着海州的紫，如同被东方的春风吻过的异乡客。
当米拉在小区的草坪迈出颤巍巍的五步，红色鞋面上的缠枝莲纹沾满草露，母亲忽然看见人类百万年的迁徙密码在女儿瞳仁里展开：澳洲的阳光与黄海的潮声在此刻交融，自贸区码头的集装箱正和花果山的云雾共谱新曲。
返程那日，青岛机场的夏阳洇湿了东航登机牌。米拉伏在外婆肩头，突然攥紧了外婆上装的云纹扣。金属扣的凉意渗进掌心，像握住了连云港所有的晨露与晚霞。当波音 787 再度刺破云层，她将脸颊贴在舷窗上，似乎看海湾的灯火渐次缩成银河沙粒 —— 滑梯上的彩虹、葡萄架长廊的花雨、人生最初的五步，都在视网膜上沉淀成忽明忽暗的光斑。母亲轻抚她胎发间残留的校园石榴花香，知道这场跨越半球的归程终将凝成记忆琥珀：长命锁在云端晃出的清音、小区里小红鞋与绿色草坪摩擦的微音、童车在东盐河彩色步道上的滚音、小手在语文人研究院书架抽书的窸窣，早已在基因深处刻下回家的密码。
海州湾的月，从此成了米拉眼中最特别的星。当她在墨尔本的婴儿床里翻身，梦中的秋千仍在盐河荡起涟漪；听见中文童谣时，会本能地去摸腕间银铃。那些在回连云港路途中收集的光 —— 栈桥的波光、石榴的花光、脸谱的彩光 —— 正化作细小的锚点，将她的双脚踏在两个大陆的土壤上。母亲忽然懂得，所谓 “回家” 从不是单向的奔赴，而是血脉在时空里的环舞：当澳洲阳光晒暖连云港的星鞋，当黄海潮声漫过墨尔本的小院，这个混血宝宝的第一步，早已跨过签证页的边界，在文明的长河里，踏出属于自己的、永不褪色的印记。
小米拉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回”家。故有《桂枝香・初航》词云：
舷光碎雪，正襁褓探新，云幄初揭。瓷纹襟前凝睇，釉光浮颊。木簪流苏摇星影，混着那、异香清绝 —— 是邻翁脸谱，韩灯剪影，共融明灭。
记河湾、秋千荡月，任裙裾沾露，盐潮轻啮。葡萄花雨跌时，锦被叠雪。青杏林下追光步，踏碎了、草痕千阕。鞋尖星子，襟间云扣，早留鸿辙。
乙巳初夏于新海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