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结婚纪念日，一个明媚的早晨，收的信息是：一个老人去世了。

现代医学发达，人可以活很久。他说我说得没错，心脏出了毛病，做了手术。肺又不行了，戴上氧气管。膀胱又坏了，装上导尿管。现代医学修理身体就像修理机器。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人要活很久，七八十年，远远不够，至少一两百年，直到一个人说：够了，我活过了，看过了，懂了，也看透了，让我安静地休息吧。如此羸弱身体，带着修理过的器脏，能够支持这个善良的灵魂多久呢？他没有躺倒，不惧怕也没有抱怨，还说起小时候在山里走失差点丢了命的事。七十多年以后，生命真的丢失了。

飘落无声的昨日黄花，一瞬间无迹可寻。周围一切都没有变，人们忙着，没有人停下来看花开花落。只有我，心不在焉地、近来总想一些有关生死的问题。路上开着车也想：我在路上，就是这样走向死亡。还能走多远呢？若干年后，我的骨灰放在某个墓园角落，被人遗忘，只有寂寞的花儿作伴。没了我，路上谁也没有觉察少了一个人。

生命的意义，在于追求完美的人性。用欣赏、感受、幻想，用爱、恨、同情、悲悯以及一切人类的情感，体味、思考和领悟这个有幸来到的世界。灵魂寄生于不足道的肉体，因为灵魂，精神会尽情地、完美地飞翔，飞翔的精神，多么高贵，它代表了神圣，代表了永恒。灵魂使生命完美，完美的生命又得到终极的精神——至高无上的神的佑护。

现在，我对生命的完美有了很大的疑问。人不应该为了受苦而生，也不以牺牲一次而来。可是，自然的消磨、灾难的毁灭还有人类自身的互相残杀，给生命以伤害，使生命脆弱不堪。灵魂到底有多宝贵？生命到底有多重要？生命如雨中的花朵、风中的烛焰；如朝生的露水、秋死的鸣蝉，值得么？拥有一个完美的灵魂？

带着与生俱来的生的本能、爱与被爱的本能，生命最早最深切体验的却是伤害：跌倒、生病、挨骂、被打、被冷落、受欺侮……于是哭泣、叫屈、逃避、伪装、求情、反抗，厌恶外界的强大自身的脆弱，厌恶心灵的敏感命运的无情，希望改变，希望忘却。与外界对抗的力量搏斗，生命在焦虑中消磨，生命的本能越强，痛苦的感觉就越深。

上学时读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朋友说我：“你就像书中的娜塔莉。”给了我意外的惊喜，因为有人透过我，看到了一个灵魂。我虽然并没有那份自信和丰满，至少自认为和简爱有共鸣，自尊自爱，让卑微的生命发出人格的力量。也同感着《飘》里的思嘉，乱世的炮火和饥馑也磨灭不了的少女的崇拜和爱情。其实，那是未经事的感觉，后来发现，崇高的、纯粹的、美丽的，原来是心灵上的虚像，严酷的现实就打碎意念的镜子，霎时间一地碎片。自尊、信念、甚至做人的操守，在残酷现实面前失去了分量，情感裸露着，心灵失去的保护和倚仗。面对世界才知道个人是多么无力。到处都有偏见和虚荣，身前背后有人议论和批评，身边一堆令人头痛的繁琐和委屈的劳作，缺少金钱和名誉低微带来的心理失重。大大小小的、啮咬的、重创的伤痛，把灵魂侵蚀得千疮百孔。更深的伤害，来源于爱。所爱不置我一顾，所爱不解我心，所爱离我而去，所爱忘却前盟，所爱荒唐轻率，所爱使期望落空。敌人给的伤害，可以堂而皇之地复仇，无关之人的伤害，可以一笑置之，而所爱之人给的伤害，难以言说、伤尽自尊。

我想没有人一生没有经过惨重的伤痛，很多人在某一时候都有过抛弃生命的念头，没有去死，因为害怕因为有牵挂或是因为坚强，都是生的本能。毕竟活到七老八十，没有夭折，没有自损，是生命的胜利。生命不完美，灵魂饱受伤害，忘却是麻木了心灵，逃避是宣告失败于无声。身体的损伤，医学来修复，身体不会再年轻。心灵的损伤，意志、爱、信仰和信心来修炼，心灵却可以永远美丽。

于肉体之前，灵魂一定来自完美的世界。此生精神的追求，一定是对那完美的追忆。灵魂中的神性，回想起姑射山中的神人，有冰雪之肌、处子之貌。佛境里勤修苦炼，可以获得金刚不坏之身。对基督打开心门，就见证到天堂的光芒和歌声。而人性的灵魂，让人到死都保有赤子之心，对世界上的真理永远好奇和不断探求，对他人的充满爱心并善于帮助。对爱情永远抱着温柔纯真的情愫。这就是生命的伟大之处，在短暂时体验无限，在卑微处触摸永恒。

一个风前残烛的人，脸上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干枯的身躯让人联想到死亡。油然而生的怜惜让人心里发紧。躯体中的灵魂，忽然放出光来。怎么那么美呢？甜蜜难过如同潮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2010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