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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入土难安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3-14 23:42:17  浏览次数:1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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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

孔子的意思是说:“人没有长远的考虑,一定会有眼前的忧患。”

人眼前的忧患,真是因为没有长远的考虑?

如果照这么去理解,显然,孔子的想法不切合实际,至少,也有失偏颇。

事实上,人眼前的忧患,基本都与他眼前的人与事有关。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很少远虑。不是不想有,而是一有了远虑,我的近忧就会很严重起来。

今年清明节前一天,我打电话给我唯一的侄儿,要他在清明节那天陪我去墓地祭扫。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以前,他长年在外地打工,去墓地祭扫就由他母亲代办。今年清明恰巧他回家。

带他去祭扫,当然是有意图的。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回家,连公墓里的祖坟都认不清。以前,他父亲在世时,祭祖的事,基本都由他父亲——我长兄负责。

清明那天他很准时。我到达时,他已站在我父母的墓前了。我先带他去认我祖父、祖母的墓地。他说,他父亲去世前跟他说过曾祖父、曾祖母墓地的位置,但被他忘记了。后来,他说,爷爷也跟他说过。我说,烧纸钱吧。他把纸钱点着,纸钱突然就飞了起来。我说,瞧,你长这么大,没给你曾祖父、曾祖母烧过纸钱,看把他们乐的!他睁大着眼睛看我。

接下来再回到我父亲、我母亲的坟墓前。同样是先烧纸钱。可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自言自语:“怪了!”我说:“不怪!这么多年来没给你爷爷、你奶奶烧过纸钱,没到他们的坟前祭祀过,你爷爷、你奶奶生你的气呢!”话音刚落,纸钱就被点燃了。

这样的安排,显然是要他记住先辈,勿忘先辈。毕竟,他是我们张家唯一的后人。

事实上我是非常看淡身后事的人。但对于我之前的先人们,我必须尽到子孙的责任。因为,我知道,我之后,尽管还有这么一个侄儿,可他能不能像我一样地对待先人,我实在没有确凿的信心和把握。每次去墓地,在给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烧纸钱时,我都要烧许多。我知道,我已经是不小年纪的人了,我还能给他们烧多久呢?万一我不能来了,有谁还会给他们送纸钱呢?即使我的侄儿这一代也坚持送,他的儿子还能做得到吗?也许,等到他的儿子也有了儿子,我父母的墓前,我祖父、祖母的墓前,早已“荒草碧连天”了。

我是个对未来不乐观的人。之所以不大思考太过久远的事,就在于一思考,眼前就会忧患起来,就会不舒服起来。

事实上谁也管不了百年后。正是因为对百年后的不乐观,所以我才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不留任何痕迹。

这想法不是今日才有的,许多年前就有了。

这想法当感谢我的母亲。在她过世后,我总爱往她那儿跑,可突然有一天,我被一个问题吓坏了:我没有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孙子,将来我不在了,还有人往这里跑吗?话说回来,即使有儿子,有孙子,他们也做不到我这样啊!现在的年青人,对待活着的父母尚且不过如此,何况没见过面的祖父、祖母?再往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中国人至多也就记得住他们的祖父母这一辈。

小的时候,父亲从不带我外出,只带我去墓地。平素,他会带我去烧纸钱。烧纸钱时,他要我点火,烧完一座坟,他就要我磕一次头。清明时,则要我给每一座先人的坟墓上添一锨土。我添完了土,他才开始正式添。

添坟时,不能挖自家坟前的土,也不能挖别人家坟前的土。这是父亲每回都要对我强调的。父亲背着个柳条编的筐,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背土。我不解地问:“这儿又没人,你干吗跑那么远啊!”父亲说:“人在做,天在看。”我抬头看了看天,一脸狐疑地说:“天是人吗?他也长着眼睛?”父亲说:“天是神!神就是天!我们看不见他,可他却看得见我们,不管我们做好事,还是做坏事。”

我很奇怪,我们家哪来那么多座坟?父亲便指着一座一座的坟对我说:“这是你祖父母的,这是你曾祖父母的,这是你高祖父母的……”那时没有墓碑,也不是今天水泥做出来的坟墓。那时就一个土疙瘩。宋朝有个诗人叫范成大,他写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这样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土馒头,就是土疙瘩,就是坟墓。

不管是土疙瘩,还是土馒头,我都感叹父亲的记忆!那土疙瘩里埋着谁,他都记得清。

父亲的用意不言自明。可在我读中学那年,山上的公墓被政府平掉了,说是要搞成花果山。父亲赶回来时,只找到我祖父母的那座坟。当天,父亲就把祖父母的骨殖捡了出来,埋在现在的这个公墓里。

这就意味着,祖父母往上的列祖列宗们,他们与我父亲、与我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了。由此,我就在想,即使有儿有孙,又能怎样?三代后,别指望还有人给你的坟墓烧一把纸钱。

许多年前我就产生过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就是:在我即将告别尘世时,我会最后一次来到我祖父母、我父母的坟墓前,给他们烧许多许多的纸钱,最好是在清明这一天,给他们烧上一整天。因为,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看望他们了,就再也没有人给他们送纸钱了。

与孔子不同,一想到久远的事,我就有了近忧。因此,一般情况下我并不去想太过久远的事。有人可能认为,我想的这种久远的事未免奇葩了。不是较劲,我可不这么认为。身为人子,人孙,人曾孙,人玄孙,人来孙,人晜孙,人仍孙,人云孙,人耳孙,我真的是重任在肩啊!虽然我还有两个哥哥,可现在能给祖上做祭祀的,也就我一个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打内心感激我父亲,是他把我祖父母的骨殖抢救了出来,让我有了今日的怀想。虽然祖父不曾见到我的出生,但关于祖父的那个传说一直在故乡流传。这个传说长久以来都会令我深感骄傲——虽然最后他还是被日军杀害了,但他在酒里放了毒药的传说,我认为还是极为可信的。

至于祖母,我是在她的怀抱里长大的。她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严格遵循着“三从四德”的思想。在今天看来,这东西是封建礼教,更是对妇女的束缚。但祖母不这样认为。祖父死后,她的四个子女都还很小。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寡妇能把四个孩子养起来,其艰难可想而知。她是坚决不改嫁的人。她认为那样做,张家的香火就会断掉。因为一旦她嫁了人,她的四个孩子就要改随别人的姓。祖母说,这是万万不可的。

她把四个孩子终于拉扯大了,可她却老了。但她非常欣慰。她欣慰的是,虽然她的一个儿子参加了国军,并在国共内战中死于战场,可她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却养育了五个小孩——四男一女。我是她最小的一个孙子。

祖母的幸福家庭观,只有四个字:“多子多福”。不幸的是,到她孙子辈时,却遭遇到了计划生育。这是个国策,也就是说,这是国家的政策,是国家的要求,每个公民都得遵守,尤其我这种所谓吃皇粮的人。

我将之称作不幸,是因为她的幸福观到我们这一代时就划上句号了。我还小的时候,祖母就跟我开玩笑,说她会活到我娶妻生子那一天。她说,你们兄弟四个每人给我生四个以上的孩子,我要有二十个曾孙。

但每次去给祖父母烧纸钱时,却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四个孙子,一个早早地去了她的身边,两个在遥远的大西北,多少年都不回来一趟。即使回来也想不起他们的奶奶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自然只能是我一个人给她烧纸钱了。

至于二十个曾孙的目标,我只能告诉她老人家,很遗憾,您仅有一个曾孙,就是我这次带去见您的那一个。

我以为祖母会伤心的,但那天她给我的感觉,却没有伤心,反而像是高兴。您高兴什么呢?高兴您还有一个后人?

骨子里,我是深受祖母思想影响的人,但家族里那份贫困与饥饿的记忆,却让我背叛了自己的思想——我没有舍得丢下自己的饭碗,去多生一个孩子。我深知,对一个农民的儿子来说,能端上铁饭碗,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在饭碗和生孩子这个两难抉择中,我选择了前者。

祖母,您能理解吗?

也许,您理解不了。您怎么能理解得了呢?生孩子与饭碗的事,历史上哪个朝代往一块儿扯过呢?管天管地,这个可以有,管人生孩子,这事,还真没有。

祖母没经历过的事,她当然理解不了。我经历了,我是理解呢,还是不理解呢?我要是也不理解,是对还是错呢?

我不理解的事,其实远不止这个。两个人结婚,要领结婚证。这结婚证是表明你的婚姻受法律保护,还是你的婚姻必须通过政府批准?要是不批准,两个人就不可以结婚了吗?就不合法了吗?

结婚需要政府批准,可以理解,你是他的民嘛。可结了婚生孩子,还得他批准,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早知道如此,就不拿结婚证了。但不拿结婚证,就可以多生孩子了吗?

慢慢地,慢慢地,我都想通了,我都明白了,我都理解了。政府不只管你婚姻,管你生孩子,还管你买车(摇号),管你买房(限购)。最近,清明节到来之际,我们江苏苏州开了全国先河——墓地也限购了。

为什么要限购呢?苏州认为,外地人到苏州购买墓地,抢占了苏州的墓地资源。若不限购,苏州本地人死后将很难安葬在苏州本地。

苏州的限购政策明确地告诉外地人:你不能埋在这里。埋到哪里去呢?不知道。

当下中国有许多奇葩的事:一方面房价高于青天,一方面却搞限购。房价高,让中国的老百姓一辈子都在为一套房子而挣扎,而拼命。也许把房子拚到手了,自己也快老死了。此时一个更要命的事情出来了:买不到墓地。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墓地的价格竟然大大地高于房价——让你买不起!

以苏州为例。2016年苏州墓地最高12万元/每平方米,而苏州今年2月新房均价仅为21110元/每平方米,墓地价格秒杀房价。

活着不容易,其实能够理解。不能够理解的是,死,为何也不容易?

活要居住,死要埋葬。活了一辈子,才知道,竟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我们的。足下的这片土地是谁的呢?是祖国的。祖国是谁的呢?祖国是人民的。我们的先辈获得的这片土地,难道只是为后世的政府赚钱用的?

想想未来,我会顿生悲凉。但更悲凉的事又来了,北京市告诉活人,墓地只有20年的产权。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他死了,买了一块高价墓地,他只有20年时间可以享受。20年后,他如果还想继续享受,那就要续费。如果没人续费,那这块墓地就成了别人的墓地。已经死了的人去哪?想去哪去哪,反正就是去不了墓里。

这样说来,还是活着好。好在哪里呢?好在你买的房子好歹还有个70年的产权。

中国人信奉“入土为安”。我的祖母尤其在意这个。但祖母倘若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估计非把她活活气死不可。死后只给20年的安享时间,这叫什么事呢?地球之上哪里还找得到这样奇葩的政策?

20年的时间!伟大的祖国啊,亲爱的政府!你可知道,20年的时间啊,这能叫“入土为安”吗?分明是“入土难安”啊!20年的时间啊,你让死者的亲人情何以堪?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我回家带他去墓地扫墓。我把他送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讲了埋藏在他心中的一个隐痛——他觉得他没能找到我叔叔的遗体,是他这辈子最不能安生的事。

我的叔叔是父亲唯一的弟弟。祖母共育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

叔叔19岁参加国军,五年后当他回来时,已是国军的一个连长了。五年间音讯全无,面对儿子的突然来到,祖母不但没有热烈拥抱她的儿子,反而拣起一根棍子狠狠地击打她的儿子。叔叔跪在地上,丝毫的反抗也没有。父亲跑过来,趴在他弟弟的身上,护着弟弟,一任祖母的棍子打在他的身上。兄弟俩抱头痛哭。祖母边打边哭,边哭边说,“五年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打跑了日本鬼子,叔叔又回来过一次,那时他已是营长了。这之后,国军同共军打起来了。这一次,叔叔再没能够回来。战争结束后,有消息说,叔叔战死了。祖母过世后又传来消息说,叔叔去了台湾。

叔叔“失踪”后,祖母常一个人去一座小庙烧香。她一去就是一天。一直到我记事时,她还去。有一次,我问她:“奶奶!你去庙里干吗?”她说:“庙里住着一个神仙,她是个女的。她能知道人是活着还是死了。”我说:“那我叔叔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呢?”祖母没有回答,而是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条旧手帕,捂在了她的脸上。

同父亲一样,我也不在乎我叔叔他当的是什么官。不管他当连长、营长,还是当团长、军长,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在乎的是,如果他活着,那么,他现在何处?如果在那场自家兄弟之间的战争中死去了,那么,他又死在哪里?他的尸骨被扔在了荒野里,还是被哪个好心的人收埋了起来?

父亲担心、难过,都是有道理的。在父亲看来,失败的一方,是不可能被胜利者所掩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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