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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一座眺望世界的高地
作者:赵玫   发布日期:2019-10-16 15:51:33  浏览次数: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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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家居住的街区,与南开大学直线距离不足千米。或许可以说,我是在南大的围墙外长大的,少年时代,便期盼着未来成为“围墙里的学生”。但当时还很难理解咫尺天涯的尴尬,一门心思等待近水楼台的幸运。

16 岁那年,我被分配到离家十多公里外的炼钢厂,当上了“三班倒”的工人。每次坐上公交车,朝着已经停办的南大反方向去上班,我就知道,坐进大学教室,已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变化似乎在一夜之间到来。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搭上了 77 级的头班车,告别工作八年的钢厂,进入南大中文系读书。今天回想起来,这“读书”二字,对于我来说,有着最本真的含义,就是一本一本地捧书阅读。进入大学,有图书馆供你随意借阅,有阅览室可以静心翻读,有同学相互交流切磋,有老师帮助指点迷津。这对喜欢读书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     

入学之初,欣逢文化政策发生深刻变革。伴随着国门敞开,文学艺术的春天来临。历经几代优秀翻译家的呕心沥血,让人见识到了外部世界种种“新奇”的思潮、观点、流派、主义(不少其实久已存在)。同学们一个个又都是标准的好学生,既懂得循规蹈矩,又洋溢出意气风发。每每课余时间,如饥似渴地找书、买书、读书、谈书,似乎成为同窗们相互攀比的竞赛,并养成许多人此后大半生难以改变的习惯。一时间,“开卷有益”的古训,得到普遍认可 ;“读书无禁区”的倡导,俨如流行时尚。

我自小喜欢外国文学,所以信奉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经历了最初阶段的“盲读”,在老师条分缕析的指导下,开始系统地去重读或补读世界名著,去碰触那些已然崛起或正在崛起的陌生作家。二者的国度分布,像有某种巧合,大都诞生于北欧、英、法、德、俄、美及南美、东亚诸国。细究起来,均取决于社会经济发展及文化传统积淀的程度。如果一一列出,会有一份长长的书单。

这些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理论,令人废寝忘食的魅力在于,一本本地读过,如同打开一幅幅数百年时空的隐含画卷。战争与和平。苦难与安宁。男人与女人。贵族与平民。灵魂与肉体。童话与现实。故弄玄虚与真知灼见。历史忧思与家国情怀。社会沧海桑田的变迁与家族盛衰荣辱的转换。一场场人生的悲剧、喜剧与一幕幕人性的泯灭、张扬。光怪陆离的内容与花样繁多的写法……酸甜苦辣的阅读过程,全然成为纵情张望世界与叩问自身的精神洗礼。

于是,时常有一种奇异的意念,自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抑或置身于很久很久的从前。我融入其间,登堂入室,与形形色色的人们朝夕相处,共赴喜怒哀乐。人类情感真是奥妙无穷,书本常常带来意外的惊喜。尽管环境不同,习俗迥异,信仰有别,语言不通,但彼此的心灵可以衔接,可以交汇,可以共鸣,甚至可以零障碍地抵达相得益彰与心领神会。就在那些终日与书为伴的日子里,我内心深处总会涌动莫名的感激。母校南开,无疑就像一座引领学子眺望世界的高地,为我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求学生涯,创建了自由阅读,自由争鸣,自由畅想的平台。

三四十年前,大多数作家还没有自己的书房。但不分时间、地点的阅读,使人们尽情领略到书中的大千世界。而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各种提倡读书、组织读书的活动如雨后春笋。但事实上,读书已变得日益奢侈,甚至仅仅成为一种让人观赏的“项目”。如果没有坐拥书城的架势,没有咖啡,没有茶,没有绿色植物,没有工艺摆件,没有背景音乐,读书似乎就很难进行下去了。在国有书店日趋萎缩的状况下,不少民营书店已经会所化、沙龙化。真正的读书已变得可有可无,人们主要忙于说书、论书,签字、卖书。活动的时间,往往会有 40 分钟、60 分钟之类的限定。在这种充满“广场文化”的氛围中,将一本书一行一行地读进眼睛里,一页一页地读进脑子里,已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这是文学碰到的新问题。我一个朋友曾说过 :“你只有读,你才会写 ;你只有写,你才会读。”可见,阅读是文学的前提,也是文学的基础。提倡行之有效的阅读,应是文学发展的重要一环。  

写到这些,我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创作。读书就是花开,秋来总会结果。南大四载,给了我进入文学天地的宝贵助跑,中文系便是我蹒跚起步的摇篮。后来的阅读岁月中,又有切肤之亲的伍尔芙、杜拉、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以及我留连过他们旧居的福克纳、海明威……再也未曾中止的读书一直延续下来。与此同时,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众多典籍、大量名著,伴随我度过无数日日夜夜。

书籍的滋养浸润进自己的写作,演变为对生命状态的不懈追逐。内心远离浮华,思维插上翅膀,让古代的人与事,现代的人与事,当代的人与事,异域的人与事,全成我关注、亲近的素材和背景,并最终问世千万余字的作品。引以为欣慰的是,关切女性的生存,成为我多年写作中的坚守。努力表现古今中外的女性或晦暗或明亮的人生,或幸运或无奈的命运,几乎是我下笔的全部动力。既然以文为业,就理应让自己的文字,直面人性的裸露,激荡观念的撞击,充满创新的刺激。而我期望登临的境界,亦很单纯 :耳中所有的交响都组合成乐章,眼中所有的景象都幻化作心意,胸中所有的波澜都结晶为思考。

为文四十年

我在炼钢厂当工人八年之后,进入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南开,就此成为我文学的启蒙地。作为 1977 级进入大学中文系读书。就在这个时刻,文化政策的巨大变革几乎在人们猝不及防间发生。体现在文学艺术上,便是国门的极大敞开,经过无数优秀翻译家的卓越劳动,异域的种种思潮、主义、观点、标准,几乎无一遗漏地介绍了进来。于是,我们读到了许多已有定评的作家、作品,也熟悉了许多正在崛起的作家、作品。接下来,自然而然地,众多技痒难捺的人,激情澎湃地操起笔来,依据着自家生活,仿效着他人笔墨,开始了一吐为快的创作。很快,便有不同凡响的佼佼者脱颖而出,成为人们广泛关注的新秀。民众与文学,进入了共同的狂欢期,一首十来行的诗歌,一篇几千字的小说,一旦表现出才气和胆略,人们便会奔走相告。民众与文学,又像是进入了彼此的蜜月期。文学成了许多有情人最可靠的媒介。现实中,因意趣相投的文学姻缘而喜结连理的佳话比比皆是。 

 “ 比较文学”这门早就存在的冷门学科,前所未有地兴旺起来。该系统的学者,无不具有锐敏的创见性。他们在高调亮相后不久,即界定出南方文坛的某某像但丁,北方文坛的某某像歌德,东部文坛的某某有海明威之概,西部文坛的某某有卡夫卡之风。在一张张似是而非的标签下,新时期文学的创作开始分门别类起来,开始五花八门起来,实质上,开始繁荣昌盛起来。

与此同时,在鲁迅的“拿来主义”得到最大化实行的喜人时刻,长期被打入冷宫的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同样生逢其时地迎来春景。古典文学的孤本、善本、禁本,现代作家的创作、翻译、理论,统统得到大规模发掘、整理、出版。大批钟情于此的中青年学者,迅速成为精于此道的专家,这当中就有不少我们熟悉的同龄人。是他们使人们见识到,中华民族的文学宝库也是世界文明的重要部分。从古到今,库存着无与伦比的精神财富,拥有大批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名的文豪和巨匠。于是,眼见大批作家辛勤耕耘,重返寻根之路,又开始新一轮别出心裁的探索。中外文学经典的教化作用、示范作用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之后,无疑激发出中国几代作家极大的写作冲动和创新能力。这就应了一句“花红叶绿”的老话,中国文学的大花园,得以展现出醉人的风景。从始于上世纪 80 年代的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少数民族文学奖到后来的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不间断地推出大批优秀作品,艺术质量和思想水准普遍抵达有目共睹的高度。众多作家、翻译家的劳动成果得到公认,并被郑重其事地标榜出来,犹如一面面色彩各异的旗帜,在广大文学读者视野宽阔的朗朗晴空中,猎猎飘扬起来。 




2019年4月,作者(中)在上海为文学赛事一等奖获得者颁奖

当然,回首四十年的文学发展,也并非一马平川。有时热浪滚滚,有时相对平静 ;或者时而受抬举,时而被冷落 ;或者在这个地区受到重视,换个地区却遭到忽略。文学的荣光与尴尬,外部原因固然复杂纷纭,但如果从作家自身反省的话,可能更有利于我们内心的平衡。四十年的文坛,实际上让作家经历一场考试,也给予作家一个平台,表演聪明与才华,展示格调和气质,体现心地及人品。而这个表演、展示、体现的过程,必然有高下之分,有雅俗之分,有上帝点头和发笑之分,有读者喜欢和厌恶之分。我的意思是,文学的进步,除了外部因素,更重要的,更关键的,还取决于文坛从业者们的自身状态。  

事实上,四十年来,怀抱着各种理想的人们,跻身于叫人惊喜交加的文坛,多数出于内心表达的冲动,有的为了获取职业的尊荣,有的仅仅当作谋生的手段。文学马拉松跑到后来,有的半途退场,有的坚持至今。当然不可一概而论,有的退场仍然令人尊敬,有的坚持则属于勉为其难。

文学通常表现为有众多读者的参与。但写作自身,一定应归类为独自做事。你如果追逐热闹,哪儿人多奔哪儿去,个体劳动就必然变质为呼朋引类。比如,拿深入生活来说,采用前呼后拥的方式,浮光掠影的方式,就往往造成你的身子到了边远的城市、偏僻的乡镇,你的感觉可能还留在你的长居之地。你看到的、听到的,都会是同一模板里出来的百城一面、千镇一貌,都会是除套话之外当代人共有的急功近利,同样焦虑的房子、车子、票子。而轻而易举地,就会忽略掉各个地方依然具有的独特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我想以自身的体会说,一些错觉的产生,可能恰恰正因为同行者太多,人多嘴杂制造了并不需要的热闹。试试让自己少去些喧嚣场合,安静下来,就可能写好琐碎的家常日子,写好曲折的精神历程,写好多元的“自我”审美。如此省悟之后,那些熟悉的人、陌生的人、贫贱的人、富贵的人,如何一天天走来,如何一年年变化,就可能在你的笔下,呈现出真实的丰富与新奇。

回想自己四十年的文学岁月,我从来都只是想做一个尽可能称职的文学劳动者,心无旁骛地读书、写作。我不关心论争,论争常常耗费时间。不理睬闲言碎语,因我没有应对的能力。不习惯给评论家送书,便没有过出书之后的好评如潮。这些都是缺乏自信的体现。种种不良惰性,反倒使自己产生一种宁静的生活满足。也因此有心情、有闲暇,让思路飞翔,去关注古代的人与事,去亲近现代的人与事,去体察国外的人与事,去拥抱当代的人与事。然后把这些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经由数十家出版机构的帮助,成为 80 多种封面的图书。再经由无数读者慷慨的购买,转化为我继续写作的动力。数十载文学经历,虽然平淡而乏善可陈,但恰恰是从切身感受出发,对中国文学宽容的四十年,我要送上真心诚意的感谢。我是一个从来就缺乏深度思考的人,但持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这就是 :已经完成的四十年文学实践,必将在中国文学及世界文学的史册里,留下极富色彩和价值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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