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言在先,我写这个故事不是故意要和什么人作对,也没有任何宗教因素,是为探讨社会文化。该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全部是真实的,我还没有坏到要虚构出个故事来败坏他人的程度。
在澳洲生活过几年而且有固定居所的人一定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就是在周末,特别是星期天,会有陌生人来敲门。来人西服革履笑容可掬,一问,是传教的。我的故事就从他们身上开始。
多年前,我在墨市西区买了第一栋有前后花园的独立住宅,安居不久就发现周末常有人来敲门传教。我通常都婉言谢绝。这天来了一对西人夫妇,男的西服革履,满头银发,戴一副金丝眼镜,颇似个学者;女的则金发碧眼,衣着光鲜。两人态度极为和蔼可亲,因为印象好我就跟他们多聊了几句。我对他们说,我没有接触过教会的活动,以前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因此基本算是个无神论者。但是我很尊重各宗教文化,对人类的宗教文明很感兴趣,尤其是对圣经这本著作里记载的西方文明充满着好奇------那位绅士立刻说,那好啊,如果你愿意,以后每个周末我都可以来辅导你学习圣经。我赶紧一再声明,我并不是要参加教会的活动,而是想通过学习圣经增加对西方文化的了解,也希望能借此提高英语。不要紧,不管你是什么目的,只要你肯学我们就愿意教!得,全家一举被其拿下,男的教我,女的教我太太,又给我儿子找了个孩子教员,从此我家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就成了雷打不动的学圣经的时间。
教我学圣经的这位先生叫麦克斯,他告诉我他们属于一个叫xxx的教派,他祖上是从英国来的移民------ 他的言谈举止极具英国绅士风度。每次读圣经前我都会给他冲上一杯咖啡,为了不辱没他的高雅,此还特意给他买了个金丝细瓷的咖啡杯和一个精致的小银勺。他用那个小勺缓缓地在杯子里搅动,然后慢慢地一勺一勺地把咖啡送到嘴里,自始至终不会发出一点声响。他坐在沙发上的姿态端庄倜傥,神色温和安详;他读圣经的语音舒缓流畅娓娓动听,就象在唱诗一样。他的起身和步态象是演舞台剧那样款款轻移,他的举手抬足想演木偶戏一样慢着半拍------ 对英国绅士的风范早有所闻,但亲眼目睹仍让我感到十分震撼。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我家人不知不觉的也学会了轻拿轻放,轻声轻气,勤请勤让的好习惯。很快我们就把这几个传教人当成了我们家的朋友,每到星期天的时候都会早早地把家里打扫干净等着他们的到来,跟他们一起享受一段西方文明的文化生活。这样的学习坚持了一年多,以至于一本圣经几乎被读完,直到有一天------
二
这天跟往常一样,麦克斯先生喝完咖啡,轻轻地把杯子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他看到了茶几上的一个单子,不经心地随口问到:你要刷房顶吗? 是啊。我对他讲,我买的这个房子已经有三十年房龄了,屋顶上的瓦已经斑驳破损,还长了很多苔藓,虽然还没漏,但是脏兮兮很不好看。我决定给它刷上一层新漆让它焕然一新,因此我从黄页上找到一家公司跟他们签了个刷房顶的合同。麦克斯在茶几上看到的单子正是我昨天刚跟那家公司签的合同。
要你多少钱?他问。
一千二,我已经先交了二百刀的押金。我答。
这个事我可以给你做的,我只要一千。
你能做?是啊。我是专业干这个的!
这个貌似老学究的人是干这个的?也许是开这个公司的经理?我不禁满腹狐疑。我说:既然如此,如果你想干,那这个活就给你干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签的合同是刷三遍,你一定要给我保质保量啊,那边已经交的二百押金我也不要了。
他说:那是当然,咱们是朋友,我会用最快的时间最好的质量让你的屋顶焕然一新的。你先给我二百块钱去买涂料。然后我选个好天来干活。一言为定,我毫不犹豫地 拍给了他二百块钱。
几天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辆写满广告的面包车风风火火地闯入了我家院子。从车上跳下一位老汉,头戴一顶脏夕夕的黑色毡帽,上身穿一件被各色漆料染成五颜六色的旧T恤,下身套一条斑驳肮脏的没膝大叉,裸着两条毛绒绒的瘦腿,脚蹬两只塌瘪变型露着锃亮铁头的工作鞋。他冲我一笑,二话没说,从车上拎下了六桶油漆,塞给我张购漆发票,又拖出个长梯子往房沿上一架,然后噌噌几步窜到房顶上干活去了。这一幕让我看的目瞪口呆,楞了半天我才回过味儿来,这个象毛猴一样灵巧地窜上我家房顶的老汉正是一向温文尔雅的麦克斯。我不禁仰天长叹,这些西人真是做龙象龙做虎象虎啊! 毫无疑问,麦克斯先生是专业干这个的,他的面包车上画满了业务广告,车里面专业工具如气压泵-高压水枪什么的一应具全,他在房顶上健步如飞挥洒自如的劳作技能更不是能装出来的。我暗自庆幸把这项工作交给他真是找对人了,以他的朋友关系和令人尊敬的道德风范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先是用高压水枪将房顶上的灰尘污垢冲洗干净,然后耍出瓦匠的手艺用灰浆细致地将残破处做了修补,待干爽后开始喷漆,立马我家的房顶就呈现出光鲜照人的景象。一周后,他又来做了第二遍的喷漆覆盖,工作完成后他指着已经焕然一新的屋顶问我,满意吗?满意,当然满意,以您的为人和敬业态度,我毫不怀疑您的工作质量。他欣慰地对我说,下周就是圣诞节了,节日期间他要回英国老家去度假,大概要去一个多月,第三遍等他度假回来后再给我完成。我说没问题,只要不影响最后的质量就行。他肯定地说质量不会受影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说,你去度假一定需要钱,我现在就把全部费用都付给你吧,这样你在度假时手头会宽裕些。为朋友着想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交友之道吗。他说,那当然好,我回来后会把剩下的工作完成的。这样,我就把该工程的八百余额全都给了他。
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他的音信。我想,人家度完假累了要休息一下,可以理解。三个月后仍无音信,我想人家家里也许出了点意外,作为朋友应该体谅。四个月过去了还是音信全无,我沉不住气了,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居然连他的联系电话都没有。
然后,当再有人敲门来传教时,我问他们,你们认识一个叫麦克斯的先生吗?他们说,全世界只要是我们这一教派的人都是一家人,我们可以给问问。我对他们讲了我跟麦克斯的交往以及工程和我的困惑。他们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们一定会给你个说法,我们教派的荣誉是不容玷污的。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那几个传教者带来一个全身黑衣黑帽颇具威严的长者,介绍说是来解决问题的,是他们教会的长老。这位长老神色安详地听完我对事情的全部陈述,然后以不可质疑的口吻对我说,麦克斯说的可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他教你读了一年多的圣经完全没有任何结果,他现在已经在教别人了。他给你做的房顶翻修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你已经满意地付给了 他全部费用,你们是两清的。一听他这话,我知道事情严重了,这位老兄貌似悉心倾听,其实心中早有定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不仅麦克斯跟我已经情谊全无,而且这里面还出现了谎言,欺骗和背信弃义。为了证明我是对的,我拿出了当初麦克斯给我的购漆发票和喷涂第三遍未用的那桶漆来作证:我跟麦克斯达成的协议是要刷三遍的,可是他只完成两遍就不管了。这些油漆是他当初为刷三遍而准备的不会假吧。
这位高大的黑衣长老用庄严的口吻对我说,我认为我们的教友麦克斯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诚实人,而他告诉我你为了把这个工程交给他做单方面撕毁了已经签订的合同却是不诚实的行为。另外,我了解市场行情,你总共给了他一千澳元,这个价钱跟他刷两遍的用工用料费用是相附的。听到这里,我已经感到了屈辱和愤怒,在这些满嘴诚信道德而不顾朋友情谊的骗子面前我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我愤愤地对他说,既然您这么说,他给不给我完成工作已经不重要了,但是我已经看清了你们都是什么样的人。非常感谢您的光临!就在我准备用最礼貌的方法把这伙人赶出我家院子的时候,这位长老态度一转用略微温和的口吻说,如果你非常希望把这桶漆让他刷完,我到有个通融的办法,你能不能再给他一些钱,作为他完成工程的报酬?一听他这话,我笑了,不是脸上笑,而是心里在笑。这使我觉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看来还是钱在作祟,什么情谊-道德为了金钱都是粪土,在上帝的天国里也是一样。我不无挑衅地对他说:好吧,我愿意再出二百刀让他把工作做完。
好,我可以把你的出价转告给他。说完,他们一伙满意地走了。
实我现在已经根本不在乎麦克斯的工程做的怎么样了,我们中国人有时做事就为争口气,不就是想多要点钱吗?老子不缺钱,想要,给你。别说你是什么绅士圣徒,你就是天使,给了你钱也给我爬到房顶上去,我花这笔钱就为看天使在我家房顶上跳舞!
三
在两百澳元的召唤下麦先生终于回来了。还是那套装扮,还是那套设备,居然还是那副笑容。按我的想法,他该有些尴尬或不好意思什么的,换了我是他,既然已经撕破脸,你给我再多钱我也不给你干了。他却能一点儿都没有什么不自在,似乎一切公平合理心安理得。
他告诉我,因为时间拖的太旧,房顶要重新冲洗干净 。他爬到房顶上用高压水枪进行了认真的冲洗,在酷日下晒干后把最后一桶漆全喷了上去。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在工作,不是为了监督他的工作质量,他如果真的在屋顶上做些手脚让我家漏雨我是发现不了的,我是在欣赏我用二百澳元换来的成果,不怀恶意地欣赏着天使在房顶上跳舞,甚至还给他冲了一杯香浓的咖啡放在了草地中央的小椅子上,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再有机会坐进我家的客厅了,对他给予了农民工的待遇。
一切工作完成以后,他走到我面前满脸堆笑着对我说,恭喜你,你家房顶的质量很好,经我修理喷涂后至少十五年不会有问题。我知道他这是在用礼貌的方式跟我讨要答应给他的二百块钱 ,我毫不犹豫地把准备好的钱掏出来给了他。其实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有机会赖账,既然你不仁莫怪我不义。再说他只是完成了以前承诺的工作。并没有为我多做什么。我甚至想到了我这样做的后果,一定会把他气得开着面包车去撞墙。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了他,我是要告诉他,我们中国人说话是一言九鼎的,虽然没有上帝整天在脑门上督着,我们的人格也比他高尚的多!把钱给了他后,我不冷不热地对他说,希望他能给我开张发票。他闻言愣住了,喃喃地说,咱们事先说好的啊,这不是公司行为是朋友帮忙的------我心里一笑,亏他还说的出口,我当然不是真的一定要他给我发票甚至给保修单什么的,我是要他自己搧自己一个嘴巴!我是在明确的告诉他,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在我这单生意里逃了多少税得了多少利,他自己也该非常明白他在待友的过程中缺了多少德欠了多少义,而且还如此地厚颜无耻,以后就别再装得道貌岸然了。
拿到钱他心满意足地开着面包车走了,望着那车的背影,我把那杯他没有碰过的咖啡连杯子带银勺一起投进了垃圾箱里。我想起了我们中国人的那句话“卑猥之人,必有龌龊之心”。
四
十年过去了,当我在澳洲继续生活了十年后的今天,重新审视这一事件并决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是因为我发现在当年这一事件的从始至终都是我错了。我这样说并不是代表麦先生做的都对,而是说他完全可以不那样做,甚至是我使他那样做的。
我最先错在撕毁了与公司签订的有法律保障的合同,把这个有偿工程以私交的形式给了麦先生,此举虽然对我完成工程质量没有明显好处,但是可以私分掉那些本该付与社会的利益,并以此利益来贿养我跟麦先生的所谓友情。后来在麦先生没有完成工程的时候把全部工程款提前付给他是我所犯的另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刺激了他的贪欲本性,使他的心魔有机可乘。严格的说,是因为我用我们中国文化中交友的方式行事,破坏了规矩,把天使变成了恶魔。如果一切都按照规矩去做,大家就都是好人。
就西人的绅士风度和礼貌举止而言,实则是礼少貌多。礼,是出自真心对对方的尊重;貌,则是在表现自身对风尚的追求,其中有不少属于自炫的伪雅行为。西方人并不比我们更善良更友爱,他们的道德是建立在遵守公共秩序和社会契约基础上的,而且是内外一致的。宗教也是契约的一种形式:我现在对你上帝怎么怎么样,上帝就对我的今生和来世怎么怎么样。遵守这些契约和规矩他们就成为文明的绅士和天使,当打破了这些契约和规矩,完全按照本能去办事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变成了恶魔和坏蛋,在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一切私下的口头承诺都是不足为信的。
而我们中国人在行事时恰恰不重视遵守这些社会契约和规矩,尤其是在朋友之间,往往会把破坏规矩而产生的利益变成培养所谓友情和亲情的营养,因此我们中国人大多会有面对社会和亲友交往中不同的双重人格。也许我们的仁,义,忠,信文化使我们能够在这双重人格的角色转变中,经过利害的权衡而应变自如且并行不悖,但是西方人就做不到了。
还有个问题是,在仁,义,忠,信的要求下,为了朋友我们可以有福同享甚至可以两肋插刀,当然也就会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了。
如今在习惯了澳洲生活以后,我到是觉得按照西方文明的方式去遵守契约规矩来做个好人,会更简单更轻松更好把握些。即便是有那些伪善伪雅也比老拳相向和破口大骂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