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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我从未拥抱过的美人(5)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6-04-23 10:22:28  浏览次数:2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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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打的来到我认为学校附近最好的餐馆。所谓最好,在我的概念中,就是环境优雅,格调尊贵,服务质量一流,更重要的,是能透出浓郁的浪漫气息。“膳道”就基本符合我的这些要求。我和方茵刚走出四楼的电梯,就迎面受到迎宾小姐深深的鞠躬,并领引我们来到膳道的门口,再由另一位小姐领我们进去。入餐厅前,要走过宽阔的走廊。我们右边是层层叠叠的棱形棕褐色木支架,上面横卧着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红酒瓶,一股浓郁的西方红酒文化的气息迎面扑来;左边呢,则摆满了中医养生的药膳和食材,既是为了展览宣传,也是便于顾客购买。走到服务前台处,就可从右边的第一个门进入大厅。到底是圣诞节的中午,人可比平时多得去了,几乎已经曝棚。服务小姐把我们引到靠近第二个门——这里可通向豪华包间、洗手间——的一个四人圆桌旁边就坐。

方茵一放下她的明黄色手提包,就坐下来脱她那轻软的象牙色羽绒服,麻利地抽出双臂后,又娴雅地将双臂往后一抻,羽绒服就像天使的羽翼那样,自然天成地搁在了椅背上。随即便接过小姐递来的菜谱,随打开随说由她请客。我说你到我这里来,我是东道主,当然是我请啦。她装出嗔怪的口吻说要是你请,那我就不吃这个饭了。看她那主人般的认真劲儿,我就不好不依她了。她问我最喜欢吃什么,我说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你就随便点吧。她可真是个美食家,她那在菜谱上认真搜索的眼神,似乎是要和盘托出这个餐馆最珍馐的佳肴。她那黑玉般的亮眸在菜谱上四下移动时,扑闪的睫毛与柳展似的细眉同步地舞动,特别是当她发现一个满意的菜并随即和我一起敲定的时候,就舞动得更欢了。只可惜,我这作家般的敏锐目光还没能捕捉到她眼睛最迷人的神韵之处时,她就把菜点好了。

她要去一下洗手间。只见她脚步轻盈地往台阶下一闪,那娇绕的躯体如同一块丝巾那般轻柔地飘舞。岁月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体背影上留下什么痕迹,那曼妙的腰肢和紧致浑圆的臀部竟像鲁本斯的《美惠三女神》那样扭动,又宛如西藏“纳木措”那高原湖泊中的仙鹤冉冉升起。而当她返回时,她那秀美而高傲的躯体似乎并不知道这餐厅的女人的嫉妒,也毫不在意男人的评价,就那么倔强地自行其是。大理石般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紫罗兰色的细斜纹丝巾,自豪地挺起胸脯;那双明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当与我的目光相遇时,她朝我灿然地点点头,并赐给我一个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微笑。我的心随之一震!这微笑之于我是如此重要啊!就仿佛她为我画了一张肖像画之后,还在她的杰作上亲笔慎重地题词似的。

我们从她的女儿聊起,然后是她的工作近况,不一会儿,自然就谈到了文学上。话题的转换是那样的自然,仿佛两颗相互期待已久的灵魂一旦相遇,那就天造地设般的会撞出默契的火花。她浅笑轻颦地开始了她最感兴趣的问题:你这个心理学家,怎么就一个忽溜地转到文学上来了?而且居然还搞起了创作!她坦承,一个学者,一个纯研究者,转而搞起了创作,其间的跨度之大,在自命不凡的文坛听起来几乎是天方夜谭。我说其实很简单呀,不过就是遵从了自己心灵的呼唤。我到了知天命之年嘛,总该转换一下自己的人生吧。就像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在37岁写自传(而不是到了60岁才写),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为了“清点一下前半生的生活,以便通过生活经验使后半生更丰富”。我呢,也不想终其一生,其身份都是一个“学者”,一个寡淡平庸无味的学者。说实话,我现在讨厌学者,很讨厌!所谓学者,充其量不过就是个专业白痴——一辈子捣鼓着他那个永远一成不变的东西,爱死爱活地固守着他那块狭窄的专业领域,像具僵尸似的死窝在他那个发霉的书房里,如此等等。我可不愿意成为这样的白痴。

方茵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学者有什么不好呢?像余秋雨,不就是鼎鼎大名的学者吗?还那么有国际影响力,他说他的使命就是要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播撒到全世界。我不禁温柔地看她一眼,用启发似的口吻对她说,余秋雨可不仅仅是个学者那么简单哩。在我看来,他性情上是个文学家,说他是个艺术家,一点儿也不过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作家,哪怕是写历史,也是散文式风格,他还写诗,前不久还出版过一本爱情小说呢。你能说他不是作家吗?

“可你是心理学家呀!按你当年在我们课堂上的说法,心理学家就是要做实验,像纯自然科学那样搞……”方茵见我傻愣着,执着筷子的右手在空中僵直地晃动,可就是不知往哪个盘子里挟菜,便微笑着一招手,让小姐另拿一双筷子来。我赶紧向小姐摆手示意:用不着。“那就只好用我的筷子给你拈菜了。”我暗自窃喜,正求之不得呢!一缕想入非非的意念悠悠地拂过我的脑细胞:她吃过的筷子,将会带着她特有玉液的余香,犒劳我那沙漠般的亟待浸润的味蕾,那就比当下在位62年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二世所赐的奖赏更有滋味!她给我拈了一个油炸基围虾,并用关切的语气继续说:“心理学是纯自然科学,而你现在写起了小说,你的同事,包括你的学生,会怎么看你呢?”我微微一笑:那可能是我过去有失偏颇。那时的我,太注重从“科学”的角度看待心理研究了。实际上,研究人的心理,除了从科学角度外,还需要从“艺术”的角度。必须从科学与艺术的统一中研究心理。心理的某些方面,比如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概念、推理等,可能要更多地科学化、实验化、统计学化一些;可心理其他方面的内容,像自我、自我意识、无意识、意象、感受、经验、梦、幻想、幻觉等等这些东西,就需要艺术的手段来研究了,因为这些东西只有艺术家体验得最深,感受得最真,而且也只有他们,才能将这些纯粹主观的东西、感受性的东西,用文字,或图画或造型,把它们描绘、描写出来,而这种艺术家独有的才能,恰恰是科学家所望尘莫及的东西。

“这么说来,你现在是艺术家了。你的文字表达很有艺术表现力,至少比你开始写小说时要好多了。嗯?你又只顾说话了。来,喝点灵芝功夫汤吧,味道还不错。”这都是你这些年调教的结果呀!(我向她投去充满感激的眼神。)是你教会了我如何避免小说中的“论文”痕迹,是你帮我改写了那些冗长臃肿的句子,是你让我发现了那些过于夸张的词汇和乏味的段落,是你……

我越讲越激动,我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朝她那边凑近,以致我的左前额几乎要轻拂上她右额侧的发须了。我猛然警醒,本能地朝四周睃视了一圈。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周围男人们那疯狂嫉妒的眼神!在我的右侧,一个满脸横肉、腹部隆起像山丘、宛如果戈里笔下浑圆的乞乞科夫那样的胖男子,一个老板样儿的短脖子雄性动物,手捏着酒杯,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那就像是一座因电闪雷击而瞬间凝固成的雕塑;而在我前方,那个面向着我们的男人呢,一左一右被两个浓妆艳抹、妖媚娇滴的女人簇拥着,可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他乜斜着一双小眼睛,既贪婪又惶恐,似想看又不敢看。可他那歪扭的嘴巴,无疑是因方茵的惊鸿美貌而一时剧烈抽搐而成的,而且在酒精的作用下似乎再也不能复原了。还好,当我愤怒的眼睛与他一对碰时,那色迷迷的小眼珠就一骨碌地逃逸掉了。

我的自豪感、幸福感,那种英雄抱得美人归的成就感,在餐桌周围男人们的眼睛里喷血般的嫉妒之下,在我的胸中波澜壮阔地漾溢开来了,我真正地达到了马斯洛所说的人生之巅的“高峰体验”!此刻,我的身体完全舒展开来了,不像此前那么或多或少的局促不安、诚惶诚恐。我就是跟她再亲热些,再大胆些的窃香私语,甚至做些情人般的出格举动,我也有了这个胆量。

这不,我现在看得真切,她今天是着意打扮过的,这让我颇为得意!说明她很重视和我的会面。她那桃艳柳妖般的嫩脸上看不出有扑粉的痕迹,但那性感诱人的薄薄小唇上,有一层淡淡的紫红色唇膏。胸前的那颗硕大的呈天然切面的紫色水晶吊坠,宛如普希金诗歌那透明的紫红色彩,在纯黑色高领毛衣的衬托下,更加地艳紫清莹、光彩熠熠。我直觉上感到她喜欢紫红色,和我喜欢的颜色一样。可能是受到普鲁斯特的影响,我一直认为紫红色是最性感的颜色。

我们谈起了福楼拜,他的《包法利夫人》;又谈到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后又自然转到了她青春时期的最爱——奥斯汀。不过,她最近又迷上了茨威格和马尔克斯。她从我的一个短篇《生命就是我自己带来奇迹》,联想到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说是二者之间“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她赞叹茨威格对女性心理的描写太精彩了。她最近正在读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非常精彩,作者用的是现实与回忆的交替写法。文笔相当精炼,几乎没有什么对话,都是叙事性的描写。还建议我可以借鉴一下。

当谈起这么些年我们彼此的文学交流时,她坦诚地说,“你要原谅我提修改建议时的直言不讳,因为我无意间,把你小说的标准提高到和‘世界名著’一个水准上,所以呢,我才有那么多所谓的‘评论’。你跟我们上课那会儿,我非常欣赏你写的论文。观点独具一帜,思维清晰,逻辑严密,不愧为哲学弟子。可现在,对你来说,小说和论文之间转化的难度,的确颇高;小说又不等同于文学评论,更多地是要利用描写,来给予一万个读者一万种不同的心灵共鸣和体验。显然,你现在已经找到了两者的桥梁,飞速地通向了小说的意境。再说,你具有心理学和哲学的双重深厚功底,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更有利于你刻画人物那出挑的个性,以及个性背后的心理成因。”她还建议我把创作素材拓宽到高校之外。还问我“你小说的目标群是什么?”

我有点发愣了。她确实提了个好问题,涉及小说创作的立意。我只好傻乎一笑说,我还真的没怎么想过这样的问题呢。我是随性写作,没考虑迎合什么样的人的口味。我毕竟不是作家嘛,我也不屑于作家的头衔。我对名利也不在乎了。我现在在乎的是自我表达。想找到一种适合表达“自我”的更好的方式。方茵随把一块杏鲍菇挟在我碗里,随投过来春情满眼的笑容说,“如果写小说就是为了表达自我的话,你有没有觉得在你这个年龄,确实有优势呢?” 当然有哇!我的“自我”成熟了嘛,有太多的“自我”要挖掘。再说呢,我写小说还成了我对抗“衰老”、保持年轻活力的一种手段。我喜欢写作中的那种状态式的感觉,令人愉悦,自我陶醉,沉浸在我凭想象所构筑的世界之中。“是的。想象的力量是惊人的。这我相信。”说真的,想象本身就能让人显得年轻。我最近看到一个材料,说是眼睛的瞳孔接收到外界新颖的刺激时才会放大;可实验表明,当人闭目神思、仅仅沉浸于“想象”中时,瞳孔也照样放大,从而让人兴奋。这么说来,作家长寿倒是有根据的哟。

“嗳,我想起来要说。恕我直言,你的创作素材是不是……是不是窄了些?我有点雷同的感觉。貌似都是教授和美女呀之类的故事,只是身份和结局稍有不同。”算你说到点子上了!说起来,这也是作者自身的缺陷。写作,大概只能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说到底是自己的生活。就像普鲁斯特,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他能写的,也只是他生活其中的上流社会的沙龙式生活,写的是他个人从中所体验到的生活;但他的伟大之处在于,通过他一个人的似乎微不足道的生活,展现了整个人类的或所有人的一生的生活。我想,这才是写作的真正的意义所在。

“对!这样就可以免却作者自身的某些缺陷了。真有你的,颇有普鲁斯特的风采。”我呢,是想趁着我那点雄性激素还没最后消失殆尽,或者说,还在我对女人有兴趣的时候,将精力集中在爱情的探究上——这就让你有“雷同”感了。希望我以后会有所改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如果一个人对爱情都没有兴趣了,那他就真的老了!其实,衰老的标准很简单,就这一条。你说呢?

方茵对我说的连连称是,而且兴致似乎更加高涨了。她说她有个小说创作的雏形,不过还未动笔,她想刻画一个三岁小孩的表现,用心理学原理作支撑,以心理和语言的描写为手段。她觉得市面上专写三岁孩子的小说应该不算多(“可能我是井底之蛙哟!”),而且国人常有“三岁见老”之说。

    我不失时机地赶紧鼓励她。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热切地期待你的小说处女作。不要等待!要立足于今天,马上开始进入写作状态,马上!创作不仅令人愉悦,而且像你曾说的,特别让人有成就感。一旦你开始写作,你就会觉得,你在创造世界,一个自我的世界,一个理想的世界;这个世界每天都是新的!写小说嘛,不过就是把你的生活艺术化。你会像艺术家那样生活。

不过,我觉得写儿童文学挺难的。好像国内最有影响的儿童文学作家,是北大的曹文轩,不知你读过他的作品没有。要说呢,你现在写这类题材很合适,既是对孩子成长的记录,也是你育儿经验的文学总结。挺好的,值得期待!

方茵从提包里拿出她的作品让我看。这时我猛然发现,这餐厅里的客人都寥寥无几了。这顿饭也该结束了。我说咱们回我工作室再看吧。

方茵到前台结账去了。还剩这么多的菜,太可惜了,何况是和她一起吃的菜,意义非同寻常。该打包才是。可猛然间,我想起妻子的规则——不准带剩菜回家。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毅然决然地请小姐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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