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谷孙老师于2016年7月28日下午去世,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从胃镜和肠镜的全身麻醉中醒来不到两个小时,人还有些恍恍惚惚的,不是太能反应过来。到了晚上,人完全清醒,翻看陆老师的微博,往事涌现,悲从中来。
陆老师名满天下,身后纪念如潮,从官方到民间,备极哀荣。我非陆老师学生,也非关系密切者。事实上,从1987年第一次见到陆老师,我在这近三十年中仅见过他四次,其中有两次还只是远远眺望,并无交谈。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交往,却留下难忘的印象。
最早听说陆老师的名字,是在1982年考入复旦中文系后。我最初是报考外文系的,后来因故改投了中文系,但是对学外语还是有强烈的兴趣,对外文系更是有一些爱而不得的特殊情结。当年复旦外文系绝对是大牛云集:林同济、杨岂深、杨烈、伍蠡甫、徐燕谋、葛传槼……个个令人仰望,随便哪位在今天都可以成为镇系之宝。陆老师是他们的后辈,但我从一开始就把他归入外文系大师群,是因为我得知他是《新英汉词典》的主要编撰人之一。
在词典多如牛毛且唾手可得的网络时代,年轻人可能很难想象一本英汉词典在当年对我们的意义。“文革”后,英语开始变热,各种英语讲座、学习材料和读物纷纷涌现,人们求学如渴。但是问题来了,无论你是什么程度的英语学习者,都需要一本收词丰富、权威可靠的英语词典。《新英汉词典》就是当时国内唯一像样的英汉词典。没错,在这之前还有郑易里先生主编的《英华大词典》,但那完全是由一本英日词典照搬过来的,把原文中的日语全部替换成了中文,而且初版于1950年,到1984年才重新修订再版,在这之前根本无从寻觅。当年有一个“光华出版社”,影印了大量的国外资料,包括不少英语词典,我在福州路外文书店楼上“外国人禁入”的门市部里就买过不少。但是这些词典中,后来红透天的《牛津高阶英语词典》和《朗文高阶英语词典》其实侧重于搭配和惯用法,收词有限,阅读稍微深一点的原文就派不上用场了。影印的原版词典中,有一本《简明牛津词典》,虽然名字低调,其实非常权威,而且词汇量大,释义也精当,但遗憾的是解释用的词一点也不简明,往往比词目还艰深,所以其实不适合学习者。这本《简明牛津词典》,最初的主编是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家福勒兄弟,葛传槼先生还是印刷厂学徒的时候,给福勒先生写信,指出了《简明牛津词典》的几十个错误,福勒给葛先生回信,虚心接受,并对其英语大加赞赏,成为一时佳话,葛先生也因此一举成名。顺便说一句,葛先生也是《新英汉词典》的编撰者之一,而陆老师又是葛先生的学生。说来说去,在当时能够到手的英语词典中,能看懂的收词少,收词多的看不懂。收词既多而又能看懂的,就只有《新英汉词典》了。据出版社的人说,到今天,《新英汉词典》总共销了一千四百万册。
二
1984年4月30日下午,复旦发生了个大事件。美国前总统里根来到复旦。在复旦,里根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在相辉堂发表演讲。关于这个演讲,至今我记得两句话:“We love peace.We hate war .”(我们爱和平,我们恨战争。)里根在复旦做的另一件事,就是与谢希德校长到3108 听陆老师的莎士比亚课,然后对学生作了简短讲话。对这两个事件,我们都难以忘却,因为除了被挑选了去相辉堂和3108 的学生之外,其他人都被命令在自己的宿舍听直播,不得出门。
我第一次真正见到陆老师,是在1987年外文系召开的一次西方现代文论的座谈会,地点在相辉堂斜对面原来外文系的老楼里,参加者有陆老师、张廷琛老师等人。当时正是西方文论热,我是中文系研究生,也趋之若鹜,还凭着一知半解,在会上大放厥词。具体究竟讲了些什么,今天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对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展开猛烈批评,还记得一边讲一边偷看老师们的反应: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只有陆老师微露惊异的目光,全程关注倾听。很多年后,我在微博上向陆老师谈到这次会议,陆老师说记不得了。老师当然不可能记得所有不认识的学生的发言,但学生却一定会记得所有老师关注的表情,还会记得老师当天穿白衬衫,风华正茂,英姿勃发。
1994年,我博士毕业留校工作,住在十一宿舍青年教师公寓。我喜欢自己开伙,经常去国年路买菜。当时国年路整条路都是露天菜摊,市声喧哗,生活气息浓烈。我最喜欢去五教旁边一位老太的摊位买油面筋塞肉,最初还是王振忠兄指点我去的,肉鲜味正,回来放在清水里煮一煮就是很好的汤了。有一次,我正在那摊位,猛然发现陆老师也拎着菜篮子出现在身边。此时的陆老师,已经是复旦大学杰出教授,《英汉大词典》主编,声名鼎盛,拿了数不清的奖项和荣誉。我的偶像,与我肩并肩拎着菜篮子一起买油面筋塞肉,那真的是乔伊斯意义上的“顿悟”(Epiphany)场景,永生难忘。
在国年路露天菜场还见过许多复旦知名教授,比如姜义华老师,当时是复旦人文学院院长。我当时担任人文学院电脑中心主任,姜老师是我的顶头上司。有一次我申请香港太古奖学金,请姜老师写推荐信。姜老师先写好,我翻译成英文。我对姜老师说,我是中文系出身的,怕这个翻译不过关。姜老师说,没关系,我带你去见个人,请他改。他就把我带到了复旦第九宿舍陆老师家。进门拿出信来,陆老师一口答应,当场就在我的译稿上改了起来,一边改一边讲述理由。记得推荐信原文有一句“他在文学与其他艺术比较的领域崭露头角”,我不知道翻译成什么鬼。陆老师说,这个地方可以翻译成“buddind talent”。这budding(正在发芽的)一词,动感十足,令我佩服不已,深深领教真正行家的语言功力。后来,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把budding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词尽量用上去。
三
时间一晃,到了社交媒体的时代。我上了微博,与陆老师嫡亲的弟子朱绩崧(@文冤阁大学士)时有互动。有一天发现陆老师也在大学士的帮助下开了微博,网名“陆老神仙”。我欣然转发,新浪方面发现以后,如获至宝,请我转告恳切希望为陆老师实名认证,也就是所谓加V的意向。陆老师慨然同意,他就是这么个非常好说话的人。我真的要感谢微博,陆老师因此得以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在一个全新的虚拟空间,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课堂,以他一辈子练就的精深学养,直接向千千万万的学生提供现场辅导和答疑。
有一段时间,陆老师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微博上,回答那些无穷无尽的问题:
“唧唧歪歪”怎么用英文说呢……还有类似的“碎碎念”~
bitching beellyching 等等
“忽悠”怎么译?
可供选择的词: addle, baffle, bamboozle, befog, befuddle, bewilder, buffalo, confound, discombobulate, disorient, flummox, fox, fuddle, gravel, maze, muddle, muddy, mystify, perplex, pose, puzzle 等。为中国特色造个仿音的 to "hood-you" (to befuddle) 如何?
陆教授,常听人说“这个人很大气”、“这个名字很大气”,“大气”用英语怎么说?谢谢。
(另一网友抢答)赞成 magnanimous! 通俗一点说lofty、elevated 、kinly 可以不?
除去kinly,改用munificent 如何?又嫌难?
陆老师,请教一下“勤工助学中心”英文应该怎么翻译呢,我们的勤工助学中心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正宗的英文名称……谢谢您!
student part-time job opportunities center?
(另一网友追问)为啥还要加个opportunities? 国外的工作介绍中心也就叫job center了,我觉得student part-time job center 就 ok了
敢问陆老,“中午不睡,下午崩溃”怎样才能翻得既简练又文雅咧?
no nap at noon, and you collapse p.m.
(另一网友试译)no nap at noon, no brain afternoon?
好。
还有“地沟油”、“剩女”、“傲娇”、“蛋疼”、“笑傲江湖”、“草民”、“卖萌”、“普通、文艺、二逼青年”等等,各种社会热词、网络俚语、翻译难点、莎剧问题、学习困惑,千奇百怪,都是来者不拒,有教无类。更兼耐心讲解,循循善诱。他在给出答案的时候都会加一个问号,也会引得更多的人来加入讨论,把问题越滚越大,而他在这些讨论中也是劲头十足,从善如流,充满好奇学习的心态。对社会各界人士把他当成免费人肉翻译机,他也是不以为意,能帮则帮。
我也是这千千万万学生中的一员,这真是天赐良机,多年梦想,一朝就在眼前,当然不能放过:
从前学习英文版的《纪念白求恩》,其中还记得一句。“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翻译成“a man above vulgar interests ". 当时就觉得这个above 用得真是地道。难道是钱锺书先生手笔?@陆老神仙以为如何?
峰兄:那可能是足下学英文之初?这用法应当说是比较普通的吧?倒是"A fall in the pit, a gain in the wit"(吃一堑,长一智)倒有点“钱派”手笔的味道。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一个英语翻译:live alone, we die together, 正合美剧《迷失》某一集的标题,忍不住赶快发到微博上向陆老师嘚瑟。陆老师马上就回复了:
佳译啊!
还有一次,报纸上开展沪语是否会灭绝的讨论。我用沪语朗诵了一段普希金的《致大海》,陆老师点赞:“Bravo,锋兄!音色也美!”我受到鼓励,一口气又录了苏州话版、扬州话版、南通话版,陆老师一一听来,认为扬州话版最佳。最后,我录了伦敦话版,陆老师听过之后发了一条微博:
真是呒么闲话刚了!可到英文系来教语音。
四
我从小喜欢学外语,可惜一开始家中除了一套老的《英语学习》杂志,别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文革”后条件好一些,但也没有今天那些铺天盖地的视听材料,更不可能出国,主要靠听广播讲座,光华出版社的学习材料,还有就是《新英汉词典》。几十年后,能得到《新英汉词典》编撰人陆老师的这句评价,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得偿平生所愿。
陆老师这辈人,学英语的条件其实比我们还要差。据他本人回忆,他十七岁才开始学英语,四十岁才第一次出国,最初的语音材料只有一套古老的灵格风唱片。1985年,陆老师在加州伯克利访问,他的一个朋友格林布拉特是新历史主义的领军人物,请陆老师到家里吃饭。格林布拉特在厨房里面做菜,陆老师在客厅里面跟他的美国朋友讲话,结果格林布拉特出来说:我在厨房里做菜,听你们对谈,一点没听出来这儿有个外国人。
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讲到赫曼的《战争风云》,网友让推荐更多与二战有关的书籍,陆老师推荐了安布罗斯的《公民士兵》,写诺曼底登陆到德国投降。我说没看过这本书,陆老师马上就说送你一本原版的。陆老师就属于那种一言既合、千书散尽的人物,无论接受对象亲疏远近。还有一次,他忽然想听《日瓦戈医生》插曲,我也赶快找了发给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能够向从来只能远眺仰望的老师朝夕请教,快乐互动,真是在微博上的好时光。
然而,好景总是难以持久。2012年初,陆老师邀请我参加他主编的《中华汉英大词典》的审稿会。一见面,陆老师问我为啥最近不上微博。我说被新浪封了账号,因为我转发了一条朋友的微博,讲朋友的老板在国外旅行,遇到了奇怪的事情。某些人认为这条微博是造谣,就这么把我给停了。陆老师听了非常生气,说这实在太荒唐。回去以后,我看到陆老师发了这么一条微博:
开会遇严锋兄,说是微博被新浪封了,无怪乎近日少见。鄙人上新浪之初,不谙门道,多承锋兄点拨。新浪要给我加V,还是锋兄推毂。鄙人上微博再过二十几天就满一年,眼见新浪兴衰,锋兄既去,我也准备无限期退出。
我一见大惊,也非常感动。忙发信给陆老师,劝他不要为我而退出。然而陆老师一言既出,去意已决。反而是我,过了一段时间被新浪解封,又忍不住回到微博,虽然依旧热闹,但风景已然不同。陆老师从此除了偶尔的转发以外,真的很少回来了。
陆老师的最后一条微博,是2013年11月20日,转发盛韵采访他的《陆谷孙谈中国人学英语》,登在《上海书评》上。转发只有这样几个字:“五十年啦……”这条微博下有一千多条评论,都是网友对陆老师的纪念和感谢。陆老师的微博有三千四百二十条,这些文字,将与他呕心沥血的词典永世长存。
写于2016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