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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一个人的坚守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0-22 23:58:41  浏览次数:2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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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城市人的眼光来看,小镇上的人自然也属乡下人,农村人。但小镇上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的眼里,真正的乡下人,农村人,乃是那些住在距离他们并不很远的村庄里的人。

是的,他们都是乡下人,但同为乡下人,可他们之间的区别却很大。

区别不在他们穿什么、住什么和吃什么,而在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里。

最先发现这一细节的人,是一个乡干部(现在不叫乡干部了,叫镇干部了)。此人是我的朋友,恕我用“镇干部”称呼他。

有一次见面,他问我:“你常往农村里跑,你发现到一个有趣的细节了吗?”

我一时想不起什么细节,便说,愿闻其详。

他说:“如果在村庄里你伸手摘下一棵桃树上的一个桃子,或者其他别的东西,被村民发现了,你认为村民会怎么你?”

我不假思索地说:“臭骂一顿呗!”

他摇摇头,说:“错了!他们绝不会骂你。他们只会冲你一笑,说,还未熟透吧?你拣那熟透的摘。”

他又伸出手指朝他的脚下指了指,说:“如果是这里”,他所说的“这里”,乃是他工作的镇上。我当时正和他在他工作的镇上吃饭。

“如果是这里”,他接着说:“你必挨一顿臭骂!”

这个小镇上的干部,是我多年的朋友,在这个镇上已工作了5个年头,在其他镇上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他说他是个老农村,估计这辈子就死在农村了。

他的家离他工作的这个镇不远,我去过,他家所在的村庄很大。村庄里大半人口都跟他同姓。

我从来不问他为何不进城,他不喜欢人家问他这样的问题。

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连镇上的人都不喜欢。”

言下之意,城里面的人他就更不喜欢了。

他嘴边还有一句话:“我是农民!”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就开他玩笑:“言下之意,我善良,我纯朴,我忠厚,我勤劳,我勇敢,我不斤斤计较,我不小肚鸡肠……”

而他也毫不客气地回我道:“难道不是吗?”

一开始,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偏执。难道就因为小镇上、城市里有那么一种小家子气的人,你就不进城去?

更为偏执的是,他儿子告诉我,说就连他这个儿子的家,他父亲也不去。

有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就问他:“你自己不愿住城里,也就罢了,为何儿子的家,你也不去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坐牢!”

我一惊:“坐牢?”

他倒是笑了起来:“进了儿子家那钢筋水泥筑起来的火柴盒一般大的房子里,人还未站稳,身后的防盗门就轰隆一声关上了。从此,我要么坐在沙发上,陪孙子看少儿节目,要么去餐桌吃饭,要么去床上,把灯关掉,睁着俩大眼睛等待天明。这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儿媳妇告诉他,楼下有公园,可以去那里溜达溜达,他也去了,可全是城里的老头老太。他很想跟人家讲讲话,可他一开口,就把人家吓得走开了。原来,他讲的是乡下方言,是土语,人家听不懂,当然,也不爱听。

孙子3岁时,他才进一次城。可正是这一次,让他彻底地与城市绝了缘。

那一次,3岁的孙子掐了一楼人家小院边上的一朵花,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走出来,夺过花,扔在地下,对着他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没教养的乡巴佬!”

儿子、儿媳知道这件事,已经过了几年。儿子不以为然地说:“个案!个案!你这是以偏概全!城市文明总体上还是要优于乡村文明的,要不,人们为何都往城里跑?”

我的朋友很少动气,但儿子的话却让他大为光火!“胡说八道!城市文明的源头你知道在哪里吗?在乡下,在农村,在农民的乡音里,方言里。不幸啊!农村人进了城,不是把乡村文明带至城市,影响城市,愣是丢下乡村文明,甘愿做城市文明的俘虏。我身上的、你母亲身上的善良、纯朴、忠厚、勤劳、勇敢,不斤斤计较,不小肚鸡肠,你身上还剩多少?我看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在你身上所见的,全是城市‘文明’,你被城市‘文明’造就成了新人——城市人。你回不来了,这里已不再属于你。你与这里的文明格格不入,就像我与你的文明格格不入一样。”

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好长一段时间内,仅存于物理层面上了。

但父子俩跟我都有着不错的关系,不过,就文明这个话题而言,我始终站在“镇干部”这一边。

为了验证“镇干部”的话,我决定在他的陪伴下,去他工作的小镇上做一回“贼”——我悄悄地伸出手欲摘一颗刚刚成熟的杏。这棵杏树就在这户人家的门前。说来也是巧合,我刚伸出手,一个中年男子就从窗口探出头来,“干嘛干嘛?”我立马缩回手,冲他笑了笑。这时一条狗就冲了出来,幸好杏树下是一排栅栏,那狗跳起来,冲我狂吠。从窗口探出头来的中年男子,冲着狗吼道:“滚!看着你像个城里人,谁想竟是个贼!”正说着,出来一老太太,牙齿好像没了,说话搂不住风,她也冲着狗吼道:“咬啊!没用的东西!白给你肉吃了!”

“镇干部”坐在不远处的车里,摇下车窗,吐着烟雾,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都有些抖了。上了车,他将车子往前开,过了集镇,就是一条河,沿着河跑了不到八分钟,就是一个村庄,他把车子停下,用手向左边一指,“看见没,那儿有几棵杏树,满树的杏儿都黄了,放心摘,但也别摘太多。”

我走下车来,心里的恐惧一点儿也没有消亡。我的腿明明是走动的,可却迈不开。我害怕狗,害怕再有一条凶巴巴的狗冲我而来。我更害怕再有一个光着头的中年男子,和再有一个比她儿子(也许是她孙子)还令人胆寒的老太太。

还好!还好!一切都还好!坐在杏树边上做活的是个大嫂,50来岁的样子。我说:“大嫂家的杏好收成啊!”她笑着站起来,说:“天气好!天气好!你摘吃!你摘吃!”我伸手摘下一个,她却说:“别忙,别忙,我去拿个篮子,你多摘点,带回家给孩子尝尝鲜。”

我忙说:“不用,不用,你留着卖点钱用!”她哈哈地笑了起来,说:“这大哥,你真逗人,咱又不是指望这过日子的。瓜桃李枣的,自家孩子吃吃,再给左邻右舍尝尝鲜,不兴卖的。”

我只好实话实说:“大嫂,我血糖高,不吃甜东西,你别费心了。”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亲自爬上一条小凳子上,动手摘了起来。不多一会,篮子就满了。她问我:“你车子停哪里?”我说:“后面!”她说:“你怎么不把车子直接开到俺家门口来呢?”

就在她提着篮子要把我送上车时,她家来了一辆乳白色轿车。我说:“你家来客人了!”她回眼看了一眼,说:“周末,儿子、儿媳从城里回来了。”她的儿子、儿媳从车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妈!”她应了一声,说:“我马上回来。”儿子追过来,说:“妈,你这是干什么?”我冲他笑了笑,他没有反应。他母亲停下脚步,说:“这位哥哥也是城里的,我摘点杏给他带回去尝尝鲜。”

她儿子听了后,有些不高兴,问他母亲:“你认识他?”他母亲回说:“不认识!”儿子说:“不认识咋给他东西?”一直笑着的那张脸,突然有些怒了——“你这孩子!咋这样说话呢!幸亏你还是咱农村的孩子!”

她儿子很不高兴,折身向回走。

“镇干部”这回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一脸的喜悦。大嫂惊讶地叫道:“是书记啊!你咋不来家坐坐哩!”又转过脸对我说:“你们是朋友啊?”我冲她一笑,算是回应。

给她钱,肯定是个艰难的过程。我想了一个办法,对“镇干部”耳语了一下,他心领神会。

上了车,这位大嫂突然哭了。我们不知咋回事,忙问怎么了?她说:“俺没想到孩子进了城会变成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呢?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镇干部”不明就里,一脸诧异,我说:“路上跟你说。”

我只好走下车,安慰她一番。

车子开出的一刹那,“镇干部”将我给他的一张百元人民币扔进了大嫂的篮子里。从后车镜里,我们看见大嫂追了我们好远,她的手里挥着那张人民币。

那天晚上,一向不胜酒力的我,竟然喝得醉酗酗。我一直认为“镇干部”偏执,可那天晚上,我却觉得他偏执得可爱。我甚至认为,他的偏执,乃是一种坚守,更是一种不投降。坚守乡村文明,坚守乡土情怀,甚至坚守乡音,乃至于方言。而不投降,自然是不向所谓的城市文明投降。

曾经读过李晓写的一篇有关方言的文章,感慨颇深。李晓写道,方言与一个地域的气候、地貌一样,历经千百年,不断被筛选、吸收、同化而形成。这些夹杂着泥土气息的话语,或源于市井生活的寻常琐事,或源于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它收纳了民间的智慧,采集了地域的精华,也正是因为这个载体,我们的文化才得以遍地开花、异彩纷呈。

而今,传统的乡音却变了味道,它被贴上了“土、俗”的标签,并成为“有无文化”的衡量尺度。外出打工的青年们羞赧于它的腔调,刚刚入学的孩童在学会标准发音的同时,也在遗忘着自己曾经熟悉的语音。方言的日渐式微,牵动我们的不仅是乡愁,它折射的是一种地域文化自信的缺失,这或许是我们最该扼腕的叹息之处。

在李晓看来,方言的流失,与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大有关系。而城乡发展的不平衡,则直接导致了城市文明对乡村文化的碾压。其后果是,包括方言在内的农村文化遭到漠视,并不断边缘化,直至最后消亡。

另一种痛心,则是“镇干部”提供给我的——来自于城镇化过程中古老村镇地名的废弃。

据2014年全国地名普查发布的数据统计,近30年来,我国约6万个乡镇名字、40多万个村名被遗弃。

方言的日渐式微,古老村镇地名的废弃,都令人心痛。正如“镇干部”对我说的那样,他永远都喜欢故乡的乡,家乡的乡,乡土的乡,而不习惯那个“镇”字。乡政府是老乡的政府,是乡亲们的政府。镇政府的“镇”字,听了就不舒服,就不愉快。但最后他还是由一名乡干部变成了镇干部。他工作过的乡,于今都改成镇了。准确地说,是升格为镇了。

乡村里许多好东西现在都丢了,“镇干部”说:“最让他伤心的,是没有人觉得丢了这些东西令人可惜。甚至心安理得地认为,丢了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他大声地叫喊道。

他常以他儿子为例,对我说:“丢失了乡土世界里的这些东西,人就只能变坏。即便不坏,也好不到哪里去。”

“镇干部”老了!这是他自己的话。

“不老又能如何?”这还是他的话。

可我不这样看。尽管我跟他一样悲观。

我认为他没有老,至少,他的精神年轻着呢。

只要他顽强地坚守着,希望就在。我甚至认为,他在,本身就代表着希望。

最令我欣慰的,是“镇干部”的儿子,终于在心灵上站到他父亲这边来了。

这个比我年轻许多的年轻人,在“镇干部”——他的父亲生病时,拉住他父亲的手,对他父亲一字一句地说了一句话——“爸!我想回农村,回乡下,回咱们的老家。”

“镇干部”愣怔了半晌,点了点头,一行泪珠从他的眼角奔流而出。

2017年国庆过后,“镇干部”的儿子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我调回镇上工作了,张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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