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三月天的嫩水葱儿
小孩子的屁股都像象刚出锅的豆腐,经不得打,月琴自以为没有使啥大劲儿,早来却一个屁股蛋子上起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文英一看便气不打一处来,就气冲冲地来到西屋。
月琴见早来哭着走了,也连忙穿上衣服,扣子还没系好,文英的手指就几乎点到了她的鼻子尖上:“俺说你,——整天浪得出水儿,天生哄汉子妖精!自己不学个好不算,还教调孩子不学好,连恁大个孩子也眼馋?也不知道个丑臊,平日总是捏着个鼻子不吭声儿,竟蹬鼻子上脸了!”
正说着,炳中从外边回来了,刚刚劝说两句,叫小些声,看惊动了西院不好看,文英便拉了早来过来,掀开屁股让炳中看,说:“这下手也忒毒了,亲娘还活着呢,——就是死了,也不定就能轮着你管教!”
王炳中一看早来屁股上暴起的五个指印,不由分说就猛地抡过一巴掌:“啥东西儿你是!想打死他?吃饱了撑的没茧儿干?自己修了个骒骡子屁股,咋就下不去别人!”说完便和文英领着早来往北屋去了。
月琴哭了整整一夜,要不是惦记爹,她上吊死了的心都有。
也许是凑巧,第二天早来便浑身烧了起来,文英又吵又嚷嚷地闹了一天。早来好些后,文英便回了娘家。
一日,月琴和廷妮儿坐着说话,廷妮儿说有一天看见门口的上马石旁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老头儿,罗锅着腰,问啥也不说,好象还是个疯癫手儿,大拇指上多了一个指头,在门口坐了半天,后来就走了。月琴忙问六个指头的是哪只手,廷妮儿说是左手。月琴便跑进屋里大哭起来,原来门口坐着的老头儿是她爹,——或许是听到了家中的吵嚷,不愿意进门,或许是有别的什么事不敢进门。月琴越想越伤心,在床上躺了两天哭了两天。
王炳中后来也知道了早来挨打的原因,前前后后地哄了几天,月琴却不依不饶:“想做啥?那个能生能下的驴屁股、马屁股走了,找骒骡子屁股来了?用着了拿来高兴,用不着了大巴掌煽,地主老财都这嘴脸?恁狠的手,到小南沟连俺爹一齐儿拾掇了算了!”一边说,一边拿头往炳中的怀里撞,王炳中嗬嗬笑着一直往后退。月琴忽然又想起了不敢进门的爹,拿起头便又往墙上撞:“爹吔——不活了,你就当白养闺女咧……”炳中一把搂住,又哄了半天,月琴仍不依不饶。
最后廷妮儿叫来维贵才给圆了场:“没出息!动手打老婆,啥能耐,亲家来了不进门,街坊邻家知道了说啥?大理不通!赶明儿装几布袋粮食,一块儿给送过去!”
王炳中骑着那匹红鬃马呱嗒呱嗒地在前面走,要上三道岭的时候,回身对满仓说:“跟紧些,林子深了,看看套股儿车闸。”满仓便停下来细细地检查一遍,吆喝着青花骡子紧紧跟在炳中身后,炳中紧握了那柄钢叉,象一个出征的勇士。
只过得去一辆大车的山路忽左忽右地盘旋,开始上坡后,青花骡就不再来回晃动那个粗大的尾巴,大蹄子敲打着坑坑洼洼的山路,清脆而响亮,漫山的杮树,叶子正自上而下由黄变红,蜿蜒无尽的山梁上,好象穿了件褪了色的衣裳,灰蒙蒙的那一片暗绿,似乎是又完成了一个宿命的轮回。
当他们终于爬上三道岭最高处的时候,磨盘沟村那一片低低矮矮的房屋便一清二楚地映入眼帘,弯弯曲曲的山路象一只蚯蚓,曲曲折折地和小村相连。山里气温低种得早,山脚下沟壑中,一块一块的田地透着一片片新绿,池水般荡漾的麦苗,在秋风中摇曳着来年的希望。
三个人在坡尖上歇下,王炳中正在四处观看,去方便的月琴突然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从树木中跑了回来:“快点儿!快点儿!好象有个东西儿。”炳中顺手望去,一头野猪小步跑着从林里奔了过来,他赶紧抓起靠在一旁的钢叉,拉开马步准备开战。
野猪灰褐色的皮毛,脊背上乍着一根根的硬鬃,嘴里伸出两根坚硬的獠牙,它看见炳中拿了武器,便猛地一停。炳中喊:“满仓,领月琴朝后躲躲!”一边喊一边又回了回手,重新调整了捏叉的姿势。
野猪四下瞅瞅,突然加速奔跑,箭一般地向炳中窜来,他握紧钢叉对准野猪一刺,那猪竟蹿了起来,肚皮擦着叉尖跳了过去,他急忙转身,那匹红鬃马好象受了惊吓,来回掉着屁股尥起了蹶子。野猪闪过一刺之后,转过身又扑了过来,大红马尥着蹶子一蹦好高,扬起的蹄子正好踢到了窜过来的野猪的拱嘴上,咔叭一声,竟踢掉了一只獠牙。野猪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后竟原地转起圈来。炳中握紧钢叉,照着野猪的脖颈拚尽全力插了进去,受到猛烈一击的野猪猛地翻身,竟把他甩到一边趴在地上,他迅速地爬起来之后,野猪拖着钢叉又跑出去二十多丈远,叫了几声后,就浑身哆嗦起来,再哼哼几声便倒地不动了。王炳中回头看看月琴,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路边的地堰上,满仓手里抱着一块大石头,靠在地堰上不动弹。
三个人定下神来后,也不敢久留,匆匆忙忙地把那头猪抬上了车,将那匹红鬃马拴在车后边,三人坐在车上,满仓拉紧了车闸,吱吱吜吜地下了三道岭。
下了岭来,大约十多里的路便到了磨盘沟。磨盘沟四面环山,中间的低洼地带很像一个大磨盘。磨盘沟里有大小三十多个村庄,磨盘沟村最大,正座落在磨盘的中央。村外四通八达的羊肠山道,条条与村子相连。
进了村后就有许多人围了车看,就像在观看打虎的武二郎。也难怪,野猪平时不仅凶狠异常,而且行动如风,弹跳能力极好,性急之时能跳丈余高,五六个手执利器的青壮劳力,也不一定打得过一头野猪。
听到大家的交口赞赏,王炳中便跳下大车,重新拿起那柄三股钢叉握在手中,骑上大红马,气昂昂地从街中穿过,浑身透射出一种威武的豪迈之气,——那柄带血的钢叉就是他最雄壮的见证。
也许是天意,亦或是巧合,快出村的时候,王炳中的马在路边的一个小凉棚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银饰铺,凉棚下支着风箱和小火炉,大红马咴咴地叫着不肯前行,拉风箱的闺女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个身骑大马手握钢叉的人。炳中细细地看那姑娘,粉嘟嘟的脸蛋儿,葡萄一般的大眼,不胖不瘦的身段儿,就象三月天旱地里拔地而起的一棵嫩“水葱儿”,——春意盎然又生机勃勃。
第四十一章 化得开的银子砸不坏的锅
闺女拉着风箱,突突的火苗随着手中风箱杆的拉动一窜一窜。当她看到一个满脸胡茬子的男人老在看她的时候,便低下了头。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一扭一扭的身子像柳枝上落上去一只鸟。
红鬃马咴咴地叫着,两只前蹄交替着咚咚地刨着地,王炳中忽然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兴奋和愉悦,正自每个毛孔中汩汩不停地向四外迸射,他的整个胸膛和那只烧红的火炉一样热烈而滚烫。那根青油油的“水葱儿”使他乱了方寸,他甚至比看到那头野猪时还要狂乱,以致于使他记不清是春天蕴育了万物,还是“水葱儿”给了春天以生机。
老银匠似乎看到了那个手捏钢叉骑在马上的络腮胡子,“水葱儿”微微地侧歪了头,似笑非笑地一直看着那笼火,一只手咵哒咵哒地推拉着风箱杆,身子也随着手的拉动微微地摇晃,炉中的火苗随着咵哒咵哒的声响一股股地向上窜升。
老银匠突然拿起敲打银饰的锤子,连连地敲击着火炉的铁盖子,铁盖子咣咣当当地闷响着,一股股的火花随着上窜的火苗四散飞腾开来。
银匠乜斜一眼王炳中,手中的锤子当地一下又落向铁盖,那个铁盖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后,哈哈大笑着一般肚皮就朝了天。王炳中微微一笑,两腿用力一夹便骑马去了。
磨盘沟向西南走五六里的山路就到了小南沟,村子不大,半山腰上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他算这趟也总共来过三次。月琴娘家就在山坡最上头的大石崖下。车最多能走到半坡,月琴寻个地方将车缷了,王炳中让大红马驮了两袋粮食,跟在提了两个包裹的月琴后面到了家。
家里共有五间红石条垒起来的小平房,房顶上铺着一块压着一块的大红石板,中间高两边低,和瓦房脊一般。五间房屋座北朝南,中间有一道隔墙,一边三间一边两间,石头垒起的半截院墙,跷一下腿就可跨入院内。
月琴进得院后喊了两声并无人应,来到父亲睡觉的屋子,一股潮湿带着汗腥的臭味儿便扑鼻而来,油光黑亮的被子卷了一团儿,似乎做了枕头用。炕上铺着的苇席黑黄黑黄地泛着幽暗的光,——席子也只剩下半边,铺在下面的谷草张牙舞爪地四处涌了出来。炕头上破草帽扣着的瓦盆里似乎有些响动,月琴掀起草帽,蹭地一下,两只老鼠便窜了出来,吱吱地叫着,眨眼便看不见了踪影。
月琴又到东北角做饭的屋子转了一圈,房顶上隐隐透着一线蓝天,上过油漆一般乌黑的梁檩,满屋子的烟熏气味,摸一摸烧柴的灶火,凉阴阴的没有一丝暖意,掀开锅盖,锅边一层干巴巴的米粒,锅底有一碗多剩饭,上边飘着一层黑黄的毛。
斜对面山上的那户人家,好象看到家里来了人,一个人站在崖边,双手捧着嘴使劲地喊着,那声音乘风越涧而来,碰到这边的山壁上又撞了回去,乒乓球似地又弹了回来,山坳里就传来一声接一声颤悠悠的回声,——那叫喊山。
没有喊过山的人,不仅不会喊,而且听起来也费劲。月琴仔细听了,原来是说她爹去磨盘沟三天了,说好今日回来,有啥急事就去找找,没有急事就在家等等,黄夜(黄夜:晚上)到他家吃饭,北瓜稀饭地皮菜,有蒸好的饼子掺了一半儿的橡子面。
月琴也站在院墙边冲那边喊了,忽悠悠的回声从这山传到那山,好象有好几个月琴。王炳中坐在院中的石头上嘻嘻地笑着:“怪不得唱戏,见天儿的喊山,咋有吊不好的嗓子!”
满仓骑着大红马将月琴父亲驮回来已是鸡子上架的时候。月琴已将屋里院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王炳中搬了块石头坐在那里烧火,煮着米粥蒸着窝头的大锅腾腾地翻卷着云雾一般的热气。月琴爹坐在院里的石头上,笑眼眯眯地看看这屋又看看那屋,时不时地用树皮一般的大手抹一下鼻头,然后再把抹下来的鼻涕涎水杠在屁股下面的石头上。(杠:抹,擦掉的意思)
当西山巅抹去留在三道岭上的最后一片夕阳,石崖上边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嘟咕嘟咕的鸟叫声,炳中问岳父:“山上啥鸟在叫,不象野鸡。”
月琴爹说:“是石鸡子,今年俺上去看过,好几窝儿呢,俺找到一窝儿,往跟前一走,比兔子跑得还快!人撵不上,过几天就又回来了。你听,都说石鸡子叫象在说‘领上俺吧——哥哥’,你仔细听听,象不象?”月琴爹说话的时候有孩子一般的欢快。
自从看到闺女、女婿的第一眼起,他佝偻着的腰似乎挺直了许多,每句话里都带着一股颤悠悠的兴奋。正说着话,满仓从外边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扔到院子里后,一边拍打着沾在身上的干树叶,一边说:“哎——吔,真是,满山是柴,出门儿就拾掇了一大捆,真是个好地界儿,不愁烧火、取暖,真是个好地界儿!——就是人少憋屈得慌。”
王炳中和月琴睡在她爹睡的土炕上,满仓和月琴爹在东北房的地下铺了谷草,就当铺睡下了。土炕很小,王炳中整晚上蜷曲着腿,月琴翻来覆去的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炳中自闭上眼的第一刻起,磨盘沟的那根嫩“水葱儿”便在眼前活灵活现地跳跃起来,那个带着几分俏皮的红脸蛋儿,很长很长的眼睫毛,齐腰的大辫子,系在辫梢的红绸子红彤彤的象一团火!
如果月琴是春光里一朵迎风怒放的花,是那种触手可及、秀色可餐一般的娇艳,那么,“水葱儿”就是绿叶下一颗长满绒毛的青涩山果,她饱含着自然天成又穿心透骨的一段风韵。——王炳中对“水葱儿”的向往,甚至超过月琴爹对烟泡儿的追求。
第四十二章 那种事锁不住也绑不住
月琴爹整夜吭吭咔咔地咳嗽,满仓那如雷的鼾声拐着弯儿还打着呼哨,象一首永不停歇的歌。王炳中心中一个滚烫的欲望在翻滚蒸腾,就象窗外啼号不止的山狐,彻夜声嘶力竭地呼叫着他压在磨盘沟的另一半魂魄,那另一半魂魄带着种一往无前的执着和不懈,虔诚的佛徒一般,正要誓死走向他的不二法门。
当山里的风开始呼呼作响,王炳中终于筹措好了下一步计划后,全身就渐渐地轻松起来,心里一边遥想着磨盘沟里那个羞羞答答的俊美,一边飘飘忽忽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满仓和月琴牵了马,驮了谷子和玉米到山下的碾磨上做活去了。王炳中和岳父便坐了说话,慢慢地说到了月琴爹年轻的时候,他亦是有意地抬举,说:“您老一肚的文才,一笔的好字,要有纸笔,给俺留下几个字儿,见不着面儿的时候也是个念想。”
月琴爹便高兴起来,说:“有!有!前年还用过,给人写过地契,就在炕上的瓦罐儿里,你等等,等等,俺去找找。”一会儿便找了笔来,指头缝里夹着两张糊窗户用的麻头纸,手里还拿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铜砚,掀开砚盖,里边湆浸余墨的蚕丝团早硬成了一块,月琴爹说:“不碍事,不碍事,放点儿水就能使。”眼睛里飘荡着熠熠的光芒。
因为家里太黑,也没有个写字的地方,二人便来到了院子里,将笔墨纸张放在了一个大红石板上。月琴爹终于和好了墨水,把那枝狼毫笔在铜砚的另一边润了又润,又想了一会儿后,便在麻头纸上写了起来:
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
移山填海自古有,不见世上回程车。
他在每张麻头纸上写了两句,写完后向后退了两步,佝偻着腰一副其喜洋洋的样子。待墨迹风干后,便手指着那两张纸对炳中说:“可惜纸墨都不好使,你看这字,标准的柳体是吧?看这横,这勾儿,仔细看就能看见一个气势!俺年轻的时候儿,恁那边儿大圪梁的石匠,好多碑文都找俺写,白口镇戏台两边儿柱子上的字儿,那就是俺写的。见过没见过?”
王炳中也顺着他喜庆的心情一溜地夸赞,慢慢地,便说起了磨盘沟村的“水葱儿”。
原来,“水葱儿”姓苗,叫香香,世代祖传的银匠,是老银匠最小的闺女,尽管炳中按照晚上背好的台词说了好多曲里拐弯的话,但月琴爹不傻不苶的半世风霜,岂有瞒得过的蹊跷!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破,——就象大人们不愿意掀开小孩子捂着双眼的手和藏在裤裆里的头一样。
月琴爹收拾好笔墨又放进炕头上的瓦罐里,先前的兴奋和荣光已消失殆尽,临近晌午的时候便呵欠连天,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流了起来,浑身的不舒服象生了许许多多的虱子,坐立不安的样子象丢了羔子的母羊。
王炳中跟在屁股后边,索性把“水葱儿”的事讲了个明明白白,还信誓旦旦地许了许多誓愿,——就是死,也要给月琴一半的家产。说来说去的大半天,月琴爹竟象没有听到半个字,蹲在北墙根下摇头晃脑地象得了疯癫头病。
当炳中从怀中掏出十块明晃晃的银洋的时候,他的眼睛便突然明亮起来,等伸手来抓的时候,王炳中便又攥了回去,说:“事成加倍,咋样儿?”月琴爹顾不上说话,忙不迭地点着头,一把抓了银洋,佝偻着腰就一路小跑着去了。急不可耐的样子,像要去领什么奖赏。
满仓和月琴回来后天已晌午,月琴问爹去了哪里,炳中说有事出去了,估计天黑才能回来。月琴摸摸冰凉的锅灶,便有些急:“死人吔,咋也不给烧锅水?你吔,到底知道不知道爹要去做啥?走的时候儿就给你说,好好儿瞅着他,好好儿瞅着他,耳朵长裤裆去了?——急死了!”
掌灯以后月琴爹才回到家里,月琴把她爹拉到做饭的屋里去说话,炳中和满仓拿了几根绳子给兔子下套子去了。
满仓下完套子天也就不算太早了,林间的猫头鹰“呱—呱—呱—呦”地凄叫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山坡上的人家点亮的灯火隐隐约约地闪现在大雾中,象一只只游荡着的萤火虫,浓雾下黑黝黝的山涧,象一个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一路拾级而上,身边飘浮的雾,令未走过夜里山路的王炳中象坐了一个空中飘浮的船。
二人摸索到家门口,听见月琴和爹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月琴哭啼啼地说:“你到底是不是俺亲爹?那一回也就算了,你叫俺活不活?真想叫俺死,趁早拿条绳儿抽死俺算了。”
月琴爹说:“闺女——你小,啥事儿爹没见过?听爹的话,俺吃的盐比你喝的饭多,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啊!那种事儿,要是一旦有了那个心儿,锁不住也绑不住,垒堵墙翻了墙头儿也要去!——啊!再说了,这天底下你去哪儿找那只不闻腥的猫儿吔!——啊!圪挤一个眼,啥事儿过不去……”
第四十三章 谁家的兔子啃谁家的麦根
王炳中听着,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小鱼入水一般的欢快,大踏着步走向了西北屋。月琴听见炳中回来,便快步走了过来,说:“俺雷家上三辈儿下三辈儿算给你撕扯不清了,你到底想咋?嫌家里还不乱是不是?老大家(指牛文英)不是常说,那不是黄菜捞饭,不能一碗一碗捂着吃!天底下俏模样儿的人多了,你想都整到恁家去?——今儿你给俺说清,给写个文书儿,俺不回去了。”
王炳中抹一把狼茅草一般的大胡茬子,在掩藏不住的喜悦里挤出来一缕颇为牵强的忧虑,又故意清了清嗓子,尽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这,这,这多少年——恁俩人谁再也没个生养,俺也没有别的意思,这有钱儿没有人花的时光,也不好受不是?写啥文书,叫别人知道了,不说你不贤惠,也说俺没管教,有啥事儿,到家关住门儿说才是正理儿,不回去,在这儿做啥?想修仙?”
月琴忽然又眼泪汪汪起来:“干啥不用你管,再没法儿,去石岩沟喂狼,总比死在恁家强!今儿黄夜你给俺把文书写了,死也不回去了……”
世上的许多事就是奇怪,尤其是女人,她们的好多话就如耳边哼哼着的蚊蝇,哼哼一阵子后,大多都是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闹不出什么名堂,甚至留不下些许的痕迹,就如王家那些发酵了的高粱,颠颠覆覆地折腾够了之后,全部的东西也就随着清水化了另外一种东西流了去。一言九鼎的事,真正能算数的,不是狂风暴雨中的那棵树苗,而是那个拿了锨镐镢头的人。
月琴也没有去石岩沟喂狼,她怀揣了一腔的无奈,该哭的哭了,该闹的也闹了,哭够闹够了之后,半月都没有到头儿,就被爹扶上了王炳中的马车,又回到了大坡地村。
王炳中从月琴的娘家小南沟回来之前,月琴给他谈了两个条件,第一个,给王家说合银匠的闺女苗香香的事雷家绝不能掺合;第二个,他答应她爹事成后加付的二十块银洋,要如数给了她爹。炳中手头儿不够,答应日后给了月琴,或找人给她爹捎了去。月上车之前,在院子里给她爹嘣嘣地猛栽了三个响头,便一路哭着回来了。
她的那三个响头算是给了爹最后的交待,她死向王炳中要的那二十块大洋,也算尽了一份孝心,还了爹的养育之恩。前后的三十块大洋,差不多能买上三四亩地,要没有什么差错,也该是一个稳稳当当的饱满之家。月琴也最清楚爹拿了三十块大洋以后的去处,那明晃晃的银子,一点点地都会被他化作一缕缕的青烟飞了去。
满仓赶着的青花骡子再次爬上三道岭的时候,在杀死野猪的那个地方,月琴叫满仓停下了车,王炳中不解的问:“做啥嘞,还要在这儿尿尿?”月琴左右转悠了一圈儿,说:“想死!”
月琴看着西去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阳光下泛着一溜灰黄的光,远远地望去,就象天上飘落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细线。她想象着爹躺在那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从鼻孔里冒出两道蓝烟的样子,从此后,那条细线便在她的心头断了开来,细线的这头拴着的她,也就成了一只无根无梢的风筝,任凭那狂风吹打,最后孤苦伶仃地被抛到一个角落再撕成碎片。
她知道,自嫁给王炳中后,她就像一只被拧亮的马灯,尽管也是一片红彤彤的亮堂,但那个脆不可击的灯罩子一旦被打破,再大的灯捻子也抵不住一枝树叶摇来的风,那短暂的明亮就象天空飘起的虹,在短短的几个回身之后便渐渐地消褪了。
坐在满仓叮叮咣咣响着的大车上,她忽然感到自己正在唱着一场大戏,——看家的本领全部使完之后,台下涌动的人群便在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撅起了屁股,一些根本不会听戏的主儿,在指指戳戳中结束了台上的辛苦,伸胳膊蹬腿地奚落着不该奚落的故事,好象要拿着锄头随时去耪掉他认为不顺眼的任何一株谷苗。唱戏的人在一片狼籍之中匆忙地卸妆,在尚未收回的戏境里忽喇喇地打包扎箱,为了再一顿饱饭而奔向下一个台口。
王炳中回来后,先是安排林先生闲时和周大中一块儿记记王家的帐,——他给林先生挣了半个差使的钱,主要是因为林先生媳妇的娘家也是磨盘村,他想托林先生做他和“水葱儿”苗香香大媒。林先生犹豫半天后还是答应下来。
王家的各项买卖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发达,梨花烧锅在不长的时间里便需先付了款排了号儿,一个月后才能拿到酒,梨花酒楼的客人整日的熙熙攘攘,为的是能喝一口王家的烧锅。
林先生到磨盘沟村去了两趟后,苗银匠绷紧的口渐渐地才有了些松动。王炳中听完林先生的述说后,便按捺不住狂放燥荡的心旌,满怀喜悦地出得门来,踏着尚官道那蓝莹莹的青石,迈着四四方方的步伐向石碾街行来。
大槐树已落了叶子,暗绿的枝丫在寒风中遥想着昔日的繁荣,静静地享用着吝啬的阳光,东边赵世喜的洋货店旁的那棵大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扯去了半边皮,饥寒交迫一般裂开了两个口子。在王炳中看来,那简直就是个衣不敝体的要饭吃(要饭吃:讨饭的),孤独地在东楼的阴凉里瑟缩着。他总感觉象征西半街的那棵长在西边的树,从根到梢焕发着一股不尽的朝气,和王家的时光一样日日升腾着。
瘦三白运昌在北圪台儿的最西端支了煎灌肠的锅,也正如大坡地人所说:家有万贯,吃不起瘦三的灌肠蘸蒜。王炳中刚进石碾街口,瘦三煎灌肠的香味儿便扑鼻而来,那个“灌——肠——吔”的叫卖声,还是那么沙沙哑哑的洪亮。
瘦三的灌肠独门独道,上好的荞麦,搅了浆糊一般的形状便上笼来蒸,蒸熟的大坨一刀一刀地割成薄薄的小片,用驴油煎了,蘸了不加盐的蒜泥水吃,一块接一块的吃起来没够,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满嘴麻辣还外带一种欲罢不能的馨香。也曾有人仿了做,却做不出瘦三做的那种味道来。很多人都奇怪瘦三的技艺,也曾花了心血偷看瘦三制作灌肠的全过程,回去仿着做了,却是仍然的不如意,有人悄悄地问瘦三到底咋回事,瘦三神秘无边地说:“谁家的兔子啃谁家的麦根,这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瘦三的灌肠确实是大坡地的一绝。北圪台儿的神奇,单瘦三叫卖时的那声吆喝,便是一种独家风味。每当叫卖时,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内似乎积蓄了一股来自丹田的气韵,“灌”字出口时,声音低沉而沙哑,音阶低音域宽,经过由低到高的一个清晰明快的转折后。“肠”字便象蓄了千钧之势喷礡而出,“吔”字出来后,便由高到低到无,给人一种跌落到裤裆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