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在悼妻詩詞的傳統中,北宋除了已寫過的蘇軾之外,還有兩位的作品,值得我們關注的。他們恰好都是宋初的文人。他們是生於1002年的梅堯臣和生於1052年的賀鑄。讓我們先看看梅堯臣的悼妻詩作品:
二
“悼亡三首”
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
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
從來有修短,豈敢問蒼天?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
譬令愚者夀,何不假其年?忍此連城寳,沉埋向九泉!
網上的資料說:公元1044年,梅堯臣与妻子謝氏乘船返回汴京,七月七日至高郵三溝,謝氏死舟中。梅堯臣生於1002年,如果網上的資料可靠,那麼那年他是42歲。中年喪偶是人生最可悲的三件事之一。 對他的打擊肯定很大。
和我們看到其他的悼妻詩詞不同的是:古代文人對妻子的感情雖然真摯深切,但多數帶著愧疚和感恩的意味,很少有我們現在所謂的“愛情”,或曰男歡女愛,如西人所謂的romantic love的成分。但是除了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之外,梅堯臣的這三首卻明顯地涵蘊了愛情。我這樣說是因為詩中“相看猶不足”聽起來像是年輕的情侶所說的話。至於“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又可與元稹的“曾經滄海”那種非你莫屬異曲而同工。但是最驚人的還是“譬令愚者夀,何不假其年”,竟然認為老天不該讓別人長命而不讓他的妻子多活一些時間,其因愛而變得偏激的想法,更確認了他對妻子是男女之愛而不僅是過日子的夫妻之情了。
這就使我們不得不去看看梅堯臣是怎樣一個人了。我對梅堯臣沒什麼認識,所以去《宋史》裡面找到了他的傳。
梅堯臣(1002-1060),字聖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侍讀學士梅詢的侄兒。靠著祖輩的餘蔭,沉淪在低級官吏的位置上。直到晚年才由於友人的舉薦,得到皇帝的召見,還在歐陽修主編的《新唐書》做了一個編修。但是由於他在文學上的才華,很早就被一眾高官所賞識,包括錢惟演、歐陽修,也許還有他的大舅子謝絳。他經常和當時的名士聚會,飲酒作詩。他在詞體盛行的宋朝,偏偏善於寫詩。所以他的傳記說歐陽修自認不及梅堯臣。陸游還推舉梅堯臣是宋詩的開山祖師——“巍然獨主盟”。 他當時的盛名可從一則趣聞看出,有人得到西南夷出品的織物,所織的圖樣居然是梅堯臣的詩。可見他的詩名遠播到西南夷去了。他曾說寫詩,必須“得前人所未道者“。以他這三首“悼亡”而言,不愧為道出前人所未道者了。
雖然梅堯臣不像北宋另一悼妻詩詞的作者賀鑄那樣豪邁,他卻也是一個有個性的人。僅憑他的三首悼亡詩已經可以感受到他不惜坦露個人情感的寫作態度。古代對特別愛妻子的人有一種偏見。《世說新語:惑溺》裡面有一則譏笑特別愛妻子的人: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以是獲譏於世。
這裡雖然說的是三國時代的事,但是這種態度可能一直存在於古代士人意識中,直到現代自由戀愛的婚姻的到來。所以坦承對妻子的愛戀不是一個平常的舉動。因此我們也不由得想知道他的妻子是怎樣的人。
他的傳記當然沒有紀錄他的妻子的姓名。歐陽修是他的摯友,為他的《宛陵集》作序,說:“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 我從謝景初查去,得知他妻子的兄長應是兵部員外郎謝絳,而妻子的父親應是太子賓客謝濤。從他們《宋史》的本傳,知道父子都以文學知名一時。看來妻子的家世比他為高。而且是文學世家。《宛陵集》開始幾卷,他與一個叫希深的人唱和特多,而希深就是妻子的兄長謝絳的字。看樣子謝絳因為和他以文相交,把妹妹嫁給這個窮文人。從《悼亡》中“相看猶不足”和“美且賢”等語句,可以看出至少在梅堯臣的眼裡,他的妻子是個美人。雖然她的父兄都是當時有名的文人,至於她自己如何卻不得而知。照理說,我們可以假定她也接受了較高的文史教育,文學修養應該不錯。然而從梅堯臣代她答詩一事來看(見後文),恐怕又未見得。對此我們只好存疑。
“往東流江口寄內”
艇子逐溪流,來至碧江頭,隨山知幾曲?一曲一增愁。
巢蘆有翠鳥,雄雌自相求,擘波投遠空,丹喙橫輕簹。
呼鳴乃不已,共啄向蒼洲,而我無羽翼,安得與子遊?
他在詩中以一雙翠鳥來暗喻他和妻子的感情。翠鳥的“雄雌自相求”多麼直白地宣揚著他們之間的愛情。對於翠鳥比翼雙飛的描寫道出了他對它們能夠如此親密而快意地雙宿雙飛,心底有多麼欣羨。最後兩句無疑是點睛之處,感到遺憾的是自己沒有翅膀,不能和妻子像翠鳥一樣同遊。這首詩坦露對妻子的愛,比悼亡詩更熱烈,古代的情詩固然不少,但絕大多數是以別人的身份和口吻寫的,真正署名以真實身份示人的不多,在我所讀過的作品裡面,梅堯臣的詩可算是個很特殊的例子。
梅堯臣不止寄了這首詩給妻子,他還代妻子答了自己一首:
“代內答”
結髮事君子,衣袂未嘗分,今朝別君思,歷亂如絲棼。
征僕尚顧侶,嘶馬猶索群,相送不出壺,倚楹羨飛雲。
日暮秋風急,雀聲簷上集,並作千里愁,愁極翻成泣。
這裡他也是用馬的索群來作為夫妻相愛的隱喻。但是以別人的身份和口吻寫詩,總有隔靴搔癢之感,只能憑自己的想像,無法從心靈最深處出發。所以與他寄給妻子的那首相比,這首答詩就顯得平淡,沒有那麼強的感染力。
除了三首悼亡詩以外,我還在他的《宛陵集》中找到妻子死後梅堯臣為她傷心而寫的另外兩首詩,雖然都沒有題為悼亡。茲舉如下:
“淚”
平生眼中血,日夜自涓涓。瀉出愁腸苦,深於浸沸泉。
紅顔將洗盡,白髪亦根連。此恨古皆有,不須愚與賢。
這一首雖然未提到喪妻之痛,但它緊跟著三首悼亡詩,很可能是同一時間或稍後寫的。末句的“愚與賢”似是呼應悼亡詩中的“美且賢”。另外一首:
“秋日舟中有感”
天乎余困甚,失偶淚滂沱,世事隨時逺,秋風順水多。
鰥魚空戀穴,獨鳥未離柯,嵗月都無幾,存亡可奈何。
兒嬌從自哭,婢騃不能呵,已覺愁容改,休將舊鑑磨。
弊衣留暗垢,殘藥恨沈疴,斗厭驅驅役,終期老薜蘿。
這首裡面諸多詞語都緊扣失去妻子的痛苦,如“失偶”、“鰥魚”、“獨鳥”都是對失去妻子的自己的隱喻。妻子死後他生活上各種不順和煩惱,莫不使他感慨萬千。
喪偶不只是梅堯臣一生中唯一的不幸,從下面這首詩我們還知道他更有喪子之痛:
“書哀”
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兩眼雖未枯,片心將欲死。
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見珠,掘地可見水。
唯人歸泉下,萬古知巳矣,拊膺當問誰,憔悴鑑中鬼。
梅堯臣不幸的際遇,真的令我們也為他一灑同情之淚。
從我寫這一系列以來,我好像得到一個印象:對妻子有感情的人,對別的女性的遭遇也比較敏感。他們的作品中往往也有關於妻子以外的女性的。梅堯臣就有這麼一首詩:
“汝墳貧女”
(時再點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餘人;自壤河至昆陽老牛陂,僵尸相繼。)
汝墳貧家女,行哭音淒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
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鍾去攜杖。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依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質無以托,橫屍無以葬,
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
這首詩繼承了唐朝杜甫、白居易等為民請命的樂府詩風,講述了一個可悲的故事。一個貧家女,因為家中沒有男丁,老父親被遣戍,死在道路上。然而女兒找到他的屍身是卻無力安葬。使得詩人感慨“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表面雖像是重男輕女的意思,但透視出社會輕視女性的能力,認為她們難肩重任,所以讓生女不如男的觀念根深蒂固。我想詩人目睹貧女無助的情況,深表遺憾,所以寫了這首以女性為主題的詩。
對於“生女不如男“的觀念,梅堯臣還有一首:
“戲寄師厚生女”
生男衆所喜,生女衆所醜,生男走四鄰,生女各張口。
男大守詩書,女大逐雞狗,何時某氏郎,堂上拜媪叟。
題目中的師厚就是為他編輯文集的謝景初的字。他是梅堯臣的內姪,二人的關係一定不一般。題目中的“戲”字說明兩個人關係之親密,到了可以互相開玩笑的地步。所以當謝景初生了女兒,梅堯臣寄給他這首極盡嘲諷的詩。一般人重男輕女的態度在此無所遁形。以梅堯臣對妻子的愛護與重視,我們只能把它當作反諷之作。他對於這種風氣其實是深惡痛絕的。
三 結語
從本系列大多數的例子,我們可以見到古代文人對妻子的態度已經超出儒家綱常而轉變成人與人的關係。兩個人長期生活在一起,經過性格的磨合,同為一致的目的而奮鬥,在同甘共苦的過程,產生一種同志情結,就是丈夫對妻子的情感基礎。再者,在文人生命中必定會有不得意、甚至艱苦的階段。這些時候妻子的任勞任怨,為家庭的付出和犧牲,做丈夫的心存感激,尤其當妻子死去,回想一生時,這種情懷會更加濃郁。然而這些情懷卻很少含男女私情。也許由於儒家對夫婦的關係定為綱常,在綱常以外的感情都屬於不正當的。即便不是可恥,至少也是不便啟齒的。反觀古代情詩,大多數是女性對男性愛人的傾訴,至少也是男性以女性的身份和口吻寫的。要找男性對女性愛人的表白,必須從民歌中去求了。出自文人坦露對女性的愛戀甚至迷戀的作品不是沒有,但都是虛擬性質的,而且隱藏在勸諫訓示的目的之後。這就是從宋玉開始的一系列賦作,宋玉的《登徒子賦》首倡,繼之有曹植的《洛神賦》,陶潛的《閑居賦》等等,無不描寫一個男人對他的夢中情人如何的崇拜、迷戀,不惜傾全力追求。學者一般都默認他們是為了勸諫而創作,但我總不免懷疑它們是不是這些道貌岸然的文人說不出口的內心話,借勸諫之名而抒心中之塊壘。我曾以這個假設請教過學者,但得不到認同。當然,沒有證據之前,我的想法也只有停留在懷疑階段而已。
然而梅堯臣的作品中對妻子的感情明顯地超越了感恩和懷念。從他對妻子的近乎崇拜的愛,通過他引用各種自然界一些例子的隱喻,把夫妻的感情從同志的感情上升到兩性的愛。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發現。當然我們不至於天真到以為古代夫妻關係不包括性。但是也許他們不認為性愛在夫妻關係裡是一個重要的元素。所謂“房事”不過是一種為傳宗接代履行的義務,或者是一種生活的習慣而已。很多時,那種性愛限於給寵妾或婚外情的。而且可能也被視為一種不正當的愛。所以梅堯臣的例子,對於我們意義不凡。它告訴我們古代文人也有不惜坦露性愛的時候,豐富了我們對古代的兩性互動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