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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熊哲宏文学自传》第二章 大自然天堂里的小国王(十五、十六)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8-02-19 10:42:29  浏览次数: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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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新庄泸水河里的鱼养育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这是我必须向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感恩戴德的地方。天然的鱼类不仅以它丰富的蛋白质滋养了我的大脑——难怪今天我的脑子这么好使!而且在河里捞鱼的过程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欢乐,陶冶了我追求大自然纯净之美的性情。我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后之判断:如果不是泸水河的鱼赋予了我先天一般的灵气,我这一生断然不会有如此像样的哲学、心理学和文学成就的。

参与新庄农民在河里的集体赶鱼活动,是我如今大脑里色彩最鲜明、形象最生动的图景之一。所谓“赶鱼”,就是在河里下药,待鱼昏厥或快死去之际,及时把它捞起来。在新庄,这似乎是农民一个盛大的集体节日,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一般在初夏),渔汛看好时有两次(秋季再来一次)。那是由大队长亲自指挥、各小队长分头带领、全大队农民通力合作宛如小镇赶集或赶场一般的盛大活动。

旭日东升,一缕缕紫色的彩霞照耀在大队部的操场上。只见这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们一个个或挑着一担竹箩筐,或身背背笼,手上拿着捞鱼的“鱼舀子”(系本土式的叫法。一种可长可短的竹竿或木杆的顶端,箍着用一根圆铁丝穿过的漏斗形鱼网),精神抖擞,整装待发。且不说人群里的壮汉、辣妇、青年男女,还有那老人、小孩(像我和哲喜这样的)、病怏怏者,甚或残疾人,统统充斥其间。人们兴冲冲地等待一场好戏即将开演。

该是出发的时候了。只听大队长一声令下,壮汉、辣妇、青年男女们就纷纷涌向北面那栋大队部的加工屋,进入其中的那间宽敞的榨油房。原来,这里好些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油楂粉。这油楂粉是把油楂饼碾碎之后而成的,呈褐黄色的湿润状(想必是因为里面还有一定的没被过滤尽的油脂)。我顺便得说说这油楂饼是咋回事。你不是吃过楂籽油吗?它就是从油楂树上的楂籽中榨出的油。在这间榨油房里,我经常看到这油是咋的给榨出来的。最先还是马或驴子的功劳呢。它们被蒙着眼睛,拉动一个巨大的石磨盘,将碾槽里的楂籽碾碎,然后放入榨油机内榨油,榨过油之后剩下来的渣滓,一个个成了饼状,这就是油楂饼了。若放置的时间长了,油楂饼会变干变硬,变成黑褐色。这油楂饼通常是用来做肥料的,可它还有一个特别的用途,就是用来赶鱼。因为这些油楂的渣滓对鱼有一定的毒性,一般可以把它毒得晕晕乎乎的;如果浓度过大时,构成的毒性还会很大,甚至能将鱼毒死。但油楂饼对人没有毒,即使它毒死的鱼,人仍然是可以吃的。这就可以明白今天新庄的人为什么要来取油楂粉了。

运油楂粉的大军,有马车拖着的,有挑担子的,有背笼背着的,外加赶鱼去的男女老少们,浩浩荡荡向东边的河上游进发了。他们来到河的上游那宽阔浩渺的深潭——老辈人叫它“龙王潭”——河岸上,准备就在这里将油楂粉投入河水中,也就是在这里给鱼下药了。这里一直是最佳的投放点,一来对新庄人来说,这里是河的最上游;你若是再往上行,河道就静悄悄地钻进那幽暗阴郁的深山老林里去了,至少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那也许是山神或龙王居住的地方。你再看,这一大片深潭,仿佛是从两山遥遥相对的一道高耸矗立的悬崖门之间,平缓而又宁静地流出来的。说真的,即使我站在家住的小学操场的东头,也能远远地看见那河上游像是一道门似的悬崖,它曾引发了我多少瑰丽的想象啊!

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投放,还因为水深,河面广,可以一次性将足够量的油楂粉投入河中,让人们捞上更多的鱼。新庄人仿佛是天然的计算专家,他们在长期的赶鱼经验中得知,若是油楂粉投放少了,这掺杂了药的河水往下流不了多远,这药性就不起作用了,那就捞不到多少鱼了;而若是油楂粉投得多了,一来会下药过重,把鱼都毒死了,来年还哪有鱼吃呢?二来这带药的河水往下流得太长,就会超出整个新庄的范围,越往下流,鱼就会被别的村庄的人捞走了,岂不是好事了别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新庄人来说,最佳策略就是投放环绕整个新庄半岛一周——从东边的龙王潭到西边的沙儿河下游——的油楂粉的量,就够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始了!赶鱼的战斗就要打响了!只见在大队长的指挥下,人们一船一船地装上油楂粉,那堆成小山丘似的油楂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向河中心划过去,那舢板似的小船慢慢地排成了一直行。只听指挥长一声吆喝,壮汉们纷纷跳入水中,留一个人在船上向船的一侧拼命摇晃,而水下船两头的人顺势使劲地把船掀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一船船的油楂粉都纷纷落入水中,并渐渐地在水中弥漫开来,那原本蓝绿色的河水变成了浑浊的淡黄色,然后向下缓缓地流移。

下药一两分钟后,河里就开始起鱼了。所谓“起鱼”,就是鱼儿喝了药水之后,顿觉心慌气短,呼吸困难,头昏脑热,在水下憋得实在难受,深水处更是再也呆不住了,便一个个快速浮出水面,有的甚至一跃而起地蹿出水面,并在水面上疯也似的瞎冲乱撞,多半是向岸边的浅水一带冲撞。嗨!那阵势,河面上一时宛若成为鱼儿跳芭蕾舞的大舞台,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鱼儿竞相展示自己家族的独门秘籍,有的张着大嘴、拉长了身躯像火箭似的呼啸而过,有的一边鼓鳃吸氧一边颤动着身子慢慢滑翔,有的像刺猬似的直起背脊上的翅膀招摇而过,有的已经翻过来身子在无奈地游着仰泳。这一舞台盛会的表演,是多么具有“浪花有意千重雪”的意境啊!

人们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真正捞鱼的时刻来到了!你得抓紧时间。时间,既是鱼的命运,也是你的运气。假如你是这场灾难中的一条鱼,你该怎么样免于罹难呢?你得坚持,死命地坚持,熬过这致命的五到十分钟,等上游的清水下来了,你就得救了;或者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就设法向上游的清水处投奔而去,至于能否成功,还要取决于天意。假如你是这场赶鱼中的一员,那你又该怎么做呢?对于那些水性好、打鱼经验丰富的壮汉——偶尔也见几个辣妇——来说,比如老三儿之类,他们最大的能耐,就是几乎能做到亦步亦趋地跟着药水走;那浑浊的药水走向哪里,他们那灵敏的脚就紧跟到哪里。因为药水所到之处,正是鱼儿最多、最大,也是最容易被捞起来的地方。正如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儿一样,待浑水变清、鱼儿活过来之际,你就失去了捞更多的鱼的机会了。所以时间就是运气!

而对于妇女、老人和孩子们来说,他们在河里呈现的是毫无组织、甚至一派乌烟瘴气的乌合之众,喧闹声啦,叫嚷声啦,哇哇的哭声啦,诅咒声啦,找娃娃的寻呼声啦,叹息声啦,则构成了这一大批赶鱼者的鲜明特色。他们的运气远远赶不上第一批前行的壮汉们,只能尾随其后,拾起一些被这些人漏掉的,或者他们不屑于捞起来的小鱼儿,或鱼的品种不好他们不想吃的鱼儿。这老弱病残大军移动的速度很慢,就使得在河里的整个战线拉得特长,前一班人马几乎快到了沙儿河了,可后面的人几乎才刚刚从龙王潭起步。如果你是一只鸟儿在空中俯瞰,整个新庄半岛的泸水河里都构成一个“υ”型的人带了。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新庄的内陆上、村子里已经万人空巷!

我,就是这乌合之众中的一员。我怎么做呢?学呗!跟着模仿呗!早些时候,母亲准许我下水(哲喜就没这个幸运了。他只好在岸上跟着人流走),但只限于在最浅的地方,捡些“翻了白的”小鱼(系那时的土语。指肚皮朝天快要死的鱼)。母亲既要捞鱼,又要关注我们的安全。我大些后,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中一显身手了。我会手拿鱼舀子,在水中快速地跟踪鱼游弋的步伐,眼疾手快地把它收入舀子中。每次赶鱼,我捞到的鱼往往比母亲还要多。有一次在龙王潭,我站在齐大腿根部深的水里,追赶一条约一尺长的桂鱼,那家伙眼看就要被我的舀子给撵上了,可它突然来一个回马枪,掉头就朝我袭来,嗖的一声从我右大腿外侧飞驰过去,我顿觉一阵钻心的刺痛,我知道是被它那尖刀般直起的脊翅给划伤了,不一会儿还有一缕缕血丝浮上水来。我跑到岸上一看,大腿外侧上果然有一道像虚线似的横着划伤的伤口。我未加思索,就在上面涂抹了点细沙,像是止住血了。捞鱼的兴奋和成就感让我顾不上疼痛,接着又跳下河去了。

大队集体赶鱼,都是事先通知和组织的,你捞着的鱼都归你,就看谁有技术和能耐了。可也有人在私下偷偷赶鱼的,三五个人约一伙儿,像老三儿那样的,悄悄在河里短频快地解决战斗。你能否碰上,那就得赶巧了。我偶或在小学操场上的不经意间,突然发现河里闹腾起来了,原来,三三两两的人头遍布了冷清的河道。等我回过神来,再一个飞跑猛也似的冲下河里去,可多半呢,只能赶上个尾声了。这样小打小闹的弄法,人们常常用的是一种叫“鱼灵精”的农药。它在水里起作用的时间更短,鱼的活性比油楂粉强多了,因而能捞上来的鱼很有限。

十六

我们参与一场大队部组织的赶鱼活动下来,最后背回来的鱼,我和母亲几乎都是满满的一背笼,只是哲喜的背笼里少一些。喏,一时捞回多么多的鱼,可怎么处置它们呢?何况还是夏天。我母亲可有办法啦。尽管我们有时天快黑时才回家,母亲也会连夜不辞辛劳地抓紧把鱼处理掉。那些大大小小、各色品种的鱼堆满了一大脚盆,母亲将它们一条一条地开膛破肚,洗净,撒盐,再放在那里腌上个把小时。在这当儿,母亲开始和面,把面粉和成偏稀的浓稠糊糊状。然后开锅烧油,准备炸鱼。就用土灶上的那口大锅,烧的是最干燥、最板结的柴禾,它们燃烧起来火势最旺。用油也特别讲究,是那种在大队部油榨房里买的或老乡送的楂籽油,亮晶晶的金黄色泽,透着浓郁的清香。母亲通常不用油菜籽油炸鱼,因为这种油远不如楂籽油把鱼炸得那么酥脆、那么金黄亮泽、那么馨香怡人。我看着母亲先把鱼丢进那面粉糊里,让它们翻滚几下,于是一个个便穿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衣裳,再把它们一条条放入油锅里炸。炸酥之后让它们冷却一会儿,再把它们装入一个很大的——几乎有哲喜那么高的——凸肚式陶土釉坛子里去,封存起来。你只要揭开坛盖儿,把手伸进去胡乱摸索着,就像变魔术似的掏出来吃即可。一般可以供我们弟兄仨享用半个月呢。

写到这里,我胸中总是翻腾着那种追忆已逝的岁月时自然而然的激动和兴奋,我仿佛再一次看到,深夜的新庄小学万籁俱寂,惟独这一盏孤单的二十五瓦白炽灯下的油炸锅里,雾气缭绕,香喷扑鼻。哲喜哲文都已饱餐后睡去,我陪着母亲把鱼炸完。此时斑鸠几声清脆的咕咕声划过寥廓、纯净的天空,从房屋的东头树林那边传来,已经天欲破晓了。

儿时的生活中有娃娃鱼的陪伴,对于已经进化到目前这个远离大自然的水平的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奢侈、太幸运、太幸福了。但我此刻又禁不住有点这样的哀叹:我记忆中的儿时娃娃鱼的那幅图像,在当下现实中再也见不着了。我想说的是,不知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娃娃鱼本身有了新的进化样态,反正我今天所见到的娃娃鱼,远不像我记忆磁盘上的形象了。这种感受在我2013年夏天在桑植县芙蓉桥镇娃娃鱼养殖基地浏览时特别明显。那些娃娃鱼被养在人工凿就的山洞里,大的小的都有,但我觉得它们都不怎么好看,好像与我先天脑屏上的娃娃鱼对不上号似的。我特别不满意的是它们的颜色。尽管这里黄褐色、棕褐色、浅灰黄色的都有,可我记忆磁盘上的新庄娃娃鱼是纯黑色的——油光亮泽,黑黝黝的;或黑蓝色的——那种黑黑之中泛点儿蓝光的颜色。每当母亲买了娃娃鱼,学生家长送给我们娃娃鱼,或者是我自己在发大水时在河岸边捡着的娃娃鱼,我都会手举在眼前仔细端详。在它们的摆尾扭转、张口鼓鳃、前后肢上四根手指的自动抓握间,你会觉得它们生龙活虎、神气十足,令你爱不释手。

我曾多次尾随老三儿,看他是如何在转拐潭里逮到娃娃鱼的。一般是在夏天的黄昏时段,他会带上自制的秘密武器——将竹竿儿弯成弓形,并在紧绷的麻绳上套上三到五个“滚钩”。这是一种超大的巨型鱼钩,那钩上面的那根“倒刺”,使得任何咬钩的大鱼再也不能逃脱了。他在转拐潭下水之前,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大青蛙(必须是活的),一个个地钩在滚钩上,这样,他的捕鱼弓就准备好了,多半会准备三到五个这样的鱼弓。然后,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拿上一个鱼弓,从那块巨型扁平岩石上起跳,一个猛子钻进深水里。他会潜入潭水最深的下面那水底岩石一带,找到适合藏鱼弓的岩缝,把鱼弓一个个地放进去,就大告完成了。过上两到三天,你会看见老三儿再次出现在同一地方,那是他开始收鱼弓了。运气好的时候,那鱼弓上准会有那么一个贪吃的家伙被卡在滚钩上面,不幸成为老三儿和他的情妇的盘中餐了。

到我11、12岁时,我的最大梦想就是像老三儿那样搞到娃娃鱼。我也自制了像他那样的鱼弓,模仿他下水的方法,但我不敢下转拐潭。我就在转拐潭的上游和沙儿河里尝试,一次又一次。尽管我在梦中逮住了一条又一条的娃娃鱼,但实际上一条也没曾出现在我的鱼弓上。我甚至诅咒过老三儿,想必是他把娃娃鱼都搞光了。当然,这也锻炼了我的潜水技能。你要在深水下找到适宜的岩缝,不在水里待上两三分钟,是不可能把鱼弓藏好的。

活杀娃娃鱼的场景,在这里说起来虽有些不人道也令人不快,但毕竟是我抹不掉的儿时记忆,也值得一说。母亲似乎是从陈伯那里学得了杀的方法。关键的是你要准备好一盆滚烫的草木灰水。其步骤是,你准备一个大些的木脚盆,一个能将脚盆紧紧盖住的盖子(我通常是跑到陈伯那里借他的大锅盖),一锅滚开的开水,在木炭盆里烧上一堆熊熊燃烧的木炭,待木炭燃烧尽大半变成火红的炭木灰时,你就可以开始杀鱼了。先将开水倒入脚盆中,然后用锅铲从炭盆中铲出火红的炭木灰,快速往脚盆里一丢,只听得炭木灰在开水中的“噗哧——噗哧”声,那开水即刻翻腾起来,仿佛一下子温度飚升到宛如火山熔岩上千度似的。这时你赶紧把娃娃鱼丢进脚盆里,并迅即盖上锅盖,还在它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只听见脚盆里嗵嗵嗵地沉闷的翻滚声,还有那锅盖嘭嘭嘭地掀起声,大约几十秒过后,脚盆趋于沉寂,除了那从锅盖缝隙里飘出来的云雾般的袅袅烟气。你再把锅盖揭开——啊!一个肉嘟嘟白嫩嫩的胖小子,就那么蜷曲在那里。原来,正是那高温的炭木灰所起到的擦拭、剔除作用,将娃娃鱼的黑色表皮统统给弄干净了。初看起来以为娃娃鱼的皮是挺厚的,但陈伯教给我们的这种方法,使得这个问题的解决简便易行。那乳白色里渗透着一道道红血丝的嫩肉,就等你下锅了。娃娃鱼肉,是我少儿时最喜欢的美味,也是最大的口褔,我在新庄吃过的所有种类的鱼中,它名列前茅。它肉质的那个细嫩啊!仿佛在嘴里入口即化似的;它的那个清香啊!哪怕你煨的仔鸡都远远比不上它;它的那个你慢慢咀嚼中所浸出的甘甜啊,即使那肉中本身就有甜味的鲫鱼也相形见绌。无怪乎,你就可以想见,我们那时在新庄为啥根本就不屑于吃黄鳝、泥鳅了,那是因为有更好的鱼吃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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