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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窗口向着春天 ——谢冕散文的创作特性与文体意识
作者:庄伟杰  发布日期:2016-01-07 18:31:50  浏览次数:4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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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文坛,他的名字足以构成为一个特别的文化符号,一个时代典型的精神镜像。或者说,谈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诗歌,他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重要角色。无论在学术界、批评界、创作界,抑或是读书界,当人们站在不同的视角和领域观察审视,总是赋予他不同的“命名”并展开评价。于是,“永远的独立思想者”、“与当代中国诗歌同行”、“为诗歌的一生”、“新时期诗歌的揭幕人”、“青年人的精神导师”、“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当代诗歌研究界泰斗”等一连串美誉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给。当然,由于他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涉足中国新诗史和新诗理论批评研究,因此人们更多的是谈论他在推动中国新诗的发展和诗学理论建构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功绩。在笔者的心目中,他更像是一尊立体透明的水晶造像,或者说是一个独特而鲜明的案例。成就他的人生与文学的丰富历程和盈芳果实是多层面的,呈扇形展开。这种多重的角色注定了他的经历具有多重的身份——学者、教授、诗人、作家、评论家,还有诸如系主任、新诗研究所所长、《诗探索》主编、文学活动家等等。可以说,在当代中国,他无疑是属于为数不多的、且影响巨大的知识分子之列。作为“二十世纪文学”理念的支持者和实践者,他还拥有着多个“第一”。譬如,他是廿世纪80年代引发了那场新诗潮的拓荒者,即“三个崛起”之第一个;是创办并主编中国当代新诗理论刊物《诗探索》的第一人;他参与了北京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为北大建立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第一个博士点,成为北大历史上第一位指导当代文学的博士生导师……

岁月会老,他的心永远不老。灵魂的窗口总是指向春天。他是谁呢?他就是兼具诗心、爱心和童心的谢冕先生。

举凡文坛大家都是特殊的个案(现象),因为其营造的是一个繁富多彩、丰盈立体的人生与文学世界。这让我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能称上大家者,皆具有多面手。换句话说,人生与文学的缤纷色彩和无穷奥妙在他的身上显露殆尽。诚然,大家是难以言喻的,这恰恰是其真正魅力之所在。因此,当远在荆楚大地的古远清教授传来佳音,表示经谢冕先生同意,正在编一部名为《谢冕评说三十年》的集子。我发觉远清教授虽姓“古”,然其学术远见却是相当清醒、清晰的。因与笔者素有往来,也知晓笔者曾有幸于北大谢冕门下做过访问学者,特意提供机会让笔者发发声。我深知自己学识浅显,面对自己的老师又常常屈于言词,何况谢冕先生是特殊的“这一个”,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足以从容地占有一座尊贵之席,笔者何德何能胆敢在此大放厥词啦。加之作为一个地道的“边缘人”,人微言轻,在边缘处发声是无足轻重的。但为了表达对谢冕老师的敬意,我未敢怠慢。如今,面对一个不仅善于用文心诗弦娴熟自如地弹拨多种文体,而且在当代文坛诗苑、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当中拥有广泛影响力的智者,值得谈论的话题实在太多了。尽管各种文学史或批评史对其展开评说不计其数,但尚留下诸多空间有待拓展。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只想尽力寻找谢先生的另一种可爱之处。此时,谢冕老师那满面红光的风采,两眼炯炯有神地看人的表情,谈起话来十分响亮且显得异常诚朴的爽朗,弥漫周身的一派长者气度,又活灵活现地浮动于眼前。可以说,经历过大风暴大波浪,感受过大欢乐大痛苦的谢先生,无论是胸臆间沸腾的澎湃涛声,还是日常中呈现的平易近人与质朴无华,抑或是思维敏捷、精神勃发的形象与举止,让人总是无法与他的实际年龄联系起来,总是给人留下特殊而深刻的印象。

要知其人,可读其文。面对谢冕先生煌煌的十二卷大结集,我们唯有静下心来慢慢地学习、吸收和滋养。不言而喻,作为诗歌理论界的重镇,其长处不仅独标高格,卓然自成一体(曹文轩先生撰文称之为“谢氏文体”,认为这是“又一种批评”①),而且难以仿效。然令我惊奇的是,已近耄耋之年的谢冕老师,其散文随笔写作劲头不减,甚至是越来越老到,也越来越文采风流,可谓:铺纸情怀千种,落笔景致万象。走进其散文书写空间,我发现其文字依然隽永而华美,文质优雅而大气。不管是诗性文字铸造的思想者形貌,还是智性文心融入的哲意之沉思;不管是阅历随感律动的自由真切心声,还是乡土根性蕴含的自然人文情怀,字里行间流露的是一种有趣且有识的属于人文学者的生命精神。沉浸其中,既可以开卷获益,增长见识;又可以恢廓视野,涵养身心。令人或可窥见其别树一帜的大家风范,或可领略其审美情趣及独特文风。  

一、诗性文字——灵魂的窗子如花开放

散文作为一种自由的文体,在内容表达上随意性较大,在题材选择上的限制量较小,在形式技巧上的自由度又相对于其它文学体裁来得灵活。可以说,散文的包容量广、宽容度大,易于从兄弟文体中汲取营养,达成对诗性及叙事话语的兼融,或对哲思、政论和日常口语的接纳。譬如,它可以具有凝练瑰丽的诗性资质,可以带有随笔文字的自由散漫,也可以运用小说叙事状物的生动描绘,还可以吸收理论言说的抽象与深邃,甚至借用杂文语言的谐趣与幽默。这种兼容性注定了散文语言是极具丰富艺术表现力的,而语言美感则是散文的重要审美要素。

自上世纪至今,散文写作热一直持续升温,成为一种颇为罕见的文学现象。究其原因,除了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外,与特定的时代语境密不可分。然而,伴随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一切要求似乎都是合理的,当下世界已逐渐从诗性转变为黑格尔所说的散文性。宏大与辉煌似乎不再,神性与诗性似乎消失,英雄不见了只见俗人,诗歌边缘了只见流行歌,以致生活只重物质不重精神,从而丧失了存在的意义。由于散文的宽泛、自由度和应变力强,容易向时尚和世俗靠拢,以求最大限度地满足读者的阅读趣味,于是出现了散文的泛化。“散文时代”的这种美学氛围,一方面是降低了自身的品位,导致一种致命的虚空,导致了散文文学性和精神向度的缺失;另一方面,当实用取代了审美,世俗性取代了精神性,也就遮蔽了自身的诗性、价值取向和独立品格。对当代中国文坛各种现状和思潮了如指掌的谢冕先生,对此总是保持高度的警惕。

尽管有学者认为,谢冕老师的一生,是“为诗歌的一生”(张志忠语②)。然而我想补充的是,除此之外,他也动用了心灵里最富张力和弹性的部分——写散文随笔。当然,作为一个纯粹的文化人,可能内心注满了太多的憧憬和希望,因而诗性和激情始终伴随着他,这正是本文标题“灵魂的窗口向着春天”的题中之义。如果说,文字是他手掌中灿然盛开的花朵,激情是一湖涟漪在时光中飞扬,那么,他笔下那些次第舒展而出的、以诗意的情愫感悟生命,以诗性的文字在路上构建起一个个温馨、浪漫而又精彩的风景,乃是真情的阐释,灵魂的华彩,思想的形貌。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性是心绪化的,其指向更多的是片刻的感受。或者说,诗性的东西并非注重写实,而是遵从于内心世界的律动。海德格尔诗性本体论对人的基本看法是:人的本源性大于人的主体性,人向诗性本源的回归,就是从此在主体性出发,对主体狭隘性的断然否弃,就是向此在这“在”的真理的敞开,就是从根本上肯定人的神圣性以及在澄明中恢复人的世界与大地的和解。可见,诗性乃是诗、思、人的三位一体。这同样适合于真正意义上的散文。由于先天的诗人气质使然,谢冕先生的散文书写常常向内心倾斜,注重诗性的自由表达,即以诗性的方式思维,也以诗性的方式存在。那是一种举重若轻的生命言说,一种充满个性化的灵魂书写。比如他对校园生活的感受和描述,既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又讲究文字的诗性情调,内蕴上则是诗意的延宕——

这里是我的永远的校园,从未名湖曲折向西,有荷塘垂柳、江南烟景;从镜春园进入郎润园,从成府小街东迤,入燕东园林荫曲径,以燕园为中心向四面放射性扩张,那里有诸多这样的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里行进着一些衣饰朴素的人。从青年到老年,他们步履稳健、仪态从容,一切都如这座北方古城那样质朴平常。但此刻与你默默交臂而过的,很可能就是科学和学术上的巨人。当然,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有更多他们的学生,作为自由思想的继承者,他们默默地接受并奔涌着前辈学者身上的血液——作为精神品质不可见却实际拥有的伟力。

这圣地绵延着不会熄灭的火种。它不同于父母的繁衍后代,但却较那种繁衍更为神妙,且不朽。它不是一种物质的遗传,而是灵魂的塑造和远播。生活在燕园里的人都会把握到这种恒远同时又是不具形的巨大的存在,那是一种北大特有的精神现象。这种存在超越时间和空间成为北大永存的灵魂。

以上文字摘自谢冕先生书写北大校园情景的优美篇章《永远的校园》③。全文自始至终洋溢着一种灵动飞扬的诗情与诗意,仿佛是生命感悟与个体沉思相互交织律动的校园之歌。其中闪烁的诗性光彩和带有美文特点的品质,更像是一章别具一格的散文诗。换言之,谢冕先生写校园生活,多系心性的抒发,且流曳诸多闪光的思想。那本关于北大的散文集《红楼钟声燕园柳》,一处一个风景:那塔、那湖、那园、那月,举凡北大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在他如橼的彩笔下都染就个体情感色调,在诗性的叙述中都充满迷人而纯净的美,并将这一切融入自身的生命体验之中。他写北大的人物风情、写北大的诗歌记忆,写北大留下的声音……,是在追忆着一份萦绕心怀的人文景观和传统意蕴,是在追怀着一代人文知识分子的人文风骨和生命精神,是在追寻着一种千古文心及“不朽之盛事”。这些篇什内含的美,令人读后如临其境,如染其情,如坐春风。有些篇章简直是诗,宛如松枝举雪摇曳生姿,或似阳光下的花絮飘逸飞香,四处流光溢彩;有些篇章诗性意味浓郁,倾向于内心隐秘的敞开,同时注入了丰博的学识,流动着智慧和思想的波光,让文字的生成腾挪跌宕,妙趣盎然,仿佛生命精神提炼而成的佳酿,叫人回味醇甘。

只有丰富而广博的内心世界,才有可能映现弥满真力与美的灵光妙思,然后凝聚为饱满而坚实的诗性文字。诗性作为人类文学精神的共同原型,当属于本体论的范畴。回到诗性就是回到智慧,回到文学精神的本原。作为对感性与理性二元对立的超越努力,诗性指向的是对于文学的本体论思考,由此而生发的诗性元素,应是出乎原初的、抒发真情的元精神。一句话,诗性是以智慧整合并贯穿于人类的文学形态。我们从谢冕的散文世界中,发现他往往是凭借诗性的品格去进入散文的腹地,从容练达地驱使散文尽可能抵达诗性的生命路径,然后“通过这条个人心灵的‘窄径’到达社会”。(谢冕语)在他笔下,那些一唱三叹的生花妙词,那些表现内心苦乐的心灵智光,固然皆从自身、从现实人生出发,但心声的释放和思想的拷问异常真切深沉,要么是美的勾勒,要么是神性的诉说,要么是真挚的呼唤,那是一颗向着春天的灵魂起舞传递的庄严回声。这让我想起了他那篇散发着精神内力的近作《窗子如花,开向春天》,俨然如一篇从尘世的语境中脱颖而出的“春之声”,不!应当是一篇属于中国诗歌的美丽宣言,而且径直面对大地与天空,接通历史与未来。请听文章的结语:

窗子郑重而庄严地打开了。诗歌首先宣告了中国的新生。这就是先行者们日夜梦想着的中国的青春。在中国广袤的国土上,所有的窗子如花开放,向着春天。  

二、智性文心——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打开谢冕的散文世界,像打开内核丰盈的果实,感动我的是春天般葳蕤的芬芳。我吸吮到特有的清新,扑面而来的是紧贴灵魂羽翼的美感与华贵,是顺着“流向远方的水”带来的温暖与亮洁,是光阴穿过指尖留存下来的通透与光泽,让我感受到世间交加的苦乐悲欣以及事物真实的一面,总有生命不息地涌动,任流驶的时光磨亮得如此斑斓和机智;解读谢冕的散文文本,感染我的是其情感结构散发的无穷意味以及引发的种种思考,是其语言无与伦比的“个人的音调”(屠格涅夫语)构成的魅力与风韵,是其诗性的生命力超出世俗的深沉与流转,让我纷飞的思绪,氤氲成穿越时空的云烟,发觉智慧的力量,足以透过文字的激光向美与哲思掘进。

然而,更多的人常常遭遇到这样的问题,即到底什么样的散文才算好散文?由于众口难调,各有所爱,常常没有标准。当我再次展开谢冕先生的文集,越读越有味,不禁拍案称快。因此评说其散文,可以借此发出自己的一孔之见,道出我对好散文的理解,并以此作为切入点窥探谢冕散文独特的文体风貌。

好散文一定要有文体意识,优秀的作家在文体上有自己的觉悟和自觉。鲁迅先生生前就非常重视文体意识,有“卓越的文体家”之誉。在我的感觉中,谢冕先生之倾心于文体一如他十分欣赏所有与美有关的东西,譬如美女、美食、美酒、美景之类的。诚然,文学家未必都是文体家。而读谢先生之文,只要读开篇,即可以认定此乃谢老先生之作也。在欧洲,尤其是法国,据说“文体家”是对文学家的最高尊称。汉语中也有“文体”这个词,但这里所谓的“文体”并非我们理解中指不同体裁的“文体”。或者说,这里所言的“文体”,其内涵和外延都远大于后者。

其实,作为外来词的“文体”,即英文中的Style,据德国文学家威廉·威克纳格(1806-1869)考证,最初应源于希腊文,后由希腊文传入拉丁文,再传入德文、英文和俄文。在英文中一般把Style译为风格,俄语亦然。可以说,该词在广义上可用以指明包括绘画、雕塑、音乐、建筑、文学等一切艺术的特性。把它译为“文体”,乃专指义,用以指明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的语言特性。根据学者们大致认同的意见,文学中的“文体”具有三个层次的涵义:其一指文学体裁,这与汉语中的“文体”一词的涵义大体相符;其二指语体,汉语中的“文体”在特定语境中也包含此层意义,在俄语中则有修辞的意义;其三指风格,这是“文体”的最高和最后的范畴。④可见,文体意识和文体特点是一个作家的重要品格。换句话说,作家的创作,重要的是要写出个性和这一文体的新品格来。

值得称道的是,谢冕先生的散文随笔带有自己强烈的风格特征。此得力于他驾驭文体时的自如操控力。尽管文体多指作家富有强烈的个性气质,却并非天然自成或从天而降,乃取决于作家自身的辛勤磨砺和锤炼。唯有道行高深,功德圆满,方能成就也!是故,一旦自然功成,圆融大化,即便只语片言亦令人为之悄焉动容,过目难忘。我说谢先生之文具有自觉的文体意识和鲜明格调,理由起码有三大点:

首先,抒发属于自己的声音和气味。谢先生的散文随笔,林林总总,亮丽缤纷,有“依依柳岸”呈现而出的、即记录和书写他生活时间最长的北大校园和北京城的历史风云和人文景观,有“往事已成风”却始终挥之不去的那故土的回忆和怀想,有人文学者“阅读一生”过程中来自内心召唤的广度和深度展示,有像“一条鱼顺流而下”的以壮游、生态环保为观照留下的印象与思考……这些不同类别或主题所凝聚的文字,既有人文学者(型)散发的浓厚生命气息和情怀,又有诗人气质外化的特殊韵味。此两者的兼而有之,可谓相得益彰,发出的声音和气味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因此很容易让人读后将他与别的散文作家区别开来,尤其是其文章的简洁与精辟、唯美与大气,以及或长或短、不拘一格中突显的精思妙悟,万千气象,叫人读来兴致盎然,甚或叹为观止。我们可以随意摘取其诸多文章中的片段便可窥斑见豹。

生命选择风暴,并非生命的情愿。清醒的生命知道风暴的不可避免,于是选择了它。这对于中国人,尤其对于中国的知识者,情况就更是如此。置身于中国这个环境中而不认识并不承认风暴的,是蒙昧者。也许正因如此,明智和清醒的生命的芦苇,有了坚质。

——《暴风从生命的窗口吹过》开头

那里有一座钟楼,钟定时敲响。那声音是温馨的、安祥的。既抚慰我们,又召唤我们。不高的钟楼在那时的我看来,却是无比的巍峨。那感觉就像是50年后我在泰晤士河上看伦敦的“大笨钟”一样。

——《我的梦幻年代》开头

还有,还有,那座闪烁着梦幻般光华的、当年我并不喜欢的教堂。教堂里的风琴,圣洁的乐音,凛冽的寒气里温暖的平安夜,那是一种庄严的新生的通知。曾有几次,我重返校园,我寻找我梦境般的教堂,寻找风琴和平安夜,寻找七彩玻璃幻出的奇光,我失望,我什么也不曾找到。梦是不可重复的,丢失了的梦境已融进丢失的时间,又到哪里去寻找它呢?

——《我的梦幻年代》片断

一颗蒲公英小小的种子,被草地上那个小女孩轻轻一吹,神奇地落在这里便不再动了——这也许竟是夙缘。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那个八月末的午夜,车子在黑幽幽的校园里林丛中旋转终于停住的时候,我认定那是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命运安排我选择了燕园一片土。燕园的美丽是大家都这么说的,湖光塔影和青春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益发充满了诗意的情趣。每个北大学生都会有和这个校园相联系的梦和记忆。

——《永远的校园》开头

奇迹是诗人创造的。那些在历史的风烟中隐匿和消失的,却令人惊喜地因诗人的锦心绣口而永存。

诗歌提供的主要不是“实有”,而是“虚有”,是精神和气韵。所有的眼前景、身外物,在它那里终将化为恒久的心中情。

——《那些空灵铸就了永恒》开头

此外,《苦难的给予》《消失的故乡》《我的遥远的天空》《我只想有一个书斋》《窗子如花,开向春天》《绿荫深处一座古城》《读〈喜雨亭记〉》等等的开篇,同样十分精彩动人。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摘录或罗列,且多以开篇为例,相信举凡经历创作者,皆有同感: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也,作文谋篇尤甚。除此之外,我想说明的是,谢先生为文常常是开篇奇崛,引人入胜。诗性的文字,独特的句法,非凡的气势,或直截了当,率然流露;或至性至情,令人会心;或漫不经心,信手拈来;或大开大合,有的放矢。时有神来之笔,如石破天惊,读来叫人眼前醒亮。有时如品头遍铁观音香茗(功夫茶),回味无穷;有时如饮特醇葡萄美酒,微熏欲醉。凭着直觉,一闻一览一品一读,便知这是“谢氏文体”。具体地说,这是属于谢先生个人的“专利”,是从其身心中激发出来的独特声音和气味。好比我们读李白读杜甫,读王维读白居易,一眼便能辨认出各自迥然不同的气味;或如观韩(愈)雄、看柳(宗元)峻,声情各异且自成特色;再如同读书法艺术法帖,颜筋柳骨、苏黄米蔡,一看便可分辨其体态风格殊异明显。从谢冕的散文随笔中,读者诸君只要静心细品,相信会有同感的。

其次,充满智性的思维方式。好散文的思维方式是令人称奇的,作者追求的是一种具有弹性又充满张力的语言,在语言的感性与理性之间,使那种“澄明之境”“自我解蔽”,意欲让“作为表象的文字”成为“一种道说的语言”,从而实现“语言自己说”的目的(海德格尔语)。谢冕先生对散文语言的灵动掌握不是刻意说出来的,而是在自如构造的字里行间透露给读者,并且感染读者。这是属于“流向远方的水”一样的思维方式,即便是沉郁和苍凉也会在不动声色中置换成淋漓与痛快,生命中的苦辣辛酸经由哲思流水般的洗礼,竟闪烁着暗香浮动的澄澈,那是智性、气韵和生命精神交相浑融的澄澈。这种话语方式与众不同之处是,谢冕的语言能够让人品读之后立即明白过来,不像那些故作高深者让人越看越觉得胡涂乱抹而难以卒读。究其源在于谢冕的文章有一种风骨在,有一股气韵在。当然,值得称奇的不仅于此,而是他充满智性的思维方式。或者说,其散文有一种向思维极限挑战的智性意味。因而,其文常常出其不意,行文不以旧的套路为然,而是致力于亲切友善的自然表达,精神超拔且多有奇蕴。比如他以“阅读”作为生活方式所阐发的话语:关于“生命因诗歌而美丽”的深情追求,关于“中国诗歌梦想”的美丽期盼,关于“诗歌是民族骄傲”的庄严论断,关于众多诗人、尤其是女性诗歌群体的精析妙论,乃是把温润的诗心与智性的机智放在同一个调色板上,呈现出明净与辽阔。这并非一般儒生可为,其思维的高远,言他人所未言,无不扩大了文章的内蕴。是否可以说,因为开放自由的生命精神以及从中不断产生自我生命乐趣的思维方式,不仅与作者的修养内涵和人生姿态紧密相关,而且比他表达的任何思想更能震撼人心。请看作者如何倾诉《生命的感悟》之心声:

生命是一道流向远方的水,对于以往的遗憾我不愿叹息。我愿这小水流是鲜活而不腐的。它只知一径地向着前面流去,并不湍急,也不浩大。我知道它有停止的一天,但它只知流动。我不相信伟大或不朽,我只知道作为平等的人,他对历史的尽责。少年壮志,青春狂傲,于我都成了昨日。生而有涯,但愿生而无愧。我期望着推迟衰老的到来。对于令人羡慕的青春,我喜爱“20岁的教授”的称呼;对于同样令人羡慕的对传统和习惯势力的反叛,我甚至欣赏“老顽童”谑称的发明者;我不崇拜青年,但我崇拜青春的热火。长沟流月,寂然无声,但流向远处的水希望有不竭的后续。云雀在歌唱中抛出弧线,雨后天际那稍瞬即逝的虹彩,还有秋夜匆匆划过银河的流星,作为过程都是美丽的。它们留下的是记忆,记忆中有那么一道匆匆的抛物线。它们抛掷过,而后它们消失。

全文仅三百来字,堪称当代散文的精短典范。这是有水一样流动的简洁,是充满想象力的简约,是富有弹性张力的简朴!生命是无声而强大的,但生命是有限的。作者的思维与肺腑已形成一种同构关系,与血脉也有相似的流动方式。在思维拓散中,在生命感悟中,作者已然发现了巨大的美和能量,同时捍卫了思维的纯粹性。然而,作为美丽的过程,作为留存的记忆,终将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

再者,具有透亮的文心诗韵。我敢断言,这是谢冕老师最可爱之处。可爱在于他透亮的心既有丝绸般的柔软(弹性与张力),又有汉白玉般的坚韧(质纯有韧性)。如果说“纯朴”之于他似乎是不必追求的品质,那么他的思想方式和情感构造,完全容不得“虚假”插足。读他的散文随笔,我们几乎看不到像时下许多散文那种四平八稳,或装腔作势,或过于甜腻无趣的文风。他素来以为,那些动辄就喋喋不休的行话套话老话会让我们的感官迟钝。他属于天真烂漫的性情中人,坦率如婴儿式的,并未泯灭的一颗童心可爱得只见欢欣和豪情,灵魂的窗口始终向着春天敞开。且不说他那篇《我只想改一个字》的短文流露的至真至纯,就说他文字中时常和盘托出的那份情感飞扬和智性思索,常常不得不令人在感动之余不由自主地顿生敬意之情。在《我的梦幻年代》篇中,他对于“文学梦”的表白,娓娓道来,却在自然的叙述中撩拨文心诗韵,流淌着精神的美和理趣的美:“那时我做着文学梦。我发现文学这东西很奇妙,它能够装容我们所感、所思,不论是爱,不论是恨,不论是失望,还是憧憬。我心中有的,在孤寂之中无从倾诉的,文学如多情的朋友,能够倾诉并给我抚慰。我的人生遗憾,我对社会不公的愤激,我对真理和正义的祈求,我都借助那支幼稚的笔端自由地流淌。现实生活的缺陷,我从文学中得到补偿,文学启发我的想象力和生活的信念。”读这样的文字,作者自身的心路历程、时代背景、性格遭遇、理想愿望,一下子跃然纸上,也可感可触。  

三、根性文脉——乡土与自然人文情怀

记得笔者曾经说过:好的诗人不是历史必然,而是历史偶然。叩问书本是学术,叩问内心方成诗。因为我们所有外在的追寻,都是为了完成一个内心旅程。⑤可见,无论从事学问(研究)还是创作(实践),内在与外在的完美结合是至关重要的。抑或说,视野的拓展、思路的开放、心灵的放飞、精神的向度,注定一个人能走多远,诗人、作家和学者皆然。纵观谢冕散文随笔,令人叹服的不仅是其涉猎的题材相当广泛,更为突出的是以宏阔多元的视域,表达了对人类,对存在、对自然、对乡土等的深度思考。我们在《一条鱼顺流而下》这部散文集中读到的:有以深沉的忧患意识和悲悯的人间情怀叙写“蝴蝶的哭泣”、“一条鱼的独舞”、“后山松鼠的悲剧”、“再没有回来的白鹭”等“风景”;有寄兴于自然山水间,以深度的人生思考与广泛的日常生活体验为杠杆抛起的“情思”,或感动于“抬石头的女人”,或寄情于“南太湖城堡”,或缅想于“寻找雨花石”,或哀叹于“消隐了的桨声灯影”,或感受于“夜香港的魅力”,或失落于“维也纳”;此外,尚有被乡土记忆唤醒而搏动的根脉意绪,即对有世事沧桑的生命个体进行家园的回望和文脉的指认乃至触碰到的疼。这一切在其散文中,有时是具体可感的意象,有时是作者的想象或联想,有时是与自然风物的对话或审视。其表现方式给读者带来的是生动鲜活且颇具现场感的画面、在场感的沉思,让我们惊叹于他的博学多识,也惊叹于他的思考深度——关于历史、关于生命、关于生态、关于故乡、关于人的使命,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感受与思考。

我的家乡是开放的沿海名城,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态加入并融汇进原有的佛,儒文化传统中,经历近百年的共生并存,造成了这城市有异于内地的文化形态,也构造了我童年的梦境。然而,那梦境消失在另一种文化改造中。人们按照习惯,清除花园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过去种植花卉和街树的地面。把所有的西式建筑物加以千篇一律的改装,草坪和树林腾出的地方,耸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们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他们所不适应的文化形态,留给我此刻面对的无边的消失。

——《消失的故乡》

东关头呢?东关头沿路断续的歌声呢?利涉桥呢?大中桥呢?大中桥边的疏林淡月呢?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我看到了“黄而有晕”的灯火,在繁星交错的光雾中摇曳的“杨柳的柔条”,盈盈地升上柳梢的月亮,如梦似幻的轻悠的歌吹,如今,都隐失在现代声光的繁华奢靡之中了!炫奇、刺激、肤浅的陶醉,唯一缺乏的是自古而今的文化上、审美上、情感上的夜秦淮!

——《消隐了的桨声灯影》

我登上兴隆塔的塔顶,我知道这塔巅的一个台阶上,曾经坐过一位为许多优秀男人所倾心的风华绝代的女子林徽因。作为杰出建筑学家的妻子,作为著名哲学家的挚交,作为天才诗人的密友,她出身名门,学贯中西,谈吐高雅,本身也是诗人、小说家和建筑学家,她还能用流利的英语表演戏剧。她就在那里,就在塔巅那一角青砖垒成的洞穴口上,她美丽如初,她在沉思。有多少泛着轻愁的往事,在她的身边流过。如今她在哪里?我的闪光灯亮了,照出了一个明亮的此时此刻。

——《绿荫深处一座古城》

如此深沉的笔调所流露的忧思,透彻出一种历史感与沧桑感,有追问,有反思,有观照,有感悟。同时在对客观物象的描述中,除了注意对题材的挖掘外,还将这些题材作为一种中介物或一种倾诉的对象,从而沟连了历史与现实的衔接,沟通了自然与人文之间的密切关系,沟引了眼前之景与作家之间的情缘,赋予自然景观以丰厚而又凝重的人文内涵。如是,在引人寻思、发人深省的同时,向我们证明:散文是一种心灵的反光镜。这种情融自然万象、根连故土命脉、思入风云生态的散文叙事话语,具有令人折服的大气。或许散文的优劣,关键不在于抒情的堆积与排场,而在于作者情感的流露是否自然与真诚,能否与读者生发遥相呼应的共鸣。

记得近代大学者王国维曾将世界划分为“可信”之世界与“可爱”之世界,并提出这可信与可爱是人生的二律背反。是故,他始终徘徊于两者之间。在笔者看来,谢冕先生的为文与为人皆能化解“可信”与“可爱”的矛盾,把这两个极难统一的“世界”,交相聚合地融化在自我的生命精神和艺术境界之中。譬如,他散文的书写空间,无疑有“可爱”的一面,属诗意化的东西;同样的具有“可信”的因素,那是智性的哲意沉思与辨析。其可贵之处,是在散文创作中巧妙地把诗人(型)情怀与学者(型)思辨加以高度融合。有时凭借意象的嫁接,有时选择景物的映衬,有时依赖结构的营造,有时借助修辞的手段,把“可爱”与“可信”、诗性与智性有机地糅合在整体的艺术文本中。对此,清代叶燮云:“太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⑥反之亦然。诚哉斯言!  

我们感叹作家文字之瑰美多姿,文笔之精彩纷呈,文心之从容练达,其背后定然有一个无可置疑的原因,或许那是海德格尔所谓的“诗意地安居”在大地上的一种本真状态和理想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作为学者还是作为散文家的谢冕,首先应是一位诗人。正是其诗人气质涵养成就了他的“才胆识力”,驱使他在散文创作中总是弥散着诗人的心性和智慧,守护着诗意化的审美情趣、艺术冲动和文化精神。对他来说,拥有一颗诗心,就能以一种非功利性的、非实证化的眼光去看世态观人生,乃至超越现实语境,始终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和姿态,径直走向自然万象也走向自我内心。拥有一颗童心,就能以本真澄明的心境去渗透宇宙人生,并在融入自我生命体验中,以真切的目光感受人事物理。拥有一颗爱心,就能把自己对生命的深刻理解及其内心所感念的东西,用澎湃的热情展现出迤逦的神采,并化成属于自己的奇妙境界。于是,作为散文家的谢冕始终具有超人般的梦幻激情和直觉思维,具有一种穿透时空的想象力和领悟力,连同他对美的永恒迷醉。同时具有一种雅量洽春风的人格气韵,具有一种高怀同霁月的生命境界。正是这些重要元素,构成了谢冕先生的诗性智慧、智性文心和诗意人生。

至此,不妨说出一点遗憾。这种“遗憾”源自于许多人往往有一种错觉,认为谢冕先生仅是一位诗歌批评理论家,因而忽略了他的散文随笔在当代文学中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不错,在中国当代新诗史(包括批评史)上,谢冕有着闪光的一页,已然锁定;但笔者敢断言,在当代散文史上,谢冕也应占有一席之位。依愚浅见,作为当代评论大家,谢冕先生并非是以所谓“学院式”的论著受到人们的注目(当然,作为中国最高学府的大学者,他同样有“堂而皇之”的论文),而是伴随着他全部文学实践活动所发表的艺术见解,甚至在他的散文随笔中,也包含着丰富而闪光的诗学思想。笔者无意也无力在此对散见于谢先生各类文章、作品和书信中的艺术美学思想去进行归纳或概括。所有这些,有待于更多的研究者作更深入而全面的探讨和采掘。

总之,谢冕是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读者诸君想必没有任何异议吧!  

2013年春日写于国立华侨大学华文学院

 

注释:

①曹文轩:《“谢氏文体”——又一种批评》,《中华读书报》2012年8月1日,第13版。

②张志忠:《为诗歌的一生——散记谢冕先生》,《文景》杂志2010年11月号。

③本文所引谢冕散文随笔作品,未另注出处者,或见谢冕:《流向远方的水》,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或见谢冕散文三部曲:《一条鱼顺流而下》《依依柳岸》《阅读一生》,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或见谢冕先生散发于国内外诸种报刊的篇章,兹不一一注释。

④参见朱宽生:《在诗与散文之间——屠格涅夫的创作和文体》,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

⑤参见《由家园去 归家园来——澳洲海归诗人庄伟杰访谈录》,《中国诗人》杂志(罗继仁等主编)2012年第4卷。

⑥(清)叶燮:《原诗·内篇》。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10期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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