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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故乡晓店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1-14 09:49:23  浏览次数: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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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故乡。故乡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奇妙在:你走得愈远,就愈想她,爱她,牵挂她;奇妙在:你年纪越大,就越想回到她的怀抱。

前一种奇妙叫思乡,后一种奇妙叫叶落归根。

有人认为思乡很美,可我认为思乡很苦,很痛,痛到泪流满面。

1964124日,辛亥革命元老于右任先生写下了他那首著名的诗作《望故乡》。这是他眷恋大陆家乡的一首哀歌,其怀乡思国之情令人黯然神伤。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故乡。于右任远离故乡,他连故乡都看不见,当然只有痛哭。我比他幸运多了!虽然我离开故乡几十年了,可从我现在生活、工作的城市,到我的故乡,不过几十公里。

父母在时,我每周必回老家陪父母。

父母不在了,我仍然坚持回老家——老家的房子早已拆了,房子上盖起了工厂,我会绕着那个工厂转。

父母不在了,我仍然坚持回老家——父母的墓地在老家那片土地上,仍是我老家的一部分。

我去父母的墓地,也就是去老家啊!

一个诗人说,埋葬着自己亲人的地方,才是一个人的真正故乡。

我的故乡晓店镇,就是这样的故乡。

去过晓店的人都知道,晓店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叫三台山,现在是国家森林公园;水叫骆马湖,烟波浩淼,一望无穷。晓店镇就夹在这山水之间,是名符其实的山水小镇,生态小镇。经济层面来看,她也算得上富庶之地。

我一直骄傲我的故乡小镇,但很少有人知道,隐藏于我内心深处的另一样东西,则才是最值得我骄傲的东西,这个东西叫达观,这个东西是我的父亲传给我的。

我的老家在峰山脚下。关于峰山,我记忆比较深刻。小时候我们几个伙伴常去峰山玩。大家切莫以为我们是去游山玩水。峰山不大,亦不高,更不险,真不值得一游。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峰山,却很神秘,鬼鬼神神的东西常从大人们的嘴巴里蹦出来。我们小孩子都怕鬼,但又好奇。于是我们中的三四个孩子,就决定集体去冒险。并约定好了: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遇上了鬼,其他人就迅速点燃火把,因为听大人们讲,鬼怕火。

峰山不大,不高,亦不险,可峰山的林木却很茂盛。第一次去并没有碰上鬼,但我们几个小孩回来之后却都发起烧来,生病了。万明的母亲来找我的母亲,说万明满嘴胡话,肯定被鬼附身了。我母亲笑着对她说,哪有什么鬼啊!孩子发着烧,说几句胡话,正常着哩!

而我知道,我们固然没碰着鬼,可我们几个小孩分明都被吓着了。被树林里的鸟扑楞楞飞起来,吓着了;被一只野兔,或一只黄鼠狼“腾”地从我们身后或身边蹿出,吓着了。

树林茂密,一切又悄声无息,几个小孩屏住呼吸,谁也不敢说话,不要说一只大鸟突然飞起把我们吓一跳,就是树上落下一截枯枝,也吓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

第一次峰山冒险,就把我们吓成这个样子,父亲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大约过了十余天,父亲问我还想不想去峰山?我说,想去!他说,恩,这才叫男子汉!还以为自此你再也不敢去了呢!

父亲带我进山,这还是头一次。

他没有走我们几个小孩走的那条路线,他走的是山东沿。山东沿我们不走,因为山东沿那一带全是坟场。父亲来到坟场,指着眼前的一条深沟,对我说,这里原先打过仗,死过人。

父亲说,从山上往山下打的,是国民党的士兵;从山下往山上打的,是共产党的士兵。

战斗很激烈,一会儿是山上的士兵冲下来又退回去,一会儿是山下的士兵冲上来又退下去。如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战斗有时白天打,有时夜里打。有时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也能一静就静好几个小时。打的时候反倒不怕,怕的是静下来。

战斗终于结束了,山下的人冲到了山上,将红旗插到山顶上。

接下来自然是胜利者打扫战场,但战争并没有结束,他们又要投入新的战斗。打扫战场就交给了老百姓。父亲的任务是将尸体拖到一起,然后掩埋。

在这片坟场的下方,是一个大深坑,在战斗中死去的敌人的尸体就埋在这里,而我方军人的尸体则埋在另一边的坑里。

那是父亲第一次接触人的尸体。

他们四个人一组,两个人将敌人的尸体扔到平板车上,两个人将尸体拉走,扔进坑里。

指挥这项工作的人,是村里的一个地下党,他要求父亲他们,把敌人的尸体随意扔进深坑,但对我方的尸体则要摆好,脸要向上。

如何分清敌我尸体,当然是军服,但他们却都有一张中国人的脸,他们都是中国人。

父亲对他的三个同伴说,敌人也是人,也是中国人,咱们对他们也要手下留点情。

解放后,父亲的这三个同伴都参加了革命,有人做了官,有人做了工人。“文革”开始时,父亲还有过担心,担心他的三个同伴会揭发他,揭发他打扫战场时说的那番话。

打扫战场,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父亲说,比打一场战役还累。

面对数不过来的尸体,父亲看见的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尚未脱去稚气的脸,放到当下,可能还都是依偎着母亲撒娇的孩子。

但他们却死了,有人死于一颗子弹,有人死于几颗子弹,有人死于对方的刺刀。最让父亲动容的,是一名青年军官,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打扫完战场,父亲差点死了,他生了一场大病。奶奶求神拜佛,总算保住了父亲的命,可对于父亲来说,那场战争,不,那场打扫战场的战争,不用枪炮的战争,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这场战争,让他知道了生命脆弱,生命无常,生命可贵。更重要的,是这场战争,这次人生经历,让他从此达观了人生,达观了生死。

解放后,父亲的人生艰难困苦,但他始终乐观地面对,坦然地应对。他常对我们说,人能活着,就是幸福!

年纪尚小的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也不能理解他的人生遭际。在我们面前,父亲从不言说生活的悲苦,命运的不公,他总对我们说,人活着就是幸福!有时他会把这句话浓缩成四个字:“活着就好!”

父亲带我走出坟场时,我并不了解那里发生的那场战争是一场何样的战争,直到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场战争的名称叫作峰山战役。

战役发生于194612月,我华东野战军在陈毅、粟裕指挥下,发起宿北战役,全歼国民党整编六十九师三个半旅和第一师一部,计21000余人,开创了解放战争初期全歼国民党正规军整编师的先例。

指挥官陈毅在战争结束时即兴赋诗一首:

敌到运何曲,

聚歼夫何疑?

试看峰山下,

埋了戴之奇。

斯大林说,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对胜利者而言,成者为王,败者即寇。

峰山脚下,父亲的家园,在那场战争中被战火摧毁了,父亲失去了家园。

几十年之后,峰山脚下,我的家园,则因经济发展之需,而被政府拆了。

由此,世俗世界里的我的家彻底消失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故乡的情感,相反,我比往昔更热爱我的故乡了。

为什么?因为诗人说,埋葬着亲人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

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爷爷、奶奶,都葬于我的故乡,都把他们的灵魂留在了故乡,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故乡?不爱这片土地?

战争毁掉了父亲的家园,那是为了这片土地的新生;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拆掉了我的家园,那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我知道,我这样述说拆迁,有人要骂我。事实上,就心底而言,我并不喜欢拆迁这个略带强制,压制,甚至有强暴意思在里头的词汇。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一个有着浓厚故乡情结的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退休后回到我的老家,住在我那老房子里,安度晚年,叶落归根。但这样的心愿却被拆迁那两个不容商榷的字眼毁于一旦,不客气地说,在令我心痛的同时,也颇令我愤慨。

但终究我还是理解了,我理解什么了呢?我理解到那是为了发展经济,那是为了让更多的农民能不出家门就有工作可做,就有钱可赚,就能过上好生活!

这些年,我目睹了成千上万中国农民离乡背井,去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打工的情景。他们抛妻别子,有的甚至丢下年迈多病的父母。打工让中国农村变成了留守妇女村,留守儿童村和留守老人村。农村不是得到了发展,而是变成了问题成堆的农村。面对这种现象,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我深感痛心,我万般难过。我为自己始终无法尽一份力深感愧疚,又惴惴不安。当老家的拆迁办工作人员找到我,告之我老家的房子要让给一家企业搞工厂,这家企业能解决上千劳动力时,我二话未说,就在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这个姓仇的,在村上应叫我一声表叔的拆迁办工作人员,看见我拿过笔就签字,他一时有些发懵,甚至担心我是不是生气了。

他离开我办公室时,我对他说了一句话:“一定要先安排俺村上的人去这家企业就业啊!”

老家的房子被拆后不到月余,我回了一次老家,工厂已把院墙拉了起来,这年年底,我再回去时,厂房已建好。我绕着工厂转了一圈后,在工厂大门前驻足观看时,过来一保安,若不是他叫我一声“五哥!”(我排行老五),我还认不出他来呢。我说,槐弟啊,你咋在这儿呢?他说,我在这做保安啊!我说,不去浙江打工了?他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哪也不去了。又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家门口有了工厂,有班可上。他还告诉我,里边车间里的工人大半是俺们村的。

槐弟眉飞色舞的神情和模样,至今还在我脑子里。每每想到这,我就感觉我为自己的家乡做了一点事,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拆了我几间小屋,换来的却是像槐弟这样的村上人都回家来了,家人团聚了,这难道不是令人快慰的、幸福的事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故乡。于右任看不见自己的故乡,回不到自己的故乡,他只能痛哭。而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看得见自己的故乡,我回得了自己的故乡。我的故乡愈来愈美,我的故乡愈来愈富。我不时地回我的故乡,不只因这美,也不只因这富,而是因为那片早已消失的坟场,和新建的拦山河公墓。

前者与父亲的达观有关,后者与父母的灵魂有关。

那片消失的坟场,现在成了一座军营,军营向北则是车管所和驾校。

也就是说,当我回到当年的坟场时,我看不见坟了,我看不见坟间的树了。但我知道,我脚下正是当年的坟场,正是当年父亲掩埋军人尸体的所在。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回忆,也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记住和领悟父亲的达观,生命的达观,生死的达观,而是为了向父亲致敬,感谢父亲在我年纪尚小时就给了我这般的教育和启蒙。

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向这片英雄的土地、淌满鲜血的土地致敬。没有这片土地,便没有我父亲的故事和我父亲的人生,更没有父亲生命里最最宝贵的东西:达观。

每每站到这片土地上,我老家的这片土地上,我总能想到“达观”。想想看,我们为人一世,真正做到这两个字的能有几人?

每每站到这片土地上,我老家的这片土地上,我便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话语:“活着就好!”

但人必有一死。我的父亲、母亲先后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们的最后的归处,我为他们选择了拦山河公墓。

拦山河公墓,距被拆掉的我的老家,不到二公里,但距我母亲的娘家,即我外公、外婆的家,则只有500米。

拦山河公墓成了我父母灵魂的憩息地,也成了我的精神家园。

我是有福的。不是由于这片土地给了我达观生命,达观生死的人生财富,而是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我的父母双亲。

我渴望回家的心情似乎更强烈了。

百年后,朋友,当你来到我的故乡,来到美丽、文明、富庶的晓店看山看水时,别忘了,这里还是一个让人渴望将灵魂留下来再也不走的地方。

百年后,我相信我的灵魂会与我父母的灵魂,祖先的灵魂徜徉于晓店的山水间。

倘使真有来生,我还想在晓店出生,之后,从这里走出去,再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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