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散文随笔

散文随笔

托尔斯泰的逃亡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0-13 11:12:57  浏览次数:1445
分享到:

一个人如果总想摆脱他固有的生活,不仅想扔掉事业,还想抛却家庭,独自流浪。那这个人在世俗者眼里,要么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要么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总之,在俗世者的认知里,这种人是不可原谅的,也是不可理喻的。

好在,具有这种思想的人并不很多,有了思想并付诸行动的,更是少之又少,几乎就没有。

但在遥远的异国,却有这么一个人,他挣脱了许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成行——离家出走。这个人就是列夫·托尔斯泰。

1910年10月28日临晨,83岁的托尔斯泰伯爵从自己的庄园逃走,踏上了自我放逐的路。此刻,他再也没有什么不舍了。在写给妻子告别的信中说,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垂死的老人该做的事,离开世俗生活,在孤独与沉静中等待死亡。10天以后,在一个名叫阿斯塔皮沃的荒远的小火车站,托尔斯泰告别了人世。生命是一段痛苦的旅程,生在路上的人,也将死在路上。

离家出走,对于一个80多岁濒临死亡的老人,并不是软弱,而是非凡的坚强!托尔斯泰这一步,实现了他多年的宿愿,某种意义上他成功了!

托尔斯泰一生曾经三次试图离家出走,第一次是在1884年,第二次是在1897年,第三次是在1910年。每隔13年尝试一次,最后一次终于完成了。1910年6月23日,他在日记中写下:“我决定走,由于有机会做自己的事感到高兴。”最后的决定时刻终于到来,那年10月28日,他发现妻子在偷翻他的日记。再也无法忍受,在那个漆黑的临晨时刻,他叫上仆人,套好车马,逃离了他一生如此依恋的雅斯纳斯·波良纳庄园,尘世曾经温暖的家。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断然决定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他内心的欢愉,是多么地可想而知。某种意义上,在那个暴风雪后寂静寒冷的冬夜出走,不只是逃亡,而是朝圣。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阿斯塔皮沃小站那间简陋、贫穷的房间里,躺着一位巨人。他并没有沉沉睡去,也没有丝毫的惊魂不定,他安详平和地躺着,像是完成了一桩伟大的使命,俨然不管不顾窗外的家人、朋友、崇拜者、警察,还有沙皇政府的密探。世界激动了,他却无比安宁,静静地躺着,等待最后那束光明穿透黑暗,在生命最终的完美中,获得宁静的神性。

苏格拉底在临终前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在经历了忏悔和启悟之后,诚如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其所著的《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托尔斯泰完成了道德和宗教的深刻转变,这一转变从根本上不仅改变了他的个人生活,而且也改变他的精神活动和写作,似乎把他的生存分为两半,在一半中,他只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也许还是一名伟人,却依然是尘世之人,有一般人的,甚至是俄罗斯人的欲望、悲哀、犹豫、弱点;在另一半中,他脱离了历史状态和文化的全部环境;有些人说他是基督教隐修士,另外一些人说他是无神论者,第三种人说他是狂热分子,第四种人说他是已经达到最高道德彻悟的圣贤,像苏格拉底、佛、孔夫子那样,是一种新宗教的奠基人。”

很显然,托尔斯泰的忏悔与启悟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要说他已经达到最高道德彻悟的圣贤,并且成为了像苏格拉底、佛、孔夫子那样,是一种新宗教的奠基人,恐怕连托尔斯泰自己都不接受。

耶稣对门徒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必先以我的名义,舍弃他的房屋,或是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儿女田地……”在《马太福音》里,一位年轻人问耶稣如何才得永生,耶稣答不杀人、不奸淫、不偷盗、不作伪证,还要孝敬父母,爱人如己。年轻人表示这些都可以做到,还有什么吗?还有,耶稣说:“你若想做完人,就变卖你的财产,分给穷人,把你的财富存放到天国,然后来跟从我。”那年轻人听了,知道自己做不到,就“闷闷不乐地走了”。实际上,此时的托尔斯泰也一如这个年轻人,尽管他是多么地想做到、想跟从主,但他依旧住在豪华宽敞的庄园里,与家人在一起。尽管对夫人常有怨言,发泄对自己圣徒计划受阻的不满,但心底还是对妻子保存着爱、依恋,甚至感激。善良的索尼娅为他生过十三个孩子、料理繁重的家务、管理庄园经济、打点他的出版事宜,仅《安娜·卡列尼娜》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她就为他抄写了七遍。善良可以使一个人强大,也可以使一个人软弱。托尔斯泰因为善良而软弱,他舍弃不了田园妻儿,也背不起自己的十字架。

割舍不下的人,自然成不了圣徒。许多年之前 ,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放弃所有的财产,连衣服都脱下还给父母,赤裸裸地像初生的婴儿,走入基督的怀抱。之后李叔同诀亲人弃人世,一入山门永不回头。但托尔斯泰却做不到这般决绝。梅列日科夫斯基曾经分析过托尔斯泰试图放弃财产的问题。托尔斯泰试图放弃财产的疯狂念头,甚至离家出走,遭到妻子的强烈反对。在夫人强烈的反对下,托尔斯泰妥协了。调和上帝的意志与夫人的意志的结果是,托尔斯泰放弃个人财产,转到他夫人与孩子名下,他也从此不照看庄园的经济事务,甚至不摸钱。

但仅仅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吗?托尔斯泰内心的痛苦与罪孽从此就可以消靡了吗?对善良与软弱的托尔斯泰来讲,这一切仍无济于事。他对家庭生活如何挫败了他的殉道志向,一直耿耿于怀,抱怨不止。

但是,上帝留给托尔斯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每一个清凉的早晨与沉醉的黄昏都令他坐卧不宁,在那些令人疼痛的沉静中,老人隐约听到了天堂的风暴。也许那正是上帝的召唤!他再也不能这么软弱下去了,平生第一次他有了如此强大的行动力量,他站立了起来。这一次的站立,他再也不想坐下或躺下,他知道,完成生命中最伟大壮举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的脸上除了高尔基所说的神圣的气象,还有喜悦,发自内心的喜悦!此刻的托尔斯泰是幸福的,因为他做了自己一直想做又一直未做成的事!当托尔斯泰坐上马车的时候,我相信,他不仅达到最高道德彻悟的圣贤,也一并使他真正地具有了“上帝的容貌”。

我们应该为托尔斯泰伯爵最终走上自我放逐的道路,而深感欣喜与欢庆。因为,这对于一个有着神圣的气象、有着“上帝的容貌”的巨人来说,他所往的方向,绝不是逃亡,而是朝圣。

托尔斯泰出走、去世的时候,高尔基正在意大利。听到这样的消息,高尔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强大的人,一个在陌生的世界上永远不知疲倦地流浪的香客,怎么就突然离去了?高尔基在《回忆托尔斯泰》中说:“只要这个人活着,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儿。”但是,托尔斯泰是真的走了。在阿斯塔皮沃小站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跳动时,他不仅听不到他夫人最深情的悲哭,也听不见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他不仅让高尔基成了孤儿,也带走了一个时代,一个世界。如今,再也没有神或者有神性的人,再也没有人为世人担当苦难、探索生命的意义,为世人赎罪、带大家走上拯救的道路。何止是高尔基,所有人在这颗伟大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在他的夫人最悲痛的恸声中,我们,都成了孤儿。

有人说,人这一生,要解决两件大事和两个关键时刻。两件大事:生与死。两个关键时刻:一在少年,一在中年;少年的觉悟和努力决定你一生如何生,中年的觉悟与努力决定你一生如何死。包括托尔斯泰在内的许多人,只解决了生的问题,而没有解决好死的问题。一些人则是两个问题一个也没解决好。回溯和检视自己的人生,阿容虽平庸,却很好地解决了在两个关键时刻所需要处理的两件大事或者两个问题。唯一的憾事,就是隐藏于我内心的那个疼痛始终没有解决。这份疼前也与托尔斯泰一样,不只是自己中年的启悟不彻底,而是缘于自己太理性、太自我、太软弱与太善良。十七岁那一年的出走,被长兄揪了回来。至今依旧记得,长兄找到我时,一边拧我的耳朵,一边热泪长流的情景;而父母在深夜里看见儿子时失声痛哭的场面,则在几十年后依然令我难抑泪水。30岁那一年我再次出走后,母亲的病危让我再一次地回来。此后,我一直没有断了出走或逃亡的念头。托尔斯泰说:“我觉得,就像存在着更年期、许多情况取决于这个时期一样,也存在着精神上的更年期,大约在50岁左右。到这个时候一个人开始认真思索生命,要解决生命的意义问题。这个时期作出的决定是无可挽回的。如果决定错了,那就糟了。”

所幸,自己的这个精神上的更年期比托尔斯泰所说的年龄整整早了10年。也就是说,在我40岁那一年,即5年前的某一个时期,我开始认真思索生命,思索死亡,并努力地想解决生命的意义问题。尽管我做的不一定很好,但我的决定是没有错的。

如果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宁静地生活在自己的意愿中,肯定有人怀疑。因为,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只有找到信仰,他才能够“在上帝的意愿中获得宁静”。其实,关于上帝我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但若说我找到了上帝,并归于上帝,那显然也很荒谬。但不管我找到还是找不到,我现在都能够做到宁静地生活,且不论是我的意愿还是上帝的意愿。至于我出走或逃亡的念头会不会消除,我也只能对关心我的朋友们说一声:对不起!我真不想透露具体的想法,或者说真实的思想。一切都要看我在寻找上帝的路上是否走得顺畅。即使哪一天我实施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像托尔斯泰一样地了却心愿,我也绝不会到他那样的年纪。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也不会坐上马车,或其它的什么车,我会选择用双脚行走的方式来完成我的朝圣使命。因为,我始终相信:生命只是一段痛苦、短瞬的旅程,生在路上的人,也将死在路上。

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像托尔斯泰那样死于房间里,即使是简陋、贫穷的房间。生在路上的人,也将死在路上。路上!路上的感觉不是比房间更好吗?因为,倘有来生,我们还可以继续行走。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